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后门出了办公大楼。
夜幕下,秋日的凉风刮起了路上的落叶,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照着树叶在光幕里轻舞飞扬。
萧瑟的夜,避走他乡的暗然,我的心情如飘零的落叶一样低落了起来。
或是不再年轻,或是重复着江湖的故事,疲倦已然上身!
黑子在楼下一直等着。
他已经叫好了两部出租车,我们彼此没有言语,相互点了点头,默契地上了各自的车。
依然如从前一样,我乘头车,他紧随其后。
黑子打的车是时下最新的电动汽车,启动和行走的声音都很小。夜幕下,我们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鹭城是一个岛,除了环岛一圈的环岛滨海路,中间就是南北和东西走向的两条主要干道了。
从公司到机场,走的是鹭城南北路,从鹭城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不堵车的时候,开得快一点,不超过半小时便能达到机场。堵车的时候,那就说不准了,得靠天意。
途中要经过一条名曰仙山的隧道,与鹭城东西向大动脉-鹭城东西路平交。
这个地方是事故多发地段,一是传言在仙山下打隧道,将神仙聚居的仙山开了膛,众神仙不满,施了魔法,屡屡制造事故,要逼迫阳间的人封了隧道。神仙要施法,不出事才叫怪呢。
从科学的角度,鹭城东西路与鹭城南北路在仙山隧道前正交,鹭城西路由西往东是一个大斜坡,斜坡的终点就是隧道前的十字路口。特殊的地理位置,导致有些车辆冲到坡底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容易刹不住车而引发事故。
出发的时候,第一波的下班高峰已过,车从公司拐出,很快上了主干道。
鹭城南北路是双向八车道,但是也有红绿灯。开车的是位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师傅,看着新型的电动汽车,我的心有些痒了,也想上上手。反正,都要离开鹭城了,虽说暗处或有冷箭,但是至今尚无风声,开开新型电动车,或是可以少去想那些阴暗的东西,平复一下隐藏的不安。
师傅在我多付三倍车资的鼓惑下,同意由我开到机场,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们便换了座。
电动汽车真的好开,轻轻一踏油门,车便平顺地滑了出去。
车的加速性能也出奇的好,据说由于没有变速箱羁绊的缘故,小踩一下油门,不到三秒,便飙到了八十迈。
车内的静谧将车窗外纷烦的杂音隔开,一车一世界,一驾方知平和,若没有时下烦事的忧扰,此时应会有好心情。
师傅坐在我旁边,看我没减速的意思,虽然看了我几眼,但是也没说啥,他以为我急着赶飞机。
开快车,虽然不推崇,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是排忧解愁的一种方法。
远远地看到仙山隧道口的霓虹灯,“仙山隧道”四个大字在夜里闪着妖异的金光。交通事故居高不下,领导自然有了压力,经高人指点,曰金光华贵,可封住众神仙的嘴。于是,“仙山隧道”四个字贴了K金,射灯打过,便发出金色的光。没有雨雾,十里之外都能看到发出熠熠的光。
快到十字路口时,交通信号灯还是绿的,但时间只剩几秒,我想冲过去,在绿灯转成黄灯的瞬间,猛踩油门,以近100迈的速度冲到了路口。
只在那一瞬间,左侧的车窗外,一个庞然大物,风驰电掣,闪着强烈的光,又像排山倒海涌过来的巨浪,猛然拍了过来。本能的,我猛然向相反方向拐了一下,但是,仍然被撞上了。
瞬间,一声巨响,若春天的雷,几乎要炸裂耳膜。硬碰硬地相撞,尽管我和司机师傅都绑着安全带,但是身子像不受约束的软泥,瘫着,随着车身天旋地转起来。感觉车被撞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突如其来的无措,一切反应都来不及了,除了无助的叫,在脑海里,闪现的是,我想我要完蛋了!
