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泪吟 泪别慈母恩未尽(上)

    午时前天气暖和了不少,又听我几句唠叨,攸暨不耐烦的策马回城。待再望不见他的身影时,我几乎是小跑一般赶去见乐旭之。小案上摆着残羹剩饭,床上的人犹在呼呼大睡。
    “哼,心也实在是宽!”
    低低咒骂了一句,我转身欲走,却听床上竟慢悠悠的传来四字’午膳何在?’,原来他是在装睡。
    见他的态度嚣张且傲慢,我不禁气道:“民间并不富足,常有人一日只食两餐,我看你便免了午膳吧!”
    “不可,不可,”,他转头看向我,仍舒服趴着,嘿嘿坏笑:“现既在公主府上,我的一切作派自然也要符合皇室规矩,三餐不得缺省,甜食饮品也不得少。”
    很快,珍馐佳肴毕陈,乐旭之非常满意,又是很高兴的享用第二餐。看我始终黑沉着一张脸,他请我也吃一些。
    “不饿!”
    “诶?怎会不饿?”
    我听他这话里有话,甚觉奇怪,他指了指房间的东墙,我稍加琢磨,忽想起我们卧内的那张床便紧邻这一堵墙,现世木制房屋的隔音效果其实并不。。。
    我霎时满脸涨红,他笑的乐不可支:“驸马真真是猛于虎豹,我听你。。。”
    “吃便好好吃!”
    他见好就收,但仍一脸奸笑,我心里直说也不知乐思晦当年是如何教育儿子的。
    他吃着饭,我道:“我已打发驸马回城,不过今夜或明日他还是要回来的,三日后,我需往上阳宫参拜太后,如此每十日循环,除此之外,陛下若有宣召,我也是。。。总之,我临行前会为你准备一切,我不在庄子时,你一个人应付一两日想是不成问题的。看你这伤势,月余后能半好,至少伤口能全部愈合,孤身离开此处应很容易。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做我的。。。”
    “不必妄想,伤愈后我立刻离开。”他淡淡道。
    想要再劝,知他恐不会听,便也放弃了。
    看他嘴里不停咀嚼,我愤愤不平道:“你威胁我服下毒物,我却还你美食,这是何道理!”
    他得意洋洋:“我也讲公平呀,晚膳便请给我吃毒物吧!不过呀,就怕我死了,太平公主得为我陪葬呢!”
    “不许说丧气话!实在大不吉利!”
    他吃饱饭便该换药了,伤口处仍有一些血滴分泌,但明显已有所减少,只是看他依旧面无血色,我心话以后三餐还要多加一些补血的食物。
    “诶,我说公主,我已报过名姓,可你还没有呢。”
    “单名一个’绮’字,至于我的姓氏还需明说?不过,世上又有谁会在乎妇人名姓?我这半生几乎从未用过。至亲之人嘛,从来只以小字唤我。”
    他很感兴趣,道:“你的小字可是’玉环’?听驸马之前放佛是这般称呼你,嘿。”
    我很气他隔墙偷听的举动,气的直想撕扯开他的伤口。
    “并非玉环!是。。。月晚,因生在七月初八日月挂稍头之时,且为太后多年殷殷期盼,姗姗来迟,故取此二字为闺名。好啦,你都知道了,切莫外传。”
    这之后,我睡了很久直至日已西斜,以至于醒来时头脑昏沉十分的难受。家奴来报,道武攸宜摆宴邀约,攸暨欣然赴约,因此今夜留城不归。
    “知道了。”
    秋风乍起,枯黄落叶身不由己的被吹向了远方,残阳的血色余晖渐收,大地又将沉睡。
    “嘿,月晚!”
    侧目,乐旭之居然趴在地毯上,半个脑袋枕在一尺宽的门槛上,望着我双目含笑。
    我微讶:“难道你。。。是从床上一路爬。。。”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确如此。久睡实在无聊,便爬到了门边透气,正见你默默望天,故未敢打扰。不冷吗?你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薄衫。”
    我朝他的方向走过去,看过伤口没有渗血这才放下心,随后,我在门槛坐下。
    “幼时不爱背书,你父亲常罚我跪门槛,双膝很快就疼的受不住,我便起来坐下,宫人们自不会明说,可有时候他也能看到,但也只一笑了之。毕竟我只是女子,不必要求我成大材。”
    乐旭之听了很觉新鲜:“我以为皇子们读不好书并不会被罚!”
    “怎么会呢?身为帝王之子,读书明义乃人生大事,尤其储君的课业好坏可事关社稷呢。书读的不好,学士们绝不轻饶,高宗皇帝与太后并不插手。我呢,也无姐妹陪伴,因与相王年龄相近,自幼便常跟在相王左右,他读书我也读书,他骑马我也骑马,唉,如此随性惬意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也许成长必须伴随失去吧,”,他问:“你方才在想何事?竟如此出神忘情。可是驸马?他离开不过半晌。”
    大概因为他是我老师的儿子,我并不抗拒和这个有些调皮、激进的年轻人聊天。
    “想了许多事情,也包括他,但更多的是大唐的未来。”
    “大唐能有未来?”,他不屑道:“坊间多有传言,大唐恐会再次易姓。有功的得了虚爵,没了实权;无功的没了虚爵,却得了实权。一帮子或姓韦或姓武的男人们上窜下跳,徇私舞弊,陛下竟无动于衷,这样昏庸的朝廷,如何能久长?!”
