“我是。。。我不敢说!”
心说莫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让武攸暨先行离开,我不免着急问道:“同着我你还有不敢说的?!莫怕,无论发生何事,姨娘都会帮你!”
薾欣点头,低声道:“姨娘是知道的,我与陛下的孙儿、外孙自幼长在一起,交情甚笃。一个时辰前,有人将一封信送至王宫,是。。。是花奴和子蕴写给我的,信上说请我相见。我以为是他二人邀我赏灯,便随那人去了,可见了他二人,我才知。。。他们竟是要同我辞行!花奴说,不忍见子蕴嫁给蛮夷老汉,欲带她。。。逃出长安,再不回来!我也不希望子蕴嫁往突厥,可我知道御旨已颁,她若逃走,宋王宫再不得安宁。思来想去,此事也只能呈告姨娘,请姨娘拿主意!”
薾欣说完便只知道哭,我却是长舒一口气,一为此事与她的安危无关,二为终于知道了那二人的下落。不敢拖延,我找来王昰之,吩咐他派出百余家奴,分别去各坊找到薛崇简和武崇敏,告诉他们事情已完满结束。我则让家奴牵来骏马,与高薾欣共乘一骑,亲自去找李琎兄妹。
“可还记得他们歇在何处?”
“在西市,放生池附近的一处逆旅里。”
“好。”
缤纷异彩的辉煌之夜,熙攘街头,我根本无法纵马快行,只能随着人潮徐徐前行。望着坐在身前的高薾欣,想到她已至适婚之年,便问她是如何打算。
她略迟疑:“这。。。薾欣父母早亡,姨娘和陛下就是薾欣的至亲,听凭二位大人为我做主。”
仔细思虑一番,我关切道:“崔佑如何?论家世出身,他是陛下的嫡亲外孙,又是五姓子弟;论样貌德行,也是百里挑一之辈。最重要的,你与他二人幼年相识,彼此了解。”
“佑弟。。。唔,愿凭姨母做主。”
她虽答应了,我却隐隐听出不甘的意味,心话莫不是她自己心里已有人选。却为何不肯对我明言?
“婚娶乃人生大事,”,我笑笑,道:“我一个人说了恐不当事,还要上告陛下,哦,还需告知寿昌公主,她毕竟是佑儿的娘亲。”
薾欣点头,轻声道:“好。”
纵横的四条街道将胡商集聚的西市划分为九个区域,若从天空俯瞰,那四条街道便是一个工工整整的井字形。市内的各肆行早已休业,西市和延寿坊间的永安大街虽热闹吵嚷,可进了西市,才过铛斧行,便是万籁寂静。越向深处前行,光亮也渐无。气氛略瘆人。我不禁问薾欣之前来见李琎和李子蕴时害不害怕,她说李琎在市场的入口等她,所以未觉害怕。
放生池在西市的西北角,紧靠马行和麸行,空气中的难闻气味自不必说。
我不觉好笑:“是谁给他们找了这样一个藏身之所?哈,果然寻找不易!”
半个时辰后,我亲自把李琎和李子蕴送回王宫。整个’押送’过程还算顺利,他们不敢在我的面前耍滑头。李成器也刚刚回宫,才见了这一双不懂事的子女,怒火再难压住,立即摔了二人暗中备好的跑/路盘缠,五个大小不一的纯金妆匣,地毯上瞬时铺开了各式各样的珠宝金玉。
接着他举手便打,李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掌,整个人摔在地上,却又不服气似的站了起来。李子蕴害怕被打,尖叫着躲在我身后。
成器的正妻元氏平日里倒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子,可知女儿这次闯了大祸,她站在成器的下首,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敢说。我把子蕴推向她,让她赶紧带女儿回房。
元氏拉着李子蕴离开正厅,李子蕴却挣扎着拖延时间,气冲冲的对高薾欣哭骂:“我从来当你是亲姐姐,为何出卖我们!你就巴不得我嫁给默啜吗?!高薾欣我恨你!”