车辆轰然砸在路面上,强大的惯性,撕裂着身体,我晕了过去,一切也安静下来。
在冰冷坚硬的钢铁面前,人,没有丝毫的反抗力,就如鸡蛋碰到石头,没有经历,是体会不出来的。
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交通事故就这么发生了,可以想象,明日的报纸多了一块豆腐块,报道着仙山隧道前那重复的事故。民间又多了仙山上的神仙发威的谈资。仅此而已,世界依然繁忙,一夜过去,天下仍太平。
我是被火烤醒的,浑身散架似的,各个部件都不听指挥了,只要动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迷蒙中,黑子冲了上来,他手里拿着手机,拍着照,或许他没注意到,拍照的补光开关没有关掉,他每按一次快门,手机就闪一次光,我就是看着那个闪光,才不至于睡死过去的。
据国外研究,人在濒死的时候,是平静安详的,思维是最清晰的,对周围的事情认知也是最准的。在半昏半醒意识里,一个清晰的声音在问我,黑子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拍着照,而不是第一时间将我拉出火场?
虽然,迷糊中,最后还是黑子将我拉出了火场。
……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五天后了。
我的两条腿绷着纱布,头部也是,左手还能动,右手也绷着纱布,被夹板紧紧地固定着。眼睛一睁开,就觉天花板都动了起来。稍微动一下,尽是钻心的疼。
我的全身挂着各式各样的管子,体征检测仪有规律地发着嘟嘟声。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看到柳青趴在床沿,她抓着我还能动的左手,房间里静谧得可怕,我动了动左手的手指。
柳青惊醒过来,她抬起头,那是多么忧伤的眼呀,布满血丝,满脸的倦容!看到我睁开的眼,她的泪无声地涌了出来,滴落在我脸上。
“阿坤,疼吗?感觉好点了吗?”
她伏在我胸前,喜极而泣,五天了,终于醒过来了。
她是接到黑子的电话,匆忙赶到车祸现场的。
那时,她和严庆国刚要从公司出发回家。
他们匆忙赶到时,现场的惨烈让他们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撞上我所乘的车的是一辆运载土方的车,俗称后八轮,装满了,可以到三十吨。
我的车被撞到油箱后半部分的位置,如果不是换了驾驶,如果不是我猛然拐一下,直接撞上油箱,必定是要当场爆炸起火的。那样的话,或许,柳青只能来给我收尸了。
我的车在空中翻了几滚后,砸落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油箱中的油流出,猛烈燃烧起来。
车辆已经完全变形,玻璃全碎了,安全气囊已经全部开启。
除了没有直接撞上油箱外,我和司机师傅都绑着安全带,还好没被甩出去。
只是我们都受了重伤,我双脚被油门和刹车夹住,导致两只小腿活生生地被折断,右手被破裂的玻璃从肩膀开始,顺着胳膊划出了三十几厘米的大口子,菩萨保佑,尽管如此,没割到动脉。我的头被包裹在安全气囊里,但是还是瞬间被撞晕了。
司机师傅在副驾驶座,受伤程度还好,只是破碎的玻璃将他的手臂割伤了,脑门被豁开了一个口,满脸鲜血。撞击力实在太大,他也被撞晕过去。
柳青她们到现场的时候,我和司机已被黑子拉出了燃烧着的车。120的救护车也到了,医生护士正忙着将我们抬上救护车。
消防车井然有序地扑灭燃烧的大火,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例行的工作。
土方车侧翻在路中央,前脸掉了下来,驾驶室的玻璃也全碎了,满载的土方已从车厢撒开,像座延绵起伏的小山似的,堆满整个路口。
土方车司机没什么事,从驾驶室爬出来后,虽是惊魂未定,浑身发抖,但是还能点着烟,淡定地抽着,看着自己的杰作。
柳青没看那么多,拉着严庆国,跟着救护车就到了医院。
十几年前,我将柳青从海边救起送往医院,在路上,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她怕我跑掉,我怕被她讹上。十几年后,同样是在鹭城,柳青坐着救护车,送我去医院抢救,她焦急万分地紧握着我冰凉的手,我不怕她跑,打她也不跑,其实,我已经坠入深渊,她要扔下我,我也抓不住。
急症检查下来,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受伤太严重了,医生估计活的机会渺茫,即使活着,大概率是植物人,最好的结果也是与拐杖分不开了。
柳青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了,电闪雷鸣间,世界已经变了!
