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暨今日与你同游曲江?”
我正吃着东西,忽的又要分心思考如何答她,咀嚼速度自是慢了下来,同时李治也投来探究目光。
其实我一直清楚,武媚允我出宫,不外是为加深我和武攸暨之间的感情。武家本势微寒族,因武媚的成功而荣升外戚却非贵戚,娘家人在朝堂上于武媚的助益极为有限,只一个对她仇视的贺兰敏之还有点儿真才实学,但李贤似乎无意重用贺兰敏之。若能依靠我而使武家再度与皇室结亲,甚至我的子女亦如此效法,三代过后,料无人再敢看轻武家。据我所知,武后可是活到了八十高龄,寿终正寝呀。所谓人之常情或者说权谋制衡的必要手段,我对武媚的计划并不反感,而且她肯留给我充裕时间等我与武攸暨情投意合,说明她不仅想让我嫁给她属意的驸马,她也愿我能嫁给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只是嘛,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和武攸暨只能说是’八字不合’,不投脾气。还有一旁’看好戏’的李治,我偶尔也曾怀疑薛绍现身重九的射礼其实是李治的一次刻意安排,目的当然是和武媚一致。可惜喽,他夫妻俩没多生一闺女。
我不想也没有撒谎的必要,遂向她实话实说道自己是与薛绍有约,连同和攸暨两次不愉快的争执也都如实说了。李治笑笑,不置可否。
见我态度坚决,武媚讪笑:“小事尔尔,只怪你二人皆无容人之量。不过,少年人间的争执,过些日子总能消融。薛。。。薛绍不在国子学读书?倒有时辰陪你去顽。”
知武媚难免失落,我反倒微微得意,雀跃笑说:“薛表兄已然结业,又无意入仕,有的是闲暇陪我呢!”
李治自然希望我能与薛绍走近,他难掩欣喜,又不好多说多问,只轻咳一声。一餐饭结束,武媚留下,我则行礼退出,却在宫门处遇到旭轮等人。彼此互望,四人均感意外,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往日我来的最迟,而他们早已离开。
“啧啧,何辈擅闯紫禁!”,李显假装不认识我,夸张的吩咐左右:“速速擒住问罪!”
时刻不忘自己是我们的长兄,李贤张口便是对我的批评教育:“贵为帝女,需谨记礼教、律法,女扮男装,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我讨好般笑说:“太子安心,妾绝不会自陈身份,有碍殿下英明。”
李贤轻哼,知我不会听劝,遂大步跨进宫门。李显跟上,不忘回头冲我喊说:“可是欲往曲江?我午时便去!”
这时的还周殿宫门只旭轮还在,我不敢看他的清澈眸子,不着痕迹的避过视线。
旭轮平和笑说:“与武家表弟游览曲江?万幸你们已握手言和。”
自后腰拿下叠扇,轻轻敲点手心,我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言过无悔,除非他肯真诚致歉。在下今日与薛郎有约,欲往杏园观瞻新科进士!”
“是啊,前几日放榜,该是。。。去吧,我不耽搁你。”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心生说不出的难受,眼睛也觉酸胀。李弘离世后的某个秋夜,他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问他为什么一个’爱’字竟能教人生死相随,他微笑答我’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可我真的不明白,早就想过甘愿以命去换旭轮的安全,却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岂不自相矛盾?常说,爱是无私付出不求回报,那我对豆卢宁的妒忌该如何解释?甚至,我甚至渴求旭轮的回眸,这想法简直可怕!
“公主。”
闻言驻足,见来人是’内给事’张元泰,我含笑问:“可是天皇宣我回还周殿?”
