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夕矣，倦鸟归林；
会之散矣，村人归家。
一张巨大黑幕上，隐隐能望得到一条银线，那就是今晚的月亮。屋内的光亮，透过窗子，射在庭院当中，才让院子不至于太过漆黑。
不过这个庭院几无植被，略微显得有些生冷了。然而屋子内却完全是另一番风光，师无涯与岳仲麟此刻正在灶房中忙碌。
不仅是是他们，在村西另外几户的灶房内，都是如此情况。
把师无涯与岳仲麟单算一户，村西现在也才住了六户人家。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合在一块吃一顿年夜饭，约定每户都出几道拿手菜。
师无涯正在做的就是铁锅炖鱼贴饼子，材料就是在庙会上买的那条大鲤鱼。
鲤鱼先煎后炖，此刻已经在锅中咕咕地冒着泡泡。而在这表面剧烈的汽化过程下，调料的滋味正有机地钻入到鱼肉的各处肌理中。
大葱的辛香、生姜的辣香、八角的醇香、花椒的麻香融合在一块儿，使得这一锅的炖鱼香气愈发复杂而浓郁。
等鱼肉炖的差不多后，岳仲麟在一旁便把准备好的饼子贴到了锅沿处。通常这道菜贴的是玉米面饼子，但现在没有，因而他们用黎米面掺白面做了替代。
铁锅炖鱼趁热吃最是味美，所以这是他俩做的最后一道菜。先前两人做的还有红烧小排、酸菜红烧肉、四喜丸子和葱扒羊肉。
“铁锅炖鱼好啦，快来吃。”
这句话是师无涯喊出来的，然而端着铁锅的却是岳仲麟。
人有些多，所以就在师无涯他们家的穿堂屋里支了三张桌子。然而铁锅炖鱼只有这一锅，岳仲麟将鱼放在了长辈们坐的那张桌子后，其他人就拥过来夹鱼吃。
这条鱼非常的大，本不易入味。但师无涯处理的巧妙，因而软烂的鱼肉并不显得寡淡。
师无涯将鱼肉里的小刺仔细地去除干净，才分别给两个儿子喂了一口。
见两个小家伙吃得很开心，师无涯便拿了个饼子，夹了些去刺的鱼肉，让鸣扬拿着吃。至于安安，则只能把饼子和鱼肉一起碾碎来吃。
其他人有样学样，都用饼子夹起了鱼肉。黄色的黎面饼子出锅后，就用刀切开了一个口子。这时候再夹上酱香味的鱼肉，炖鱼的汤汁渗入饼子内，别提多香了。
饼子本身是微甜的，与酱香味的鱼肉相比，原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滋味。可二者相遇，却是天雷勾地火，才女会情郎，一切都是那样的相得益彰。
原本贴饼子的目的，只是用相对价廉的食材，好让人能尽量吃饱些。
然而这种朴素的美学，却在劳动人民富有创造力的双手下，成为了别具特色的一种吃法。
师无缺突然惊呼：“阿岩，汤汁流到你手上啦！”
“一会儿再去擦。”岳叔岩嘴中还咀嚼着食物，口齿不清地回答说“等我先吃完。”
其他人一笑而过，就继续开始品尝桌上的美食。
师无涯与岳仲麟两人还做了道春饼。与炖鱼不同，这道菜主要是岳仲麟做的。萝卜、木耳、香葱、春蒿、冬笋、豆芽尽数处理成丝状，有些需要焯一下，有些则追求生的口感。
这些冬日难得菜蔬，加入酱料，包在烙好的小饼中。不仅好吃，还能解腻。师无涯与岳仲麟给对方包了一个，就在那里大快朵颐。
爷爷奶奶做的则是一些家乡的传统美食，其中还有师爷爷拿手好菜，鲤鱼焙面。
师无涯一家很是另类，这种另类就是他们家男丁都是下得了厨房的。师无涯记忆中，他的高祖父在他面前只说过一次粗话。
具体的记不大清了。就是有一年过年，他们一大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有个远客见师无涯高祖父在厨房里做饭，嘟囔了句：“君子远庖厨，哪有读书人去灶房的。”
不曾想，却被耳力极好的老爷子听到了。师无涯的高祖父直接破口大骂：“放你的臭屁，你个读书只看表面的混账玩意！孟老夫子是怎么说得？君子远庖厨的隐含的意思是君子要有仁心，是让你不做饭了吗？！滚回去把书读清楚，再来老子家吧。”
