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架

    一场闹完,容家折了面子,府前大街上血流满地,看得人心里发寒。容太常想骂,不知怎的有点骂不出口来,反正他家孩子十二岁的时候是没那么镇定能眼看这样的凶祸发生,末了还现场念《往生经》的。
    “真是天生的……毫无人性。”容太常低骂一声,最后三个字在舌头上打着转,转得十分含糊。
    亏也不能就这么吃了,公孙佳说“公孙家与容家的事”,容太常却不这么想,派人去给亲家乐平侯送信诉苦。
    送信的人到了乐平侯府却没有见到乐平侯纪炳辉本人,问了才知道纪炳辉才被皇帝召进宫了,且“宫使很是着急”。送信人踌躇了一下,道:“那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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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炳辉被召进宫也与今天的事情有关。
    说起来不过是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家闹了点小矛盾,一点口角,也没伤着人,比起钟、纪两家曾经有过的殴斗事件、互相捅刀,又或者朝上的拥趸们互相攻击之类,就是个毛毛雨。好巧不巧,这回惹到了一个人——钟祥的母亲胡老太妃。
    老太妃是青年守寡带着儿子投奔了同样寡居的姐姐,两家就一块儿过活,共历风雨。如今她是皇帝存世的唯一的长辈,皇帝对这位姨妈好极了。平常的日子里,皇帝的赏赐三五天就有一场,到年节前后更是日日不断。
    看着皇帝的面子,也是因为小时候生活在一起,太子对这位长辈也好得紧,也是不时有赏赐。连带的,皇后那儿分配贡品,有老太妃的,妃嫔们得了什么东西,也爱给老太妃送点儿。
    今天又是皇帝给姨妈送温暖的一天。
    钟秀娥这回受的气,没打算向老太妃哭诉要求做主,而是跟亲娘靖安长公主骂了一回纪家上下都是贱人。不合骂得声音太大,让老太妃这儿的人听到了,老太妃不久之后也就知道了。
    老太妃自有她的一套理论:“以前为了家里,这孩子吃了太多的苦头了,她都守了三回寡了,不能叫人这么作践了!我要与他们理论去!”步子一急,把腰扭了。
    宫使过来遇上这么一件事,自是不敢怠慢,飞奔回去向皇帝汇报。
    皇帝听了,派人把钟祥、乐平侯喊了来,询问究竟怎么一回事。两人在散衙回家的路上被追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是一头雾水。
    钟祥跳了起来问:“阿娘现在怎么样了?请了御医了吗?”
    皇帝道:“还用等你问?我早派了去了,我就问你,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姓纪的!你怎么搞的?”
    纪炳辉比他还不明白,听说老太妃受伤,也有点不自在,但是嘴上不能输:“我这一天还没着家呢,哪里会知道?”
    眼看要打起来了。
    皇帝道:“都给我克制!你们都是朝廷大臣,家人当街出言不逊,成何体统?不要让大家都过不好年。”
    正训着,京兆派人来汇报,容太常家门前被人杀了一地的马,凶嫌好像是永安县主。
    皇帝扭脸一看,疑凶的外祖父就在面前,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祥冤得要死,他一天都在宫里当值,啥事也不知道。老实答道:“我不知道啊。”又小声问一句:“我药王没伤着气着吧?”
    皇帝先气笑了:“她能干出这个事来,你还担心她?”
    “她打小身子骨就不好啊。”
    说得皇帝纳闷了起来,他见过公孙佳的,还不止一次,无论什么时候这孩子都安静乖巧,不像惹事生非的样子。
    纪炳辉心里咯噔一声,容府是纪四娘的婆家,两件事怕是有牵连。
    皇帝也知道这亲戚间的旧怨,叹道:“罢了,今天就为你们把这件事剖析分明。”派人去把目击者找俩来复述,朱郡王就属于目击者,一同被召入宫的还有被他坑了一把的李侍中。
    纪炳辉道:“陛下断案,不让凶嫌和苦主说话的吗?”
    钟祥很不乐意他这样说自己外孙女,怒道:“对啊,躲在容家的凶嫌不拿来的吗?!”