张元泰笑说:“不曾。天皇忽而想起薛家大郎与二郎俸禄不厚,恐养妻教子时捉襟见肘,因他二人暂无功绩、官声,此时不便加官晋爵,只教仆随公主一道前往薛府,赐金千两。”
嚯,到底是亲舅舅大手笔,千两黄金足可购置一座倍有面儿的宅院啦,而且地段好兼精装修。不过,我相信城阳公主夫妇生前肯定给他哥仨预备了只多不少的老婆本,不至如李治所想’捉襟见肘’这么夸张吧。这不免令我再次揣测李治的真实用意,他是否欲借此举向旁人传达某种讯息?例如他器重薛家,例如他有心将我。。。我倒是不怕,横竖我早知自己和薛绍的未来,只怕某些人会借机溜须求利或暗中搞破坏,我对薛绍的确没感情,可我也不会任一个好人被伤害而无动于衷。
因非功臣恩赏,未携沿路鼓吹壮势的乐师,我和张元泰头前骑马,闲议春日饮食养生,另六名华衣宫娥怀抱锦盒跟随在后。全长安的市民都拖家带口赶去曲江游春赏花或抢占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地盘准备野餐聚会,除东西二市依旧繁华如昨,其余街坊均偶见行人,挑夫苦役也都不见踪影。一路畅行无碍,至新昌坊薛家,张元泰才要去敲门被我拦下,我上前叩门,正诙谐说笑的两个阍者看清来人,忙的纳头便拜,一人替我们牵过马,另一人殷勤备至的延我们往正堂入坐。
“你二人记性倒好,隔了四月仍记得我!”
“公主气度高贵,不寻于常,贱奴虽万死不敢忘。”
我直想笑:“好啦,言过其实只能教我道你巧言令色!我见两下回廊里皆冷清无人,难道二位表兄不在府里,故而你等不需往来劳役?”
“公主一猜便中。大郎近日陪同萧娘住兰陵坊省亲,二郎往洛阳访友未归。”
“唔。”
我与张元泰坐定不久,正夸说薛家厨子做糕点的手艺着实不错,薛绍快步迈入正堂,面带如春暖笑。一阵疾风传堂而过,那一袭银白长袍微微鼓动,薛绍迎风而近,整个人似因风而起,风姿别样。霎时,四下寂静,堂下的六个宫娥都不忍呼吸,桃腮涨红。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元泰也暗叹薛绍真如不食凡间烟火的仙人。薛绍风韵卓绝,宫中多有耳闻,有的是人想亲睹风采。
一时晃神,我悄悄拍打脸颊,心说不能每次见面都花痴失态啊,以后结了婚还了得。薛绍屈膝要拜,张元泰神色拘谨,以我从未见过的快速,及时搀住薛绍。
“薛郎多礼!”
薛绍坚持行礼:“天皇恩赏,绍为臣下,焉能不拜?”
张元泰客客气气的笑说:“临行之际,天皇特意嘱我,只道是舅父馈赠甥子,莫以君臣论之。”
我和张元泰再三劝解,薛绍终是不再坚持,恭敬的代兄长接下黄金,再交由府中管事者留档入库。张元泰不多耽搁,返身回宫复命。却看宫娥,个个一步三回,不知哪两个没出息的竟将自己的绣帕扔在地上,只盼薛绍能亲手捡起。
兴许是薛绍早有经历,虽看在眼里却是无动于衷。而薛家的家奴,不消薛绍吩咐,镇定自若的捡起帕子,退下自行处理。
此情此景活脱脱一出轻喜剧,我掩嘴窃笑:“哎呀,薛表兄可是大罪过呢!宫人已为你的风采倾倒,你竟不预备聊表谢意?宜快些追上,回赠一二才好呢。”
薛绍微抚黛眉,轻松应对:“烦请使君莫为难在下。我与友人相约今日同游曲江,若因与宫人周旋耽搁了时辰,她定然不悦,怕是要大闹宫禁,寻她们的晦气!真若回赠,需待明日。”
“阿谁不悦?!”,我假装生气:“好个薛子言,看似面相忠厚,不想却也伶牙俐齿,心思百转!你此刻便去回赠,我才不管呢。”
薛绍凑近两步,他打趣我道:“晋人傅玄《太子少傅箴》中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自认是被墨者所黑。”
一听便知他是在暗讽我,我不由羞赧,继而又是自卑:“竟说我是墨。。。罢,表兄此言无错,我原本。。。没得本事,玩心又重,还爱占口头便宜。”
“我不过一句玩笑,你何需妄自菲薄?”,薛绍低头看我,促狭一笑:“我家中无姊妹,多的是表姊妹,可只你一人,最是与众不同。其实女儿家本该如此,娇憨稚趣。”
心情瞬间大好,我欢喜问他:“当真?”
薛绍极认真的点头:“当真。你自有你的好,何必去学她们规行矩步?”
