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一无所有了

    时盏假寐一夜,旁边的两个麻花辫女孩也哭了一夜。
    次日天还未亮,白发老妇取来红盖头,罩在五人头上。
    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红布根本不能阻隔视线。
    她们被押出山神庙,老汉在前面挥洒纸钱,嘴里念着祷告,振振有词。
    众人走过清冷荒凉的街道,并排站在镇口。
    天边泛起蟹壳青,晨雾缭绕中,唢呐锣鼓声逐渐响起。
    一群狐脸人身的妖怪,露出尖牙,睁着赤红竖瞳,扛五顶花轿,跳着诡异的舞蹈,一颤一颤地来到镇外。
    “快!”老汉下令,“快送她们上花轿!”
    几个汉子将时盏塞进其中一顶花轿,不过片刻,小狐妖们便抬着花轿陆续离开,钻进茂密的树林。
    唢呐声与女子的哭声交缠,如凄厉的恶鬼哀嚎,在寂静的晨间响彻云霄。
    时盏安安静静坐在花轿里。
    她打算接近狐妖城主后,出其不意地往他脸上扔法器符箓,打得过固然好,打不过就抢了赛息壤溜之大吉。
    花轿行至深夜,还没有离开密林。
    时盏感觉不太对,她神识笼罩,正欲查探,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吒:“狐妖!受死吧!”
    林逸芙扯下盖头,祭出一柄火红色的长剑,劈开花轿,朝四周狐妖横扫而去。与此同时,林惜蓉横了一架焦尾琴在膝上,十指翻飞地弹起乐曲。
    小狐妖修为不高,皆在金丹大圆满,但它们妖怪皮糙血厚,数量多且团结,林逸芙和林惜蓉一时没落到上风。
    两方争斗难舍难分,时盏放走那两个哭泣不止的麻花辫少女,自己隐于一棵槐树背后。
    时盏暗中观察,心怨二人坏了计谋,若她们不敌,自己再出手相助。
    按理说,两人元婴修为应该很快解决掉这群小狐妖,但看她们招式浅薄,江湖经验尚浅。小狐妖突然对月嗬嗬哀叫,竖起尾巴,结了一个诡异的妖阵,它们叫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响亮,穿透重重树林朝四周扩散。
    林惜蓉忽地“啊”声惊呼,竟弹断了一根琴弦,琴弦割伤了食指,血流如注。
    “逸芙,不好——”
    树林深处,猛然窜出一只元婴修为的三尾火狐。火狐长着一张中年人脸,妖异鬼魅,龇牙咧嘴,朝二人吐出一道火焰。
    火焰冲天而起,引燃了旁边的一棵枯木。
    枯木被拦腰烧断,轰隆隆倒伏在地上,烧得枝叶噼里啪啦,照亮半边夜色。
    那些小狐狸的叫声有迷人心智的作用,林逸芙咬牙,企图再次捅出一剑,却半晌抬不起手臂。她俏脸苍白,厉声骂道:“姑奶奶今天就是死,也要拉你们这群野狗来垫背!”
    火狐被骂野狗,勃然大怒,五官扭曲:“你们人修……找死!”
    它竖起三尾,身上青光暴涨。
    “砰!”林惜蓉扔出手里一大把雷暴符,阻拦那火狐进攻。她余光瞧见树后的时盏,急道:“时姑娘,你怎么还在此处?快逃啊!”
    时盏当即不再犹豫,目光一凛,正要出手,耳朵忽听林间传来箭矢嗖嗖的破空声。
    箭如狼嚎,扫荡魑魅魍魉。
    一支、两支、三支。
    “噗嗤——”
    每支箭都伴随着急促的呼啸声,裹挟着迅猛强悍的威力,疾射进妖狐身体。
    那只元婴修为的三尾火狐亦不能幸免。
    箭头深深钉进它的眉心,雪白的鹅羽箭尾还在轻轻震颤。
    转眼间,狐妖尸横一地。
    林惜蓉扶起林逸芙,望着四周黑蓊翁的树林,“敢问,是哪位前辈出手相助?”
    话音刚落,西侧的树冠哗啦啦作响,一名身材劲瘦的黑衣男子从树上矫健跃下。他背着一张缠藤铜弓,头戴竹编斗笠,隐匿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熊熊火光只映出他一双冷肃的寒眸。
    男子好像没听见林惜蓉的话,看都不看她们,一一拔出狐妖身上的箭矢,利落扔进背后箭筒,转身便要离开。
    修真界的怪人太多了,林惜蓉摇头叹气。
    她来到时盏身边,柔声问:“时姑娘,你没事吧?”
    时盏刚还在想,这射箭的男修与自己修为相当,不知她出手,杀死这些狐妖的速度是否相差无几。
    林惜蓉见她出神,以为她吓着了,安抚道:“时姑娘,你别怕。你家在哪里,我和逸芙可以送你回家。”
    时盏看向林惜蓉,露出心有余悸的眼神,支支吾吾:“我没有家了。”
    她音色娇萦,正在擦拭箭矢的男修顿住脚步,倏然转身。
    隔着枯木燃烧升腾而起的烈火,他与她四目相接。
    时盏心道:这人的眼睛黑润润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下一秒,男修便来至她身前,一把扯下脸上蒙住的黑布,露出那张暌违已久的熟悉面孔。
    他半边脸藏在斗笠的阴影里,另外半张俊朗青涩的脸上,却有一道清晰的“十”字疤痕。黑色的瞳孔如看不见底的深渊,映着暖橘色的跳动火光,目光凝视她,变幻莫测。
    时盏震惊万分。
    余安州!
    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余安州?