闻言,高薾欣羞愧难当,默默垂首,无力辩解。
成器见她这般,无不感激道:“不必听她胡言,小娘子断是无错的!幸赖小娘子相助!否则我难向陛下和天下交待。”
李琎被父亲勒令跪下,他双眼通红,表情憎恶,瞪着高薾欣,虽不言不语,然而冰霜般的恨意已是了然。
李成器派人送高薾欣回申王宫,并不理会不肯认错的李琎,对我说一定会严密看守李子蕴,直到她出嫁。
“她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我道:“我不瞒你,我曾给默啜写过一封书信,希望能改由他的某个儿子迎娶子蕴,年龄上更为般配,亦能使突厥与我大唐结秦晋之好。却没想到,默啜未允,只说待他百年之后,允许子蕴回唐,不必再嫁庶子。这是他能给我的唯一保证。”
“多谢姑母为那孽障费心!”,李成器笑中带忧:“身为突厥可汗,他的确是做出了最大让步。问题是,我那孽障宁可入道出家,也不肯奉旨和亲。此计虽可行,但让我如何向陛下、太子开口啊。”
我道:“虽是难开口,可此事也只能凭你一己之力。非是我不肯帮忙,可我与太子。。。我不想因此事再与他结怨。”
“是,侄儿都明白,”,李成器连忙说:“不敢再劳烦姑母。”
李成器本想亲自送我回府,我婉言谢绝,带好帷帽,独自骑马离开。
风还是冷的,心事依旧如山重,关于未来、关于旭轮,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烦乱如麻。只是突然间,望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盛唐夜景,我对自己说,就一刻,彻底放下一切,想象自己孑然一身,如初到这个世界般,心无旁骛,享受这难得的璀璨夜晚。可是太难了,仅仅是看到一对偶然经过的情侣,我的笑容便瞬间凝结溃散。看到我,他们亲昵的牵起手,靠近彼此,悄声猜测我的身份。
一个在上元夜独行出游的女人,纵然锦衣宝马,却必然不会是幸福的。
任马儿慢悠悠的转出常乐坊小巷,不想两丈外的人潮之中,却见武攸暨正骑马迎面而来,看他神色焦急,必是为了寻我。
“月晚!”
认出我的衣衫配饰,他欢呼雀跃,惹得旁人侧目议论。他想催马快行,却被周围的车水马龙团团围住。跳下马,他用力拨开了面前的游人,很快便来到我身边,抬头仰看,他要我随自己回府。
“你回去吧,”,我闷闷不乐道:“今夜很美,我想好好的看一看长安之夜。放心,我不会走丢。”
二话不说,他拽着缰绳轻松上马,下颌轻抵着我的右肩,他笑嘻嘻道:“很巧,我也有此意!”
如此一来,再不是形单影只。背部紧贴着他的怀抱,我的心情不复方才的从容平静。我的确希望有人能伴我游城,却不是他。可偏偏,我只与他意外相遇。
“仔细说来,”,二人正默默赏景,他突然道:“你我从未在上元夜相伴游城。”
我随口道:“是吗?”
不想,他却极其认真的说了一句’真的没有过’,接着,从我们相识的咸亨五年开始,他一年接一年的回忆每一个上元夜。果然,每一年的我们或是独自过节,或入宫饮宴,却从未像今夜这般。
我笑:“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么,今夜一过,你便没有了遗憾。”
“不,”,他笑声狡黠:“若是以后每个上元之夜都能与你这般携手共度,我才真真是了无遗憾。”
我置若罔闻,顾自欣赏面前的芙蓉银花九枝火树。忽觉脸上微凉,竟是他掀开了帷帽的面纱,不顾众目睽睽,缠绵温柔的吻已落下。我异常紧张且尴尬,悄悄推搡,他却是抱的更紧。漫天灯火下,四周放佛静谧无声,全世界只剩我们二人。他仍是那莽撞的少年郎,不顾一切,跪在漂泊大雨里向我宣告爱情。也许当时的感情并不能称之为爱情,但此时此刻,已不需再多证明。
有缘无份,往往这四个字听来最是令人伤感,却也最是无可奈何。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与选择,而真心所爱却只一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人们对爱情最理想不过的追求。为他哭为他笑,为他生为他死,这种可以为了彼此奋不顾身的感情,一生只能付于一人。
我与攸暨,咫尺天涯;我与旭轮,天涯咫尺。
良久,他凝视我,脸颊沾着我的泪水。
“为何而哭?”