我有点郁闷:“但二圣。。。表兄,你瞧我的十指,虽常常偷懒懈怠,却还是被弦。。。唉,书读的不好,琵琶才不精纯,看来我注定一事无成呢。”
这时,一个少女入堂,我未多注意,只当她也是薛家家奴,不想她却在我面前跪下,神色异常激动,连连叩首。这般阵仗实是见所未见,我心头大惊,竟不敢去扶。
悄拽薛绍衣袖,我慌道:“表兄府上的使婢为何。。。为何如此?!求表兄快些教她起来,我不需她拜我!”
薛绍却是充耳不闻,只等那少女约莫叩首十余次,额心泛红,薛绍才俯身将她搀起。少女哭的已是泪流满面,汪汪泪眼望着我,唇边却带笑意。
“她便是跪你百次千次,你也能受得起!”。薛绍小声提醒:“忘了?那日,沈大家外,嗯?”
我恍然大悟:“是她!对啊,重九相逢,表兄曾对我说她的奴籍文书归了你家!哎呀,我确实健忘。”
少女又要拜,我急忙拉起她:“够了!够了!我。。。其实全靠表兄使了钱,我。。。其实我那日没能救下你。”
少女摇头,泣道:“若非先有公主挺身而出,拖延时辰,婢子。。。婢子早已深陷泥污,一生难洗贱籍折辱。公主乃天家贵女,婢子自知身无长物以报,可公主恩同再造,婢子愿为公主续命十载!!”
我不悔做了一件善事,然而,想到那天的自己被人摔的灰头土脸,还教围观者看了几次笑话,我好不尴尬,缩在薛绍身后只知傻笑,不知该对少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
想是清楚我的心思,薛绍对她笑道:“那日救你,公主定然不求回报。你能知恩图报,公主自有计较。却如此这般,倒教公主为难。”
劝了少女不再哭,薛绍回房整衣,留她陪我稍坐片刻。问过姓名年龄,知她比我小一岁。
我道:“薛家待你可好?”
蕊儿的笑容骤然开朗许多,她无不感激道:“薛家众人待婢子甚厚!自入府,三郎只教婢子于书房侍奉,从未指派婢子做粗重活计。”
薛家本就不是苛待奴仆的人家,这杨蕊又为薛绍所救,更是有别于旁人,她这番回答与我预想无差。此刻细细端详她,不禁暗思,柔美纤瘦,在我眼中确是一位楚楚佳人。待我嫁入薛家,劝薛家为她写一道放良书,再为她选一户匹配人家出嫁,我与她的这段缘份便算是完满了。
渐渐的,二人间话也多了,薛绍回来,蕊儿感佩似的对他说:“从前只听闻公主娇宠蛮横,自婢子亲睹。。。”
呐尼!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我在宫外的名声这么差劲?居然被传为’娇宠蛮横’!我的天啊,我一活泼又可爱的美少女,对宫人绝对是好的没话说,至于说偶尔发发小脾气也是美少女的特权嘛,我从没真正惩罚过谁啊。以讹传讹,果然断不可取。我被气的摩拳擦掌,嚷着说要回宫揪出那造谣之人。
薛绍忍笑,温声向蕊儿解释:“坊间传言皆作不得真。公主她。。。是极好的女子,侠义心肠,不容污秽,她那日肯救下素不相识的你,可见一斑。”
万万没想到,薛绍对我的评价真是不低呢。我对他赞许一笑,他也报以微笑。蕊儿郑重的点点头,说她深信我与传言不同。
二人单独出门,薛绍亦未携带奴仆。正要上马,薛绍偶然察觉我对自己暗中窥视,薛绍纳闷问我,我则笑笑不语。奇遇也好,缘份也罢,如此佳婿本该属于太平啊,我夺走的是不是太多了?蓦然望天,放佛她就在天边俯瞰我和属于她的幸福。悄悄双手合十,我心念,太平,请放心,虽然我无法对薛绍付出情感,但我一定一定会真心真意的对他好。
曲江一地历史悠久,秦时便为皇家禁苑’宜春苑’,建有离宫’宜春下苑’。至隋,隋文帝恶’曲’字不吉,因池中多芙蓉,遂改称’芙蓉园’,圈禁土地,大肆营建游苑楼阁,并雕刻各式水饰置于水中点辍。入唐,三代帝王更是不吝调拨银钱修葺园林,广植奇葩。曲江植被丰富,四时皆可观赏花卉,湖泊广袤澄澈,夏初时节泛舟小酌最是惬意。虽说曲江每日引得游客纷至,唯上巳节当日格外热闹,甚至水泄不通。一家老少同游,女子亦携伴来此,四处可见鬓影衣香。迎面而来一道倩影,不知谁家佳丽正默默与你对视,若那帷幔内再传出银铃笑声,更是引人无限遐想。反正呢,以我愚见,身处曲江,美景可以不看,美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便是那些精心挑选的穿戴配饰,已足够欣赏久久。我对植被基本没有了解,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薛绍便主动当起解说员,为我一一介绍花名、习性及花期。一路所见有迎春、桃花、玉兰、琼花、海棠、牡丹、芍药、锦带、连翘、余雀等等等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各式,无一不有,无一不美。
我惊异于他对花卉了若指掌,羡慕道:“此地花草多如天边繁星,表兄如何一一识得?”