苍狗白云,世事如此无常!
她哀求着医生,无论如何都得保我一条命,多少钱都可以!她让严庆国去家里拿现金,她将整整伍拾万的现金放在院长办公室,求他调集最好的医疗资源,全力救治我。
人生在世,除了生死,再无大事。只有真正遇到这个关口,才知道,这话不是无病生吟。
我在ICU躺了三天,体征稳定后,才转到加护病房。
……
柳青明显瘦了,憔悴得不行。
我朝着她,苦笑着。
我没看到黑子!
我从火中看到的闪光,是他的手机拍照的时候发出的。在我昏迷的黑暗里,那种闪光像鬼火一样在眼前扑闪着!
我动了动嘴唇,柳青会意地俯身下来,耳根贴着我的嘴。
“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事。和你一起的司机师傅只是受了皮外伤,过几天可以出院了调养了。”
“黑子呢?”
我微弱地问道,他一定有事情的,一定有事情的。
“你在ICU的三天,他都陪着,转到这间加护病房以后,他说,他要出去一趟,但是没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是的,他不会告诉你的!留着三天,是看我能否抢救得过来!”
我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的判断是准的,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虽然我一直不想认为它是真的,但是,一切都已然残酷地立在了我的面前,我呆愣了,有什么比背叛带来的伤害更大呢?
我相信,在鹭城,没有人受了卢岫芬的委托要伤害我,只有黑子,是黑子背叛我接受了卢岫芬的委托,所有都是黑子设的局。
我不愿相信人性的残忍,现实却是如此的不堪。
我心里,已经活生生地被插上了一把刀!
以前曾和一个经历过江湖事的前辈在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远古的时候,猪们在一起,猪王说,如果再不做好吃了睡睡了吃的本分,下辈子就贬去做人。告诉我人心不古,人性之恶,连猪都不想做人,让我多个心眼。那时候刚入行,在朋友的帮衬下,谈成了几个项目,感怀于友情之重要,人性之美好,怎么也听不进去。
他还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灯瞎火里干出来的。言罢对着年少轻狂的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一眼,多是可惜,甚至有些不屑。我那几个项目怎么到手的,别人不知,我自心知肚明,没点手段,怎能谈成了。表面是朋友的帮衬,暗地里,我付出的绞尽脑汁的套路,是真金白银。
圣贤书中告诉我,人之初,性本善。参加工作后,经历了一些事,尽管知道人性的复杂,但还不至于摧毁我基本的认知,我也只想安分守己,做生活的主人,内心宁静,才能致远。
可是,现在,人性恶的一面就摆在眼前。
很多的时候,起先大家都信以为真不会发生的,结果都发生了。
从黑子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觉得不正常,但是,我和黑子合作了那么多年,彼此都是信任的。因为此,我忽略了一系列的异常。
以前黑子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们都是看着彼此眼睛说的,这是刚和黑子结交的时候,他提出来的要求,因为看着彼此的眼睛能够更坦诚。但是,在车上,我问他怎么突然回来的时候,他是盯着前方告诉我,是因为他得知同行在打探我的消息才匆忙赶回来的。或许,残存在他内心深处的所谓人性善的一面,让他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他让我尽快走,而且,事先就查好了飞机班次。我经常去帝都他是知道的,以他的江湖阅历,经常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必定有落脚的地方。他在从我车下去之前,就帮我定好的机票。
我们在一起合作,从未一起订过票,为了避免被人察觉我们的目的,即使去同一个地方,都是各乘各的航班的。当时急着回公司交办后续要办的事,虽然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那时根本没察觉。
在商量怎么走的时候,他特意强调,像以往一样,我在前,他在后跟着。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安排一起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交通事故,而且可准确地预知我过路口的时间。
相信,土方车早在鹭城西路的那个半坡上等着了,只等黑子一个指令,只等我穿过十字路口,冲下来,就是一个完美的交通事故了!
