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岸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柜笑了笑,说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说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说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说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跟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剑却已消沉。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说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说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
燕十三说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柜说道:“你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燕十三说道:“我知道!”
谢掌柜说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他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一个叫阿吉的男人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很紧,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说道:“不像醉猫,像死狗。”她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拼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韩大奶奶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问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醉何处?
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说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比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韩大奶奶说道:“只有一句。”
阿吉说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说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阿吉说道:“付账?”
韩大奶奶说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帐。”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说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她冷冷的接着说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恶狠狠的说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
阿吉说道:“随便。”
韩大奶奶说道:“你不在乎?”
阿吉说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魄?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哪里去?”
阿吉茫然的说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说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阿吉淡淡的说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她的眼色渐渐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
阿吉还是平淡的说道:“随便。”
韩大奶奶说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
阿吉说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阿吉说道:“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任何人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都会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姐,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说道:“有很多事只有男人才能做,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她又在用力拍阿吉的肩说道:“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平淡的说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问道:“你没有姓?”
阿吉依旧是平淡的说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她笑得很愉快的说道:“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肤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仿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话:“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笑了,说道:“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有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说道:“我不敢。”
大象说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说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 、、.。喜欢超级武神戒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超级武神戒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