我们正路过一树枝桠繁茂的雀花,他个子高,耳廓恰被垂下的荧黄花儿拂过。兴许是觉得痒,薛绍不自然的笑了笑:“每日大把闲暇,我在府中时便侍弄花草、游鱼,故而识得。”
怎么能忘,薛绍对我说过不止一次,他是个富贵闲人嘛,不读书也不做官,有的是时间去学怎么’玩’。嘿嘿,我们俩的现状其实也差不多呀,除了我’腹无诗书’而已。想到这里,自嘲真是厚脸皮。
二人闲逸的沿蜿蜒小道散步,漫无目的,从花卉聊到糕点,再从糕点聊到胖瘦的优缺,话题广泛,思维跳跃。至视野开阔处,我右手方出现一座占地不小的房屋,观其建筑风格应是祠堂一类,引人注意的是进进出出的尽是女子,竟无一男子。
我大感不解,还未问出口,便听薛绍道:“此处乃高禖祠,妇人来此祭拜高禖,不外是为求子。”
怪不得前来祭拜的都是女人,原来是冲着神明能给自己‘赐’个儿子才来。
我抬脚便朝高禖祠而去,薛绍虽未阻拦,却疑惑且尴尬的问我:“她们来此是为求子,你。。。尚未成亲。。。为何入祠?”
知是他有所误解,我马上解释:“是为太子妃。她与太子成婚三载,至今未有身孕,我是代她而求。”
“如此。应当,应当。”
祠堂内突然进来唯二异性,女人们又是好奇又是忍不住的嗤笑,沸议不绝,好些人索性掀开帷幔的罩面纱,一束束目光真是热情如火啊。
“合该我出门时瞧见喜鹊登枝,原是要遇见他们!”
“可是胡人?你瞧那高挺的鼻梁子!”
“只看容貌,年长者更胜一筹。”
“哼,依着我说,小郎更为柔美可亲。”
“难不成你想教他当你的别宅夫?!”
“好呀,好呀,只求姐姐莫说与我家阿郎!”
老李家的确参杂’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胡人血统,偶尔照镜,我也烦有点突兀的鼻梁。听着她们的闲言碎语,我震惊之余更觉好笑,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女人明目张胆的组团讨论男色。唐女彪悍,有此为证。观摩她们的礼拜过程,一一记在心上,我正虔诚祷告,一只手突然沉沉的落在肩头。事发突然,我吓得浑身打一激灵,最先入目的自是那手,肥腻嫩白,顺势向上看去,手的主人原是位衣饰华美的妇人。她笑着撩起罩面纱,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厚重铅粉堪堪遮住眼角细纹,教人难有好感,却看颈下,大片雪肌,身材有料,只教同为女人的我大吞口水,暗暗作比,实在很惭愧啊。她身后跟随有两名侍婢,穿戴也是不差钱。
“哟,谁家小郎?!瞧这张俏脸,啧,白皙秀丽。”。说着,那只手竟从我的肩移向我的脸。
我自然要躲,可双腿跪了大半天已然酸麻,根本动不得,不仅没能躲开,身体一歪,斜着躺在地上。我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引来那些围着看热闹的女人哄然大笑。未曾料到她会如此举动,薛绍来不及阻止,第一时间扶起了我。我窘迫非常,一时也没心思去怼那轻浮女子。
薛绍面向那女子浅笑,用词客气:“娘子,可是在下阿弟冲撞娘子?在下可代为致歉。”
女子手指薛绍脸庞,笑声如人般艳媚:“你二人竟是兄弟?怪不得,竟都生的一般俊俏。”
“娘子谬赞。娘子容貌极美,观娘子穿戴华贵,想必府上定是钟鸣鼎食之家。”
女子听的受用,笑的越发得意。我想不到薛绍竟如此肉麻的夸她,恼怒瞪他,他却狡黠的冲我眨眼。
听他话锋迅疾巨转:“但娘子言辞不当且举止轻佻,纵有倾城倾国之姿,只能令人望而却步!”