我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天花板有些裂纹,初看,像一张无序的网,但是,再认真地看的时候,每一条裂纹,都有一个起点,无论多弯曲,很少会交集在一起的,脉络是如此的清晰。
就如我回忆起来的那一幕一幕。
我浑身发冷,不是因伤而痛,生理本能的冷,而是由心里、骨头往外渗透的冷!
人性呀!永远不要高估人性的善,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恶!
卢岫芬得出多大的代价,才会让黑子换了雇主,忘了道义,背叛自己的人性之善!
或许,也是人性善恶的因果报应吧!
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行淫的妇女被抓,被带到长老面前,要用石头打死她,长老说:“你们谁没有罪,谁就可以用石头打死她,后来那些人都默默的走了。”每个人内心都有黑暗的一面,不到关键时刻很难体现,这个黑暗可以有很多种形式。
从业几十年,我虽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但是擦边球、不入流的手段还是用过。那时总是自我安慰,物竞天择,不进则退,不得不而为,总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万个理由和借口。
现在,我躺在了床上,是因果报应吗?
……
想到这些,我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
柳青笑着的脸布满泪痕,我活过来了,把她从无助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努力地翘起了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活过来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我想笑!因为闯过了鬼门关、因为又可以经历白天黑夜、因为我活着,我又赢了,可惜干裂的唇带给我的是一阵刺痛,我皱着眉,嘶了一声。
柳青抹了一下泪眼,匆忙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沾满水,在我苍白、干裂的唇上轻柔地涂抹着。
她用汤勺舀了一勺水,放在唇边试了试水温,俯下身,像喂婴儿一样轻轻地放进我微张的口。
一口下去,水是那么的甘醇,缓缓流过口腔、流过喉咙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妙。
看着我艰难地张着口,柳青的泪总是止不住,滴落在汤勺里,有点咸咸的味道,也有她的味道,有她,还可以看到人性善与美的一面,不至于让自己彻底灰了心!
……
在第六天晚上的时候,我可以吃一些流质的东西了,严庆国炖的汤很不错!
能吃,就有了元气。
当晚我做了三个决定。
一是报警,超过自己可接受的“恶”的限度,那就还原事实吧!得让黑子和参与此事的人知道行了人性之恶以后应该付出的代价。至于卢岫芬,按照她的做法,绝无把柄会落在黑子手里的,若事情暴露,黑子就是她的一个弃子。因此,我也没指望能追查到她,但是,雁过留痕,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的。
二是柳青马上到帝都,找吴力,代我完成我需要做的工作,可以跟吴力如实说我出事的消息,但是,不要让何洁知道。至于为什么不让何洁知道,或许,我不想留遗憾吧,不想在我身体受伤,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见到她。
三是让阿黑到医院来照顾我。我不得不想,按照用土方车撞我的阵势,他们是不是真的想灭了我。黑子又消失了,估计回金城向卢岫芬领酬金去了吧。相信,黑子还是起了点恻隐之心的,不然不会把我从车里拉出来,当时,燃起的大火可以很快将我烧死的。但是,见了卢岫芬以后呢?他可以不顾道义背叛我,最难的人性挣扎已经过了,如果卢岫芬要一劳永逸地灭口,出更大的价钱,第二次他就更容易接受了。一切未知之前,不得不防!喜欢只影虚设向谁去请大家收藏:(663d.com)只影虚设向谁去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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