其实这句话的最早出自于《礼记》，原文是“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按照师无涯祖辈的理解，只要不亲自杀生，直接用处理好的食材做菜，那就无甚影响。
因而他们家还有个奇怪的传统，杀鸡宰鱼往往都是家中妇人操持的。直到到师无涯高祖父这里，因其上过战场，这个规矩才不被打破。
师无涯极小的时候，高祖父就教导他：君子远庖厨，本是孟夫子想教育人应当有一颗仁慈之心。却被一些搞大男子主义的，变成自己不做家务的开脱借口。
要师无涯万不可学这些人。将来若是成了家，要懂得体谅妇女们的不易，帮她们分担家务活。好让她们有机会走出去，真真正正的获得解放。
现如今，师无涯成了家。虽然因为搞基，不能直接为妇女解放事业添砖加瓦，却养成了知道体谅另一半的处事原则。
而对于孟子见齐宣这个故事的理解，发展到师无涯这里，变得更加直白。要师无涯来看，故事里齐威王见到杀牛不忍心，于是换成了羊。而孟子那一番说辞，就是在说：人各有其职，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得了，别去操心人家厨房的事情。
而此刻师无涯要操心的，便是吃好年夜饭的事情。
鲤鱼焙面本是两道菜，是把糖醋鲤鱼与焙面结合在一处。细若须丝的拉面经过油炸，再覆盖到糖醋鲤鱼上，焦脆的口感混合上糖醋汁，别有风味。
在神话传说中，就有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加之炸好的拉面状若龙须，这道菜还有“先食龙肉，后事龙须”的说法。
说法师无涯不在乎，师无涯只关心好不好吃。爷爷奶奶做的还有蒜苗炒卷煎、炸紫苏肉、凉拌猪皮冻、八宝饭、连汤肉片、生汆丸子，以及少不了的饺子。
这些美食是师无涯从小吃惯了的。师无涯一边吃，一边向岳仲麟分享。有时候，师无涯还顺口提一下他小时候的事情。
而他们的娘亲姜氏，作为本地农人，做的菜更显得质朴一些。
蒿子粑粑，是用采摘到的冬季野菜，拌入米粉中制成的小饼。因着现在日子好过了些，姜氏便在里面加入了腊肉丁，蒸好的粑粑还用油给煎了一下。
师无涯并不觉得这样的食物粗糙，反而十分新奇，更别说这还是他现在的娘亲亲手做的。
除了蒿子粑粑，姜氏还做了鲫鱼豆腐汤、鲥鱼蘑菇汤、冬笋鸭汤。虽然家里有铁锅，可炒菜费油，姜氏对炒菜并不是很熟练，因而做的还是炖汤。
这些汤品的做法，有些还是结合了师无涯一家的方法，进行了改良呢。
而同样作为本地人的张游徼夫妇。因为家里有壮劳力，所以曹氏做了不少的年糕。而做的菜肴也基本围绕年糕展开：年糕炒肉片、鳜鱼烧年糕、白糖年糕。
小竹村临河，所以过年也有做鱼糕的习俗。张游徼夫妇也是做了的。将鱼肉剁成糜，加入鸡蛋、猪肉等物，再蒸成类似豆腐般的块状物。随吃随切，亦可入菜。
吃起来是有鱼肉之鲜美，却不见鱼肉。
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便是陆修远夫妇做的假煎肉。因着丈夫是文人，所以曹定娘钻研了许多文人爱吃的菜肴。
假煎肉是将素菜荤做，用葫芦和面筋同炒，使其以假乱真。既有肉形，又需带肉味儿。
原先陆修远是不下厨房的，可受师无涯一家的影响，今年的年夜饭他也上了手。不过纵使有了上手的心，却只有打下手的命，曹定娘也不敢吃他做的毒药啊。
两人一起动手，还做了鹅鸭签、驼峰角子、如荠菜、罂乳鱼。
这几样菜名都很新奇，师无涯初听还以为是什么呢。通过观察与询问，却发现这些菜肴做法也没多少复杂的。
签其实就是羹，用一种竹制的筒状炊具将肉蒸熟谓之曰签，鹅鸭签便是同时使用了鸭子与大鹅两种肉类。
而驼峰角子、如荠菜、罂乳鱼，则与假煎肉类似，都是假菜。
