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

    “谁叫你们多管闲事的?”那个看起来和酷拉皮卡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冷冷地说。
    她紧锁着眉头,似乎对于我们对她施以援手这件事丝毫没有感激之意,那件大大的外衣像个巨大的斗篷一样垂挂在她身上,把她的上半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穿着短裤的两条纤细白皙的腿,还有一双厚底的运动鞋。
    随着她掀开帽子的动作,我看到那头高高吊起的单马尾从衣服布料中倾斜而下,几乎垂到了她的双腿回弯的地方,她像是习惯性的随意晃了晃脑袋,让其余卡在衣服中的头发流出,那色如血浆般的打着微卷的头发,美好到像是来自另一个神秘的维度。
    “你的头发真漂亮。”我由衷的夸赞说。
    “嘁。”她轻轻啧了一声,完全不领我的情,“就算你们……就算你”说到这里,她把视线转向酷拉皮卡,我看不到她藏在衣服后面的嘴唇开合的动作,只能看到她脸上微微颤动的肌肉线条,她说,“就算你不救我,我自己也应付得了那几个家伙,劝你们离我远一点,不要多管闲事。”
    “既然你已经没有危险了,我们确实也没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酷拉皮卡好脾气的说。
    “不过你刚刚那副模样可不像是能打过什么人的样子啊。”我吞下了最后几口鸡蛋仔,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打趣地刻意惹她说,“我想想……蜷缩在地面任人欺负的小女孩,真的有反击成功的可能吗?”
    那个少女不爽的抿起了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摊了摊手,装作无辜的回望她。
    “走开。”她说。
    我突然听到了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在那个略长斗篷的掩盖下,我先前没有留意到这个少女缠着绷带的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根表面涂漆都已经掉色了的棒球棍。
    是她的武器?
    “我叫你们走开,别靠近我,不然别怪我下手不客气!”她压低了嗓子,把棒球棍搭在肩膀上,像是守护自己地盘的野兽低声嘶吼那样,向我们发出恐吓的讯号。
    野兽一般只有在面对更强者的时候才会竖起背上的毛,全然露出自己的獠牙,摆出最具攻击性的凶狠模样,因为恐吓这件事本身并非是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会做的,相反,正是因为觉得没有把握才需要用恐吓的形式来虚张声势。让人感觉到一种惹人怜悯的弱小与顽强。
    我朝酷拉皮卡的方向望去,想看看他会怎么处理当下的状况。我猜他会转身离开。
    果不其然,酷拉皮卡转过头来拉住我的袖子,准备带我离开这里。这孩子虽然善良,但他也不是想要普度众生的圣母玛利亚,他会帮助有需要的人,但同样,他不会把所有麻烦事都揽到自己头上。
    这是我最喜欢这孩子身上的特质之一,他比我目前遇见的所有人都拥有更加正直的秉性,以及更贴近拥有健全心理的人应有的三观。他既带有常人该有的善良,又不过分钻牛角尖,把自己的性格演化得过于单向或偏执。如果除却涉及窟卢塔族的事情,他几乎能够在保证自我的前提下把一切都做到完美。
    “等等。”可我拦住了他。
    酷拉皮卡愣了一下,我轻轻扯开他拉住我袖子的手,向那个少女走去,她警惕地后退,握住棒球棍的手越来越紧,那对和发色相同的深红色双眸也微微发颤,我看到冷汗从她额头上滑下来,她的瞳孔微缩,却依旧用那样凶狠的语气威胁说:“喂,你要干嘛,别过来……我会杀了你的,你——”
    我一把扯开了她挡在脸前的衣服。
    淡淡的血腥气味从衣领处传来,像一缕暗香飘散在小巷里,她嘴角挂着略有些干涸的新鲜血液,衣服前襟都已经被吐出来的血打湿了,只不过深色的肥大外套为她很好的遮盖了这一切,见了眼前这一幕,酷拉皮卡也愣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硬撑着装没事?你还真是有够能忍的。”我耸了耸肩膀说,“恐怕肋骨也已经断掉了几根了吧,如果乱动小心戳穿内脏哦,你这幅样子自己能走去医院吗?身体素质倒是不错,还有力气提着棍子吓唬我们。”
    “这不关你的事!”好像是突然被人揭穿了秘密心事的少女那般,她突然以一种矛盾的放松又紧绷神经的姿态,痛苦的大口喘着粗气,恼羞成怒地朝我喊到,“都说了叫你们离我远点,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说罢,她扑上前,一把将我狠狠推开,然后整个人实实在在跌倒在地上,直接昏了过去。
    幸亏我伸手及时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她再摔个脑震荡。
    酷拉皮卡抱着她,我们抄了条小路,用最快的速度跑向了附近一家医院。
    在医院耀眼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让一切都毫无保留的袒露最本真的颜色的白炽光灯照射下,那个少女苍白的脸颊才得以以完整的姿态展现在我们眼前。她的发色实际上并非刚刚阴影处我所见的那种模糊的深红,在清晰的光线中,我观察到那是一种更接近胭脂粉的颜色,或许要比胭脂粉更深一些,但那双半阖的眼露出的失焦眼瞳却依然是深红色的。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与屋内昼夜不灭的惨白灯光,形成两个互不干涉的世界般的鲜明对比,她高筒的袜子下面藏着几处崭新的淤青,像是几条在血管里长大的青紫色金鱼。
    至于我?我当然没理由救她,因为伊路米已经无数次提醒过我不要做多余的事,甚至在我梦里他已经被抽象化成了“多管闲事”的代名词,就像我当初也没有理由救酷拉皮卡一样。可是事实上却是——我多管闲事的救了酷拉皮卡,而现在因此衍生出的一系列结果都叫我相当满意。
    所以,即使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的确确已经学到伊路米的思想了,可与此同时,和酷拉皮卡一样,我仍觉得帮助眼前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件事也没多糟糕。
    我想我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已经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我和酷拉皮卡在急诊室外面等着,把那个少女送来医院之后,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就会跟来一系列麻烦事,面对医生逻辑清晰的缜密盘问,我二话不说亮出了猎人执照,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并且心照不宣的全都闭上了嘴。
    我头一次觉得猎人执照果真不是一般好用的东西,虽然我现在也已经意识到这个拥有特殊制衡体系的世界不会过度关注我从前世界的那些问题,因为那些医生追着我问我净是些什么“你付得起手术费吗?”这种现实问题。没人关注我们三个小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熊孩子,他们甚至不觉得三个孩子单独出现是件不妥的事,尤其是在其中一个孩子还受了重伤的情况下。