    是啊,就连坊市之徒和江湖人士都看的明白,唯独天子不明。
    “可大唐的未来与你何干?”,他不解道:“你便是在意也于事无补啊。你是女子,朝堂前途是明是暗你也无法左右,若是相王,嘿嘿,身为高宗之子,他若是敢争一争,说不定。。。大唐还能有未来。”
    我笑:“你很了解相王?你称赞他难道只因他是你父亲的爱徒?”
    他道:“其人其事偶有耳闻,他在坊间的名声颇佳,尤其,他的子女从无劣迹,由此可见相王家教有方,己身若不正,又何谈管教子女?”
    “很有道理。”
    他轻叹一句:“相王若为至尊,民间可少许多疾苦。皇后族人偶有不法,圈地驱民,致使民无地可耕、无房可居,甚是可恶,陛下也不闻不问。”
    我警告他:“这句大逆之言足可令你死百次,以后切莫提及!”
    他混不在意:“哼,自古往往实话最不容于耳。”
    一月后,宫中急宣,道武媚患疾,李显命亲贵重臣均前往上阳宫内问安。见我对此事的反应竟十分平静,攸暨大惑不解。
    “你一向牵挂太后玉体,今日为何。。。反倒如此从容?”
    我道:“纵使心急又能如何?”
    近两个时辰的骑行,终于来到了上阳宫的仙洛门外。我下马便跑,途径本枝院时意外的摔倒在地,一旁的攸暨本伸了手想拽住我,可惜没能成功。借他的手重新站起来,他关心询问是否受伤,我匆匆道一句’无事’继续大步朝北奔跑。
    上阳宫内少见人烟,因为宫人们多守在各个宫殿楼阁内或打扫或修剪花木,极少在宫道行走。直到双曜亭前,才见围了黑压压的人群,无不表情肃穆,甚至有人竟或真或假的在悄悄拭泪。
    思维放佛霎时暂停了一般,我分不清自己的眼前都有谁,看着都是白乎乎的一张脸,五官模样都是模糊的,一个熟人也不见,然而他们就在我身边。
    人群为我们让出一条窄路,我快步穿行在亭中,不远处的仙居殿已见其貌。四周尽是萧条的秋景,人们窃窃私语着,可其实一个失去权力的老妇的死活已与他们无关,或许他们只是在商量如何从李显手里获取更多的荣华。
    栋梁之上那些大幅的彩绘被灯火照亮,四方诸神、飞天侍女等皆面无表情的看着殿门外的我,我心中默默祈祷,天地真若有灵,请为她延寿。
    寝殿外厅里,李显负手而立,旭轮也在他的身后沉默无语,除了几个熟悉的宫人,再看不到旁人。
    见我来了,李显叹道:“幸无碍,御医与婉儿正陪着她。”
    我冷声问:“皇后何在?!”
    李显未怪,自知理亏,他低低道:“不巧昨夜受了寒,身子虚,我教她在宫中休养。”
    “病的可真是时候!”我不满道。
    李显当即作色,我故作未见不多理会,抬脚直入内室。我不想探究韦妙儿是真病假病,我气的是李显对她的无度纵容!即使恨意极深,可武媚的人生已到末路,她难道还不肯放下吗。
    而李显,我能看出他的担心和愧疚,他不希望武媚出事,只是他对她的感情一直极其矛盾。
    他恨她,无论他犯了什么错,他毕竟是她的儿子,可她却能狠心将他废黜,又把他囚禁在遥远异乡,足足十四年。可是,他又深爱着她,他忘不了曾经温暖过自己的那份母爱。
    我理解李显,因为我与他有着近似的心情。虽然也曾怨过她,但又无时无刻不被她所爱着,失去了她的庇佑,我的心便会如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仿徨失措。
    怪异的药味令我直想作呕,我甚至想动手砸了那些还冒着阵阵热气的陶罐。御医们商榷药方,指挥宫人做这做那,上官婉儿则像曾经一样侍立榻下。
    我猛然发觉,我和她已许久未见。似乎自成了皇帝的妾侍之后,她便遗忘了自己的满身才学,鲜少露面,固守在后宫里的一个院落。
    床上,那虚弱瘦小的身体被一张锦被遮盖,只露出一张皱纹横生、苍白枯瘦的老去容颜,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之后依旧平静,而后落向我的身后,李显与旭轮不知何时跟来,终于,她似乎是笑了,她还是疼爱李显的。
    四天前,我们曾一起来此进行所谓的参拜,她如常化了精致的妆容,虽然仍难掩年老的事实,却看上去颇有神采,直到今天,她终于真正的以本貌示人,不是太后,不是天子,只是一个渴望能儿孙绕膝、尽享天伦的最普通不过的老妇。
    记得上一次离开时,她曾感慨道,从协助李治管理天下直到独掌权力,五十年里,她从未享受过真正的清闲时光。
    嘴唇动了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她还是沉默了。
    李显关心道:“未知情况如何,因而方才不敢进内打扰,太后此时可觉无恙?”