驼峰角子就是把肉馅包裹在面皮中，将其外型捏的像驼峰一般，然后下锅炸。如荠菜则是用茶做菜，将茶的苦味去除，使之有荠菜的鲜美。至于罂乳鱼，便是将粟米磨成细粉，过筛，然后用醋使之凝聚，蒸熟后切成鱼片状。
相较于陆修远家文雅的菜单，刘州平与崔鹤亭两人准备的就相当之粗狂了。
酱鸭、酱鹅、酱鸡组成的“三酱”，处处都能体现两人的口味重。除了酱菜，两人爱饮酒，便把酒糟都做到了菜里面。酒糟鱼、酒糟肚片以及酒糟肉。
然而他们做的这些，放在师家仆人面前，统统弱了那么一丢丢。
这些人是前朝官宦人家，虽原本是主人，却也会上几道菜。甜点巨胜奴和甜雪，菜肴则有葱醋鸡、仙人脔、乳酿鱼。
他们本来还想做看菜，就是用面食制作的用来看的菜肴。因太不实际，遭到反对，才不了了之。
两对下人，从他们来到师家起，除了需要做些活计，根本过的不像下人。不仅没有喝骂斥责，过年竟也能和主人一起围坐用餐，着实让他们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除了有现做的，桌子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消夜果子。其中最为珍贵的，当属新鲜的水果。
吃了些肉类，师无涯觉得有些腻了，便剥了一只橘子。先将一瓣喂入岳仲麟口中，他自己才开始吃。
酸酸甜甜的味道滑过喉隙，刺激着肠胃。
生活便是这般，有酸有甜。就如今晚，一群人欢快吃宴的同时，还得不时看几眼师无涯家的守岁香盘，好准时回自己家里，去点燃下一根香。
年夜饭亦是离不开酒，师无涯痛恨酗酒文化，但偶尔喝些低度酒却无上大雅。除了屠苏酒，屋子中的泥炉上烫的还有米酒和黄酒。
几个半大的孩子今晚也准许他们喝了些米酒。先前在大人们做菜的时候，他们就负责看顾几家更小的孩子，算是有了些功劳。
孩子们活脱脱的人来疯，几个桌子间跑来跑去。唯独师无缺坐在那一口米酒，一口小菜，美滋滋地享受着这个夜晚。
虽然孩子们声音很是喧闹，可大家都不在意，今夜本就应当是一个欢快的日子。
不仅是人类，几家的动物，今晚都有了加餐。大牲畜就豆饼、猫猫狗狗就给他们开些荤。
今天村里面搞联欢，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村子中的狗子们都是被锁在了家中。此刻包子和馒头才有机会玩闹，吃几口便跟着孩子们一起跑跳。
小竹村家家户户都和他们相似，大多都是自己家再过，却也有不少喜欢热闹的，几家临近的凑在一处跨年。
而在通往学堂的路上，小医官正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美酒，一步一步地朝着学堂行去。直到来到学堂，叩开那扇小门……
觥筹交错间，桌上的菜肴渐渐少了起来。这些菜做的分量多，不可能吃完。而不吃完的目的，就是像他们几家都准备的有鱼一样，取一个年年有“余”的兆头。
作为农人，这些菜他们是不会浪费的，会在后面抓紧时间吃完。
吃饱喝足，自然少不了游戏。去年的鹰隼棋，被几个孩子拿来玩。而他们这些大人，则是玩起了麻将。
师无涯将麻将做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大家会沉迷其中。后来就想通了，生活中的诱惑多了去了。总不能怕什么，就什么都不让见识吧？
就像是教育孩子，总不能害怕孩子受伤，就不让他玩闹；害怕他受欺负，就不让他与人交往。
没了麻将，这个时代还有旁的游戏。因噎废食，切不可行。错的不是麻将，而是沉迷其间，进而染上赌瘾的人。
将麻将作为娱乐方式，偶尔放松一下，还是挺不错的。
其实这个时代也有与麻将类似的一种叫做叶子戏的纸牌。哪怕到现代，都有些地区仍然在玩。叶子戏与麻将计算方法都相似，像其中“百子”花色，都是一到九。