    皇帝夹在两个亲戚中间,拿出威严让他们:“闭嘴!”命人传一干闹了矛盾的人,又催问朱郡王等人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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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府门前的事对朱郡王而言只是赴宴路上的小插曲,不值一提。跟李侍中道完别,朱郡王哼着小曲依旧去吃他的酒。请客的是当年的老哥们儿,也是勋贵之一,得爵国公的亲家张飞虎。
    张飞虎迎他进门,边走边聊,张飞虎问道:“我算准你早该到了,怎么来得晚了?是遇到什么狗屁御史了吗?”
    朱郡王轻描淡写回一句:“在容家那儿看了场小热闹,没什么大事儿。我说,纪炳辉这条老狗还没死心呐?”
    “你跟老钟都是郡王了,他自认出力最大,只得了一个乐平侯,怎么甘心?”
    “你没喝就先醉了,少说糊涂话。”
    “嘿!我再糊涂也没那个老东西糊涂!眼看公孙昂死了,他又来跳出来给他儿子争个出头的机会?女儿做了太子妃,还不知足?”
    听他越说越诚实,朱郡王低喝一声:“噤声!”
    张飞虎摸摸鼻子:“走,喝酒!”也不再问朱郡王路上有什么热闹好瞧,一个劲儿的催人上酒上肉,起歌舞。
    老哥俩才干了一壶酒,外面却来了个宫使,要宣朱郡王入宫。朱郡王很惊讶:“出什么事了?”
    宫使对他也客气,漏了点消息:“陛下正在生气,召了太尉与乐平侯对质,请您也去。”钟祥官居太尉,份量自是不小。
    朱郡王漱个口,手在掌心里呵了两口气闻闻味道不重,攀上马一气往宫城里去。
    到了宫城,才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且与今天他看的那场热闹有关系。
    朱郡王老远就看到勤政殿那儿灯火明亮,正一正衣冠,大步走了进去。一撩衣摆要行礼,皇帝已摆了摆手:“别闹那些虚文,正好有件事,你也来听听、说说。”
    朱郡王抬头一看,皇帝在上面坐着,下面钟祥和乐平侯纪炳辉一左一右,正在对眼儿。朱郡王乐了:“你俩这是拜堂呐?”
    皇帝撑不住先笑了,朱郡王大摆大摇往钟祥下面一站,看得纪炳辉心里不是滋味。他自认自己出力最大,结果最大的果子让别人摘了,要想品尝最甘美的果实,他得等到他外孙登基。那时候他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呢!
    再看这君臣三人连成一线,朱郡王身长八尺、腰带十围,最壮。皇帝身材保养得很好,高挑儒雅。钟祥居于二者之间,将发福而只发了一半。君臣三人次序井然,纪炳辉有种自己被针对了的错觉。
    前后脚的功夫,李侍中、容太常都到了,见到这个阵仗,容太常心里先怯了。纪四娘与钟秀娥也来了,皇帝一看这两个人,活被气笑了。俩人都穿戴得很朴素,完全不像平时比着谁的穿搭更贵的样子,都一脸委屈。
    一照面,破功。纪四娘本来比钟秀娥有城府一些,今天太丢人,脾气也压不住了。两人开始瞪眼。
    皇帝道:“行了,说说吧,你们都说了什么?”
    纪四娘一路打好了草稿,先说公孙佳:“烈侯才过世,他的女儿就跑出来……”
    皇帝冷冷地道:“说你自己!”
    纪四娘哆嗦了一下,嗫嚅着憋了一句:“路上遇到钟二,问候了一句将来。”
    钟秀娥气得一个倒仰,她已经后悔了不该对女儿说重话,现在两重仇全加到纪四娘的身上,她一点也不怕话难听:“问什么?你又不要给我当孙子,替姑奶奶操的什么心?我听人说,自己想什么就会问别人什么,心管着嘴呢!你这么操心我要改嫁,是嫌你男人是个废物王八你自己个儿想换个被窝?担心我儿女,是想药死你那一窝不养爹娘的王八羔子再下一窝崽子呐?”