心情凄楚,我如实回答:“只是感叹,这一世,必是我负了你。”
他微微颦眉:“那我们便从头来过。我们还有时间啊。”
我颔首却未语,不,攸暨,我没有时间可以和你一起从头来过。而且,即便时光可以逆转,可以回到你我初见之时,你终还是迟了。
景云三年,春,正月己醜,赦天下,改元太极。
乙未,上御安福门,宴突厥特勤杨我支,以金山公主示之。加’户部尚书’岑羲同中书门下三品。
‘幽州大都督’薛讷镇幽州一十四年,吏民安之。未尝举兵出塞,虏亦不敢犯。与’燕州刺史’李进有隙,进毁之于刘幽求,幽求荐’左羽林将军’孙佺代之。
三月,丁醜,以佺为’幽州大都督’,徙讷为’并州长史’。
调令颁下的这一天,紫宸殿里气氛严肃,硝烟弥漫。李隆基一方出其不意推出孙佺,借机贬薛讷为几乎无权的一州副职,我们不曾防备。两方呈剑拔弩张之势。刘幽求用一个将军换得一方藩镇的兵权,这笔买卖做的实在划算,更尤其,那薛讷是薛稷的族人,是我们一个隐形的军事力量。
我从未见过薛讷,只从前曾听薛绍偶尔提及。三十年前的薛讷不过是城门郎,后升至’蓝田县令’,为官公正廉明,不惧酷吏、权贵。圣历年间,阿史那默啜领兵犯河北,武媚以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虎父无犬子,遂拜薛讷为’幽州大都督’,检校’左卫大将军’。依’燕州刺史’李进之言,薛讷在幽州十四年,从未主动出击突厥,亦未收复被奚人占据的营州,是为严重失职,理应罢为庶人或流放。
‘尚书右丞’卢藏用进言:“陛下,都督一职固然应重杀敌立功,可臣以为,薛长史保得一方百姓安。。。”
“卢卿!”,似乎不想听卢藏用说下去,旭轮的语气很不耐烦:“旨意已颁!”
鲜见旭轮如此严厉,卢藏用形容惴惴,当即噤口。
我道:“陛下,孙。。。”
“公主勿再。。。”
“陛下!恳请陛下允许妾把话说完!”
刹那间,殿中各人似屏住呼吸一般,安静的可怕,等待旭轮的答复。因为情绪激动,我甚至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旭轮淡漠的’嗯’了一声,我于是继续说:“藩镇兵马,肩负为君主开疆扩土的重责,薛慎言确有失职之嫌!而今圣旨已下,妾断不敢逆鳞求陛下收回御命。只不过,薛慎言镇守幽州十四年,深悉蛮夷的进犯时间、出兵策略,他又是将门虎子,家传渊源,犹不敢主动出击,蛮夷刀锋之利,可想而知!而孙麟德,据我所知,他少时因门荫入朝,常年在二京禁卫之中任职,真正的喋血沙场,他从未亲临。陛下,诸公,试想,这样的一位都督,难道会比薛慎言更为果敢善战?”
我的最终目的自然是想保住薛讷手里的兵权,可我也只能点到为止。心知旭轮根本无心军政,他不过是顺了李隆基一方之意,不想我们再起争执。如果他们执意如此,那么我也只能祝孙佺好运,上任后不要与进犯敌军正面对抗。
随着夏日的临近,暑热席卷了长安城,十之六七的婴孩染上热症,崇羡也未能幸免,下颌、颈部、腹背、大腿都长满了淡红色的皮疹,模样十分可怜。
崇敏才看一眼,便忍不住伏在武攸暨肩头呜呜痛哭,担心幼弟难愈。虽有医士再三向我保证五日内必消,可当娘的只要看不到孩子痊愈,万万是放心不下的。原本在摇床外围放置了一圈窖冰,却怕孩子感冒,便又撤了全部窖冰,自己跪在摇床旁,手执团扇不停的轻轻煽动,好给孩子的身体降温。
虽与芷汀、池飞定下了轮流照看崇羡的时辰,可即便她们在,我也很少离开,就连吃饭也在卧内,只想看到孩子。不过两天的功夫,竟累的有虚脱无力的感觉,甚至耳鸣数次。
晌午后,芷汀陪着崇羡玩耍。服下一盏补中益气的饮子,我躺下小憩片刻,却又很快从噩梦中惊醒,恰芷汀在床侧放水,慌的来安抚我。
我死死抓住芷汀的手:“我梦到我死了!我漂在空中,看着自己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而你们。。。你们都被李隆基抓住,你们在哭。崇羡也在哭,他要找阿娘,可我已经死了,再没办法抱一抱我可怜的孩子!”
芷汀抱住我,柔声劝说:“怎么会呢?我们都在你的身边,崇羡也在。”
想到孩子,我立刻推开了她,赤足跑下床,迅速拨开了两道纱幕,见崇羡正抱着一只瓦狗,晃悠悠的迈着小步子,试图走出卧房。高悬的一颗心彻底落回了原处,我却开始落泪。
“公主?崇羡身上的疹子已是半好。”
我哭道:“我是怨我自己!明明给不了孩子未来,当初却要把他生下来。我该怎么办!我不舍得连累这无辜的稚子!”