我欲鼓掌为他叫好,他已拉起我直朝正门大步而去。室内再起哄笑,甚至胜过前次。
女子恼羞成怒,只不便来追,在我们身后大喊大嚷:“好个穷措大!竟敢辱骂我,可知我。。。”
至门外数丈远,我停下脚步,畅快的咯咯直笑,薛绍却十分焦急:“可曾摔疼?”
拍拍沾染上衣裾的些许灰尘,我愉快道:“便是真摔疼,有表兄为我出了一口恶心,我也不觉疼呢!”
知我的确无事,他于是放下担心。正准备上路继续游玩,却见路过的一个陌生男人彬彬有礼的问候薛绍:“一别数月,子言一切可好?”
看清来人,薛绍也是惊喜,忙还礼:“甚巧!甚巧!王世兄可是携眷来游曲江?”
“正是。内子与舍妹携婢往东市置办物什,我与友人来此赏花。未知这位是?”
那王郎很礼貌的问及我,我学他二人模样致礼,大大方方道:“在下李晚。初见王兄,甚为荣幸。”
薛绍再加一句解释:“阿晚乃绍之表亲。”
王郎闻言微讶,稍稍打量我,笑说:“姓李,又为子言表亲,难不成是哪位皇族王子?呵,相逢即是有缘,何不与我等相伴同游?”
王郎将身旁几人向我们一一引见,薛绍低声询问我的意思,见我颇有兴致,于是便也应下。近午时,一行人前往东市,好容易寻了一家有空位的食肆。王郎做东,作派好爽,酒是十贯一斗的富春石冻春,菜色也可圈可点,但唐时的烹饪技术毕竟不比后世,少有炒菜,多为蒸煮,我眼见食案的正中摆着一道‘清蒸二师兄’。各人面前有不下十个小碗,里面是各式蘸料。
一位胡姓朋友对薛绍说:“薛兄年近弱冠,未知何日请我等至府吃一杯喜酒?哈哈。”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之人纷纷追问薛绍。薛绍轻笑:“诸位何需挂心此事?我自会娶妻,迟早而已。”
有人故意问那胡郎:“难不成想为你家阿妹向薛兄提亲?”
胡郎大惭,忙不迭的否认:“岂敢,岂敢。薛兄乃天皇嫡亲甥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胆敢妄想的东床佳婿?!”
另有人道:“薛兄/神/韵无双,寻常女子非能匹配。放眼神州,难寻此女。唉,可惜,可惜了。”。这人神色忧愁,看样子是真心替薛绍的终生大事担心。
王郎饮一杯酒,对众人神秘笑说:“依我看啊,能与子言匹配之人,非李家之女莫属。”
胡郎笑问:“世兄所指可是哪位王侯府上的县主?竟是哪一位?”
“非也,”,王郎笑望薛绍:“我所指,乃是天家最娇美的那朵牡丹。众位可知二圣心头至宝?天下咸知,太平公主乃琼宫仙子落凡,传闻公主天姿国色,羞煞世间女子,所以我想,只公主的花容月貌可与子言匹配。子言以为如何?”