    最终,在我们良久的等待下,她苍老的声音响起,很是客气的回答他:“劳烦。。。皇帝来看我,生死早已看开,愿与尘世随时诀别。”
    李显垂首,一滴泪霎时坠地。
    我俯身握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阿娘说的是什么话,前几日来看您,您还说。。。要亲眼看着崇敏成婚呢。”
    她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活的太久,愈发。。。唉!”
    接着,她吩咐宫人取来了两卷画轴,象牙的轴身由于年代久远已略略泛黄。我们均感好奇,看她如此郑重其事,不知它们有何玄机。
    “上次你来看我,就应把它们送你,万幸,还来得及。月晚,归你了。打开来看看吧。”
    “是。”
    因着体虚,她的声音极小,我因离的很近才能听的一字不错,而至于李显和旭轮,他们未必能听清。
    在宫人的帮助下,我徐徐展开其中一卷画轴,看清内容后难忍惊讶。
    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身穿嫔妃宫装立于朱红宫门之外,双眸含情,气质温柔可人。一旁的万紫千红纵然鲜艳喜人,却也只能为她做绿叶。画中人分明是我,可眼神中的三分娇媚却是我从未有过的。
    武媚笑了,每个人都能听懂那是发自心底的笑声。
    她娓娓道来:“这两幅画,都是高宗皇帝的亲笔,帝王能为妻作画,实在难能可贵。画中人是十七岁时的我,入宫已数载,哎,也曾得太宗殊宠,特赐闺名,可,很快就不再被他所眷顾。我对它一直精心保存,是因我自认她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一刻。在那一刻,仍不知自己已遇到此生注定的良人,可心却知道,你们看这笑意,真真是好看啊。这一生中,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大多都让人不愉快。太宗的驾崩,是我与未曾生育的宫妃们的灭顶之灾,你们永远都无法想象,那一天,一群如花年纪的女人,悲哀的嚎啕哭着,不甘的前往感业寺与青灯作伴终生,我们是为太宗和自己的不幸命运而哭。所幸,我的良人并非负心薄幸之徒,竟不忘对我曾有过的承诺。可惜,虽重返大兴宫,成为天子宠妃,可日子甚至不如以前做一个不起眼的才人时要好。高宗爱我,一心要让我成为他的正妻,可群臣指责我,说我武家低微,又上谏高宗,道若以庶母为后,必将贻笑千年。好容易,成为皇后,我再无奢求。可高宗体弱,命我代笔批阅奏折,一步步的,我竟。。。成了大唐江山的天后,又受尽了朝臣们的口诛笔伐,指责我后宫干政。依此说来,我并非称职的妻子,而作为母亲,唉,居然也不称职。因为,我手上拿着军政,我关心的是百姓们是否有粮吃有衣穿,所以,我没有闲暇时间可以陪伴你们的成长。我是天下最有权力的母亲,可恰恰,我也是天下最坏的母亲,总想给你们世上最好的东西,满足你们每一个人的心愿,而今才发觉,其实最重要的都未曾给予。唉,天家之中又何来家?只有国事最重。我今八十又二,活的太久,连皇帝都做过,还求什么?月晚,你曾说过,我乃中华唯一女帝,可这不过只是虚名,握不住留不得。我只想明天就去见你父亲,他等了我二十多年了,我想他,很想他。梦里常见,那英俊的王子。”
    浑浊的泪水,却是这世上最动情真挚的感情宣泄。
    哽咽着,她继续道:“对你们兄妹三人,我还放不下。七郎,退位时我曾要求你做明君,不要愧对你的姓氏与血统,此时此刻,这仍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你乃长兄,你答应我,要永远保护八郎与月晚,爱你的手足,用你的帝王特权,尽兄长之责!八郎,阿娘。。。亏欠了你。。。许多许多,可我心里清楚,那无碍于二人的母子情谊。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明理的好孩子,记住,在你有生之年,忠心的拥戴、辅佐显,对你的兄长尽臣子之责。月晚,我非常担心你,你容易被其他的人、事所左右,而且有些时候,你与我太过相像,可以为了一个想法而无畏的去争取,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第二个我,而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将此画送你,就是让你永远记住,做一个女人而非权力的操控者,无尽的风光过后,只余苦楚。”
    看她实在虚弱不堪,我们请她安心休息,然而她不肯,直说要见武攸暨。
    我道:“他就在殿外,随时听宣,只是此刻,我想您还是。。。”
    “不,”,她坚持道:“让你的丈夫来见我。我的终结随时都有可能来到,我不放心你,我还有话要嘱咐他。”
    无奈,李显对一个宫人道:“速传驸马进殿面见太后!”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迷情大唐之爱抑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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