    万幸的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伤得不重,肋骨裂开了,但是没断,从急诊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她原本就苍白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
    “真是个爱逞强的嘴硬小鬼。”我忍不住咂舌到。
    “我不懂的是,你是怎么发现她受伤了的?”坐在一边的酷拉皮卡带着求教的目光问到,“她隐藏的过于完美,叫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眯起眼睛嘬了一口西瓜汁,有些心虚的敷衍说。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是因为我拥有念能力,所以能够更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
    “别总把我当小孩子。”他淡淡地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吊瓶里的苦涩药水和挂钟摇摆的声音保持着同一频率,滴滴答答的流动着,我昏昏沉沉坐在豪华病房里的沙发椅上打着哈欠,酷拉皮卡则盘腿坐在书柜前面的地毯上看书。夜晚的时间在无聊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声音开得很小的电视里,主持人小姐姐正在叽里呱啦的说一些我都懒得去思考到底是什么内容的话。
    我觉得意识在恍惚间溜走了,我迷迷糊糊盯着已经花乱的电视光晕,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到第二天清晨了。
    “早上好。”清醒那一瞬间,酷拉皮卡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我揉揉眼,向他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端着一杯咖啡,正坐在独立小沙发上看今早的报纸。
    如果不是那个少女还在那里昏迷,我甚至会有种自己不在医院的错觉。
    “早啊……”我从沙发上爬下来,顺势捡起了刚刚随着我的动作滑落到地上的不知何时盖在我身上的毯子,我问他,“你一晚没睡吗?”
    他摇了摇头,说:“睡了一会。”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状况稳定了,就是还没醒而已。”酷拉皮卡说,“医生说她身体不太好,想养好估计需要些时日。”
    “是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半分怜悯,半分凑数的说到。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呢。”酷拉皮卡说。
    “也是,那我应该说每个人都可怜,她只不过可怜在了表象而已。不过每个人又都幸运。”我笑了笑说,“今天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闻吗?”
    “蛮多的,比如v5中有刚好两个国家最近都竞选总统,猎人协会会长近期还在计划整改协会内部,还有在南极大陆深处发现了新型物种青羽鸟,手机网络开始逐步普及……”
    我一边稀里糊涂的听着他念经一样的新闻内容,一边去墙边柜台的咖啡机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洗漱之后,我们一块儿去吃早饭,我继续和酷拉皮卡闲聊,他醒的比我早很多,但是为了等我一直没吃,我嚼着医院没什么滋味的营养餐——一大块白水煮的西蓝花,我问酷拉皮卡:“你觉得我救她这件事奇怪吗?”
    “奇怪?”他复述了一遍我的话,似乎是不太懂我的意思,“如果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我想我能给出更合适的答案。”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救人这件事,正常吗?我其实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即使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只不过我从前生活的地方鲜少能叫人遇见‘这么大的闲事’罢了。”
    酷拉皮卡突然笑起来了,他下意识的抬手,半掩住嘴,眼睛弯弯地眯着:“这个问题与其问我,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吧?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是多余的事,那你现在就应该把她自己扔在医院然后走人了,而不是在这里和我慢悠悠地吃早餐。”
    “只不过人家未必领情呢。”很容易被他的笑容感染,那神色里像是藏着阳光一样充满魅力,我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的话,一开始似乎我也不太领你的情呢。”酷拉皮卡说,“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想那个女孩这样警惕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其实如果不是你问我这个问题,我根本不会想到你竟然还在纠结这种奇怪的事,因为我本就知道你一定会救她的。我知道,虽然你嘴上不说,不过你就是这样性格的人。”
    “你可别太高看我了。”
    “不,”他摇了摇头,说,“这不是什么高看,这只是我在阐述事实而已,既非褒义也非贬义,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你呈现给我的事实。”
    话说到一半,一阵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将我们打断了。
    我嘴里咀嚼的动作还没停,塞了满满一嘴的大块西蓝花口感意外的不错,我鼓着腮帮子转头向病床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少女依旧平躺在床上,用虚弱的声音说着和昨晚一样不友善的话:“我说你们两个……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别这么大声地讨论问题啊。”
    “哟,你醒啦。”我没接她的话,坐在原位冲着她的方向含糊不清的说,“你醒的倒还挺快的嘛,这才过了一夜。”
    “你在吃东西?我听出来了,你吃的什么?我饿了,我也想吃。”
    “西蓝花,如果你现在能进食的话。”
    “那还是算了,我讨厌西蓝花。”她说。
    早饭过后,我和酷拉皮卡收拾好了餐盘,那个少女依旧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她不能起身,连动一下也不行,她只清醒了一会就又一次睡了过去,医生来看过她一次,各项体征都很平稳,这样一直静养下去三个月左右就能出院。
    在短暂的清醒中,最后又一次昏睡之前,她突然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羊角。”她说。
    后面还嘟哝着接了些什么内容,却已经听不清了,只呢喃了几个字,她就又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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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