由于人多，麻将也开了两桌。一边是白奶奶、姜氏、曹定娘等这些娘子们在玩，另一边则是男子们在玩了。
师无涯却未上场，而是坐在岳仲麟身旁观战。同桌的还有崔鹤亭、陆修远和张游徼三人。
玩法只有吃、碰、杠，不讲究更高级的算牌型的规则，主要原因还是玩的这些人还不熟练。
不得不感叹岳仲麟手气好，不讲究牌型的规则下，都能让他杠了三下，只差最后一下就能来个十八罗汉。
十八罗汉是胡牌的一种特殊情况。
麻将除庄家外，初始都是十三张牌，摸一张需要打一张。而胡牌就是要让手中十三张牌，与自己摸到或别人打出的那张牌，凑成四顺子（刻子）与一对将。
顺子就是连在一块的三张牌，像三四五饼、四五六万；刻子则是三张相同的牌；而将牌就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牌。
正常情况下，手牌就是十三张。但若是有了杠(四张花色一样)，除去拿到手的杠牌，需要先从牌尾再额外抓取一张牌，然后再打出牌。
这样每多一个杠，就会多一张牌。而十八罗汉正是胡牌的时候，有四个杠和一对将，刚好有十八张牌，所以有了这么一个称呼。
这种牌型出现概率非常的小，特别容易被抢胡了。师无涯在旁边观战，内心都是很着急。倒不是多看重输赢，而是以这种胡法赢了，特别有成就感。
虽然玩牌的不是他，可他与岳仲麟有区别吗？
“二饼。”
“碰。”崔鹤亭捡起二饼，思虑片刻，便打出了“七条”
“三万。”
“三万。”陆修远溜着上家打，这样不容易点炮。点炮便是打出一张牌，让别人胡牌了。
“发财。”
“杠！”
张游徼直接惊呼：“我的天，麟子你又杠了啊？！”
对张游徼的话语不理会，师无涯帮岳仲麟从牌堆尾，摸了一张牌。师无涯小心翼翼地挪去手指，底部是一个万，该不会要胡了吧？
然而等师无涯进一步揭开，万字头上却是一个“三字”。
没有杠上开花，师无涯颇为遗憾地冲着岳仲麟笑了一下，就将这张牌打出。
失望往往在期待中到来，而惊喜往往却在意外中到来。
就在师无涯打出牌，陆修远摸到牌的那一刻，陆修远也听牌了。因而听牌，差一张就能胡了，陆修远也不再谨慎。
“九万。”
“胡！”
师无涯说的比岳仲麟都快，嘿嘿一笑便将陆修远身旁的橘子拿来，嘴中说道：“谢谢师兄的橘子啦。”
这是他们今晚玩牌的小彩头，肯定不能用钱财，便把今晚的消夜果作为彩头。属于师无涯与岳仲麟的橘子已经吃没了，师无涯还想吃，因而抓的便是橘子。
将橘子剥开，其中一半还给陆修远。
岳仲麟吃下了一瓣师无涯喂来的橘子，甜甜的橘肉被咬破，便充斥整个口腔。岳仲麟笑了笑，“你要不要来玩？”
“好哇。”
而另一对，刘州平也替换了崔鹤亭。
陆修远却有些不忿了。若是他没听牌时，让岳仲麟胡了那还罢了。就在自己刚听牌的时候，却叫对方胡了，难免心有不甘啊。
陆修远掰了一瓣橘子，送入嘴中，一股酸味就涌入咽喉。“我不玩了，我去我家定娘那儿观战去。”
不愿意继续看着这两对秀恩爱的陆修远离开了，仆人中与陆修远年龄相仿的卢御卿接了手，麻将继续。
一排排城墙被摆好，复又被推到……
催动着香盘中的香一点一点地燃烧。
※※※※※※※※※※※※※※※※※※※※
1、爷爷奶奶的菜单是几道经典的豫菜；曹定娘的则是宋代的几道菜，其中有几道来自于《山家清供》；仆人们做的是唐代烧尾宴的菜肴；其他几人则无具体菜系。
2、麻将的玩法，有几个术语文中提了。若是有不懂的小可爱，可以进一步了解，上手并不难。
但是不可沉迷！！！
感谢在2021-04-09 23:41:01~2021-04-11 23:4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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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