    纪四娘阴阳怪气是可以的,脏话实在没有这泥腿子出身、过了十年穷日子的货丰富,气得只会说:“贱人,贱人……”
    殿中都不是傻子,看起来钟秀娥气势盛,然而纪四娘先挑衅且说话刻薄这事是跑不掉的。钟祥冷冷地哼了一声。
    纪炳辉心思一转,先对钟祥说:“她年轻,不懂事,郡王是长辈,还请多担待。”
    钟祥别过脸去,不想接话。
    皇帝又问朱郡王:“你知道容太常府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朱郡王大大咧咧地一摆手:“要说啊,药王那个小丫头,秀娥可没白生她一回,知道给亲娘出头了。不瞒您说,我这个羡慕哟。哎哟,我养的这些子孙呐,孝顺也是有的,就是气上头会干蠢事儿。药王好啊,再生气,她都没杀人。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要克制。”
    艹!纪炳辉和容太常心里狂骂朱郡王祖宗十八代。
    皇帝抱起手臂:“我让你回话!”
    朱郡王老实了一点,原原本本地添油加醋道:“我去张飞虎家吃酒,路过宣政坊,听说前面有事儿,我就想,不能出事啊,就去看了看。一看,容家那一大家子,药王就一个人,那我得盯着不是?您想,她打小就身子不好,大冷的天,把她一个父丧中的小丫头逼得出门,得是什么样的大事儿?必然得是……”
    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朱郡王彻底老实了:“纪家这丫头说秀娥守了寡,女儿活不长,不如趁早找下家。这不是踢寡妇门、刨绝户坟么?谁受得了?她是容家的人,药王就找容家算账,我看没毛病。”
    皇帝又问容太常:“容卿,今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
    容太常已经从纪四娘那里问出些避重就轻的话,知道公孙佳是借题发挥,可“原题”本身也不是人话。如今各方对质,想来个春秋笔法都没地方下手,他只有掩面哭泣:“陛下,臣、臣无地自容。”
    皇帝再问李侍中,李侍中一点也不想掺和,原原本本把自己听到、看到的都讲了。
    钟祥来了本事:“药王才十二岁,还那么小,大家伙儿都是有年纪的人,不得多担待吗?”亲闺女被人说小话,他鼻子都气歪了,阴阳怪气地把乐平侯讲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把“十二岁”、“小”、“担待”三个词咬得特别重。
    朱郡王与他一唱一和,道:“那是!我看这孩子挺懂事的,出嫁的女儿惹事,她找婆家不打上娘家。心里明白呀!我说纪家侄女儿,你瞧,你一个人、一张嘴,把咱们都拘了来,这大冷的天儿。这么些人、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凑一块儿,得是踏平单于王庭的大事啊!”
    纪炳辉也不是凡人,扭头就让女儿赔礼。
    皇帝道:“慢,你怎么还没有个孩子懂事?这是公孙家与容家的事,还有你,”他指着钟祥,“你也少哼哼,孩子不是说了吗?也不干你的事。你们两个,各自回家!让他们两家自己说……咦?药王呢?”
    去宣公孙佳的人回来报道:“禀陛下,县主出城了。府里的人说是,去城外住两天,顺便看看年货野味,新年走礼要用。今天的事儿,不过一件小波折,处置完了就办正事去了。”
    皇帝大笑:“听到了吗?小波折,处置完了。你们呐,都没个孩子懂事儿。都回去吧。”
    他用目光一一逼退了大臣们,最后意味深长地对排在最末的容太常说:“初闺媳妇,落地孩儿,要教的,教不会说人话,就别放出来。我看太子妃还不错,想来纪家的女儿生得还可以,怎么落到你家就这么惹事生非了?容氏诗礼大族,要是生出‘橘生淮南’之讥可就不好了。”
    容太常汗涔涔地叩别,还没走远的纪氏父女听了,又羞又愤,却不能反驳皇帝,只好把与钟家结的仇再结深一点。
    钟祥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只关心外孙女儿,低声就吩咐:“让阿源明天请假,亲自出城去找药王,尽快把人接回来,务必要保证安全!”又问女儿,为什么让个孩子这么操心。
    钟秀娥道:“咱先把她安安稳稳地接回来。我没打算让她操心,谁知道……小时候看着多听话啊,现在就犟上了。”疑心是自己刺激的,又觉得不至于,谁小时候不是被这么骂过来的呢?
    钟祥也弄不明白,一个劲的催着回家,第二天一起床就催长孙出城,还让钟源带上了郡王的护卫。靖安长公主等公主听了,又各塞了自己的护卫数人,凑了个数十人的队伍,烟尘滚滚直奔城外。
    钟源一路跑得马都要累断气了,跑了两处庄子,下午才在第三处找到了公孙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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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