心头羞臊,不想他们竟会在此时此地议论我的长相。这可真是怪哉,我从未以‘太平公主’的身份招摇过市,宫外的人又怎知我相貌是丑是美?恐是世人认定天子之女必然错不了,这才有了那些穿凿附会的传言,信不得啊,信不得。却见薛绍并不回答,端起酒盏向我示意,我也匆忙斟酒,与他一饮而尽。
一餐饭耗时不短,最后以长安城哪家酒肆的胡姬最具风情而结束,众人于是商议去观胡旋。薛绍又来询问我的意思,见识国外歌舞,我求之不得,自是乐意,二人便随大家前往西市。在胡肆外下马,有人提议将活动延迟至宵禁,鼓响前入平康坊’寻娘子’,彻夜不归。我大感兴趣,薛绍无语苦笑,我小声央求,被薛绍拽去一旁教育。
他神色认真:“可知那平康坊。。。彻夜不归,你倒不怕二圣震怒?!”
我混不在意:“进坊看一眼也好嘛。尝听人言,平康坊便是所谓’北里’者,东部三曲尽为妓人乐工,尤其中南二曲,多铮铮妓者。平康坊是全长安城的男人最为流连忘返之所在!是也不是?!”
不想我如此清楚,风吹过,淡薄树荫晃过薛绍的怔愕面色:“既知坊内。。。为何还想随他们同往?你是女。。。如何能。。。”
自知今日不可能彻夜不归,我故意玩笑:“凭何你们去得我却不得去?!我乃太平公主,天下何处我不得去?!哦,我明白了,薛子言,莫不是坊内有你相好的女子,所以你不敢教我们知晓?!”
薛绍却无愠色,目色温和:“唔,你。。。颇有道理。今日便罢了,改日若有机会,我邀你往平康坊。”
想到或许能亲睹‘名属教坊第一部’的名妓,我兴奋不已:“表兄既应了我,不许食言!”
他笑的别有深意:“绝不食言。但我赌你最后一定会落荒而逃。”
我想要反驳,薛绍却转身去向众人推辞晚上的邀约。不知哪里跑来一人,速度飞快,经过我身边时恰擦着我的右臂。不及避开,身子晃了两晃,我脚下不稳,接着竟直挺挺的仰面倒在地上。脚上撞了什么硬物,瞬时便觉痛极。我疼的龇牙咧嘴,想站起来找那臭小子理论,但右脚却怎么都使不出劲。一股钻心疼痛让我意识到,哦,我大概是崴脚了吧。这时,胸口好一阵恶心发闷,令我难以呼吸。晕死,是裹胸的绸布,之前不觉有异,只因我此刻情绪急躁,喘息过快,才知它竟如此不便。不禁想哭,要不要这么倒霉啊!!
众人围着我关心询问,薛绍已顾不得尘土泥污,直接跪在我身旁:“让我看清你的伤势。得罪了。”
我知他粗通医理,咬牙除下右靴,见脚踝处一片丹红,肿如婴孩拳头,不仅薛绍难以置信,就连我自己都没感觉竟伤的这么严重。
王郎建议:“当速速送李贤弟往医行!!”
余众皆随声附和,我才想借薛绍的胳膊站起,他却主动将我打横抱起。我心内大慌,急忙抓紧他的衣襟,当发觉他抱的很稳,我便也放了心。
薛绍歉意道:“绍今日只得失约,你我改日再叙。”
他们迭声道看病事大,于是我们告辞,两拨人朝不同方向而去。
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俊颜,我怯声道:“表兄,我不想去医行。表兄只为我寻一家逆旅便可。”
他自是不解甚至以为我是说胡话,眉心紧锁:“逆旅?你伤势严重,须立即请医者为你诊治!”