芷汀吓的花容失色:“公主说的是什么话!你都忘了吗?高宗和武后生前多希望您能有一个亲生的孩儿,崇羡是我们所有人的期盼啊。”
“阿娘!”
发现自己无法走出卧房,崇羡便反身回来了。看见我,他扔下瓦狗,急急的朝我走来,可他尚在学步,走的太急,步子不协调,没两步便摔在了地毯上。我本已动身想去抱他,却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摔倒。因为两寸厚的长绒地毯,孩子并不觉疼,四肢撑地,屁股朝天,咯咯笑着想站起来。我却觉得身体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刺入一般,恨不能摔倒的人是我。
我情绪激动,突然蹲坐在地上,放声悲哭。
“公主恕罪!”
芷汀说着,一只手牢牢捂住了我的口鼻,耳语劝我不要吓着孩子。
这时,崇羡终于重新站起,继续朝我走来,可惜又是心急,便又摔倒,仍是未哭。我急忙擦去眼泪,迎上前抱起崇羡,心疼的轻吻孩子的脸颊。皮疹的确半好,但仍清晰可见。孩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肚兜,绣样是一个很糟糕的皮卡丘,他很喜欢,总是用小手去戳它。
崇羡还在呀呀学语,词汇量并不多,我们依稀能听清几个词,其余的便只能靠猜了。
“哦,崇羡是想找哥哥呀,”,芷汀笑着逗他:“可哥哥在宫里呀,今日乃天子寿辰,阿耶和哥哥要去为天子贺寿。到了明年,崇羡就可以跟着阿娘进宫啦。”
明年?谁又知道明年今日我人在何处?或许我都不会看到下一个上元佳节。
崇羡明白崇敏不在家,于是便不高兴了,小嘴一咧,咿咿呀呀的发表自己的不满。我把崇羡交给了芷汀。
“你哄一哄他。”
端起芷汀给我喝的水,又从金匮里找出笔墨纸砚,拿到它们时,双手不由开始颤抖。定定心神,我慢慢将水倾入砚台,研墨,蘸墨,提笔,一气呵成。第一笔轻盈的落在纸上,泪也一滴滴落下,写了三个墨字,尽数被泪水打湿化散。只得撤去纸张,以袖拭泪,重新再写。
芷汀抱着崇羡正远远看着,似明白我写的是什么,不忍唤了一声’公主’,可见我意志坚定,遂不再多劝。我自己已是无路可退,但武攸暨还有孩子们并非没有退路,宜早不宜迟,我必须尽快准备,免得抱憾终生,亏欠他太多。
咸亨五年的盛夏,与他初顾,忘记是谁先看了对方一眼,一段注定纠缠不清的残缘就此结下。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还记得李贤曾一边敲击象牙箸一边吟唱这首艳而不俗的爱情七言,却是错送了一对有缘无份之人。
成婚之前,我们恨不能用尽天下最毒恶的方法折磨彼此,只为报复对方夺走了自己的全部幸福;成婚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朝堂暗涌,明枪暗箭,我们都一起面对,他身上的伤疤,每一道,我都记得是为了谁。
被软禁于蒲州行宫的那些漫长深夜,我也曾凝视他的睡颜,心底隐隐庆幸有他一路不离不弃,情愿余生与他相守偕老。
我和他之间,究竟爱多还是恨多,走到这一步,谁也说不清。可事到如今,尘埃将定,我不能再如此自私,我不能再羁绊他。即便他不肯,我也要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
“。。。廿二载结缘。。。今已不合。。。想是前世冤家。。。见此分离。。。更莫相见。。。”
书写完毕,不敢多看一眼,放在一旁,又匆匆去写第二封信。终于搁笔时,天边出现大片的火烧云,奇异的变幻着各种似是而非的形状。我将写好的信件全部放入金匮,然后和芷汀一道站在庭院中观赏天赐奇景。
芷汀哽咽:“会后悔吗?你要明白,你再不会得到幸福。何必执意如此?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明白。三十八个春秋,认识他,放佛还是昨日之事。我当然会不舍,却不后悔,”,我含泪笑道:“我无法向你解释,我只能说,我不想等事情真的发生再追悔莫及。其实我和他,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你说呢?我没有下一个三十八年,他或许也不会有,何不尽早放手彼此?”
延和元年,六月,丁未,’右散騎常侍’武攸暨卒,追封定王。攸暨,士棱孙,天后从侄,自’右卫中郎将’娶太平公主。中宗时积官至司徒。沈静和厚,于时无争,专自奉养,故武、韦外戚之祸迭起,攸暨皆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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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