我感觉此刻脸热的厉害,其实我是想找个僻静私密的地方松开裹胸,可这个原因我怎能向他明讲。这一着急,呼吸又困难许多。
别无他法,我佯装可怜:“表兄,求求你,只为我找一家逆旅!我真的。。。需要。。。求你。”
薛绍为人宽容善良,又见我如此坚决,遂不再追问原因,叹了口气,转而去找逆馆。虽被他抱着受累的是他,然而我也不轻松,自认是个大/麻烦,心理负担很重啊。
“表兄,其实。。。不必。。。我自己可以走。。。我很重吧。。。多谢。。。”
俯首见我一脸愧疚,薛绍笑声清越,爽快道:“公主既是要谢,绍却之不恭。请公主为绍记大功一件。”
我顺着他的意思玩笑道:“薛郎欲求何物?薛郎乃天家外孙,料金玉俗物必是看不入眼。”
话音才落,束发丝带忽然松开,发丝顷刻间铺散垂下,如瀑如墨,这才记起方才摔地时襥头滚落一旁。立时引来不少人关注议论,我扭脸埋进薛绍胸膛。蓦的想起这是第一次被成年男人抱在怀中,典雅幽深的梅香阵阵袭来,脸颊温度更高。
听薛绍忍笑说:“我此刻还未想好,但总是会问你要。”
我轻轻一笑:“好,便等着表兄讨赏。”
因我催的急,薛绍就近找了一家邸舍,十分简陋,商旅多在此寄存货物,少置厢房。此处紧邻胡商店铺,进出均是各国商人,甫一进店,入耳便是呜哩哇啦的外国话。薛绍解释说我伤了脚,暂歇一刻便走,他使了一粒碎金,粟特店主大喜,请我们往自家厢房。不愿去坐别人床榻,只教薛绍将我放在地上,又命他转身,他听话照做。我手忙脚乱的脱衣,先外袍再内衫,最后松开裹胸。重获自由的一刻,我不由感慨,真想来一件钢圈内衣啊。把那绸布随意扔去一旁,复一件件穿衣,不经意,却在外袍上看到零星鲜红。疑是自己看错,忙将外袍反复翻看,心向下一沉,我又褪下长裤,缥色衬着血色,格外刺眼。不是吧,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可偏偏我又倒霉了一次!’好朋友’居然今天重逢了!真被我的乌鸦嘴说准了!
“啊!”
绝望仰天,却见薛绍俊脸涨红,傻愣愣瞪着本姑娘的一双雪白美腿!两个人面红耳赤不输对方,我懊恼的说不出话,幸亏已经松开裹胸,否则我非得直接气晕过去。
薛绍反应过来,紧闭双眼,立刻转过身去,关心道:“可也无事?”
懊恼过后,心绪镇静一些,心话人家毕竟是好意,许是听到那声惨叫以为是我出了意外,估计任谁都想不到我居然在玩脱光光。
匆匆穿衣束发,穿的不整也无心理会。我向薛绍解释,话出口,声如蚊吟:“我是。。。癸水。。。你懂么?”
薛绍身形瞬间僵直,少顷,他也小声说:“恭喜。。。不。。。我。。。我该如何。。。”
“送我回宫。”
“自然。”
再转身时,薛绍脸脖的绯红依旧未褪,但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半蹲姿势,特意背对了我,不敢看我。我伏他背上,他背我走出邸舍。教我在门外稍坐,薛绍回酒肆牵回二人的马,先将我托上了马。
为打破尴尬气氛,我调侃一句:“我伤了脚,表兄可不能不管我呀,需将我送回宫。”
薛绍唇角微扬:“绍如何敢弃公主于不顾?”
忽然之间,却见不远处的某个街角,赫然是武攸暨的熟悉面孔。正闹别扭的二人狭路相逢,他显然也非常意外,旁人同他说话,他置若罔闻。望着我,他的眼神极为复杂,惊讶,怔然,夹杂几许鄙夷。原想趁此机会握手言和,但想起他的臭脾气和过分举动,头一偏,懒得多看他一眼。薛绍替我牵住缰绳,二人说笑回宫,几乎与武攸暨擦身而过,我视若无睹,知他定然恼火,不禁窃喜。
至迎仙门,我教人往长安殿报信。见左右无事,薛绍遂告辞而去。正等芷汀她们抬来肩舆,我偶见李显的好友李多祚领队路过,两年前曾听李显说他随父回辽东驻守。
我笑着招呼:“多祚哥哥的变化倒是不大呢!”
李多祚认出马上之人是我,腼腆道:“公主竟记得在下。”
我玩笑道:“我倒想忘呢,但周哥时刻念着哥哥,我又如何能忘?未知哥哥现居何职?”
李多祚道:“蒙天皇隆恩,在下现为右羽林‘执戟’。”
“我知晓羽林衙门在何处。哥哥正当值,你我不便叙旧,我改日去见哥哥。”
“告辞。”
回了长安殿,比起晨间更为忙乱。医官们看过我的伤势,忙着写方抓药,芷汀她们为我脱衣,准备沐浴,不忘问我玩的可满意。
仔细回想这一波三折的上巳,我含笑点头:“还好。”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迷情大唐之爱抑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