    余安州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两下,哑声道:“是你吗.........时盏?”
    时盏心思转来转去,却一脸天真疑惑,胆怯地往林惜蓉背后躲避,反问:“你是谁啊?”
    时盏有素荆钗隐藏修为,不担心被余安州发现什么。
    她骑虎难下,这会儿只能装傻充愣到底。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余安州望着她的脸庞,怔然良久,骤然伸手,紧握住她皓白的手腕。
    时盏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桎梏,“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哪来的登徒子,还不放开人家!”林逸芙跳出来,将时盏从余安州怀里扯出,护在身后。
    林惜蓉抱着焦尾琴,挡在时盏身前,正色道:“前辈,你出手杀死了狐妖,想必是位正义之士。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
    时盏瑟缩着,心里对林氏二女十分感激。
    余安州脸色阴沉沉的。
    他没有说话,直接威压笼罩,压制住林逸芙和林惜蓉,拽起时盏便大步离开。
    林逸芙看着余安州远去的身影,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姑奶奶以为他是个好人,结果跟狐妖城主一个德行!见时姑娘貌美,就把人家抢走!”
    林逸芙嫉恶如仇,否则也不会拉着二姐来大闹秭归城。
    “这可如何是好?”
    林惜蓉生性善良,心中不忍,两姐妹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想办法将时盏救出来。
    时盏被余安州掳走,耳畔听着呼啸风声,不知姐妹两人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救自己。
    余安州抱她在怀,鼻尖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草木气息,厌恶的同时,神思恍惚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须臾。
    时盏这些年在无念宫,身边有越北的陪伴,慢慢走出了曾经的伤痛。她刻意回避以前的人或事,不去打听他们的任何消息,但此时此刻,看到余安州,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又纷至沓来。
    趁他没有防备,时盏眸光一暗,悄悄运转法力凝至右掌……
    “时盏,你怎么了?”余安州忽然开口。
    时盏心虚地缩回右掌,“什、什么?”
    远离秭归城,来到某处小湖边,余安州将时盏放了下来。
    时盏像受惊的兔子跳开三步远,害怕地往后退,“你是谁?你为什么掳劫我?”
    晨光熹微,湖边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几只雀鸟立在摇曳不定的芦苇杆上,叽喳鸣叫。余安州取下斗笠,凝眸望向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隔着齐腰的湖畔草叶,时盏细一瞧,发现他长开了些。个头高了一截,黑衣劲装显得腰瘦腿长。马尾束在头顶,发梢被晨露浅浅濡湿,时间没有磨灭他脸上的少年气,依旧青稚俊朗,只是脸上平白多了一道疤痕,看起来不复从前那般肆意张扬。
    疤哪儿来的?
    莫非余安州跟人打架,被人用宁狼鱼骨把脸给划破了?
    时盏不禁暗骂了句“活该”。
    余安州拨开草叶,来到时盏跟前,捉住她手腕把脉。时盏假意挣脱,期期艾艾地道:“这位公子,你别动手动脚啊。”
    余安州像是没听见,他诊了一会儿,震惊地抬眸:“你怎会变成凡人?你修为呢?你的金丹呢?”
    分开时,时盏刚刚结丹。
    他喃喃揣测,“难道是林禄羽的暗障术?”
    暗障术腐蚀掉了时盏的金丹,她也许命大没有死,但却成为了无法修炼的凡人,还失去了记忆?
    余安州越想越有可能,他分出一缕神识,钻入时盏身体仔细探查她周身角落,果不其然,在她肋骨处发现了一团浓黑的阴气。
    时盏心道不妙,抽回手背在身后,咬着唇瓣:“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余安州拧起两道剑眉,打断她的话语:“不要跟我说什么授受不亲。”
    时盏语塞。
    她内心估算自己和余安州打起来几分胜算,表情却忧愁哀婉,“这位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余安州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面孔,认真道:“时盏,你不是凡人,你是修士,只是你现在失忆了。”他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我会教你重新修炼。”
    时盏:“……”
    她没想到遇见余安州,事情会变成这种走向。
    余安州在湖畔盖出一间茅草屋,将时盏摁坐在凳子上,屈指弹出火星,开始生火做饭。
    屋中静谧,只有火舌舔舐木柴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时盏斜睨余安州,正疑惑他做饭干嘛,余安州便端碗走来了。他双手将瓷碗放置桌上,轻声问:“一天没吃饭,你饿坏了吧。”
    凡人无法辟谷,饿了这么久,一定很难受。
    时盏目光落在那碗黑漆漆黏糊糊的不明液体上,瞳孔一紧,“不,我不饿!”
    余安州只当她在害怕,放缓了语气,“时盏,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上扬的眼梢泛泪发红,“我……我已经长大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时盏。
    活生生的时盏。
    时盏失踪后,他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逐渐将此事隐藏心底。后来,他年岁渐长,回头看往昔作为,果真如时盏当初谩骂的那样,愚蠢幼稚、莽撞恶劣、自以为是。
    在他最懊丧的那段时间里,堂兄余琦曾问,他对时盏是爱吗?
    余安州犹豫了。
    他不知道。
    他喜欢时盏身上的味道,喜欢她清冷的眉眼,喜欢看她张牙舞爪地对自己吼来呵去;亦怜惜她所有的惨痛经历,并对自己的做法陷入无穷尽的悔恨。
    在他最无知放肆的年少时光,只有时盏能将他骂清醒。她就像他脸上那道疤,提醒着曾经的自己有多愚蠢。
    当余氏被东苏林氏盯上那天,他背起余琦的雁神弓,背起血海深仇,开始了漂泊无定的浪迹生涯。
    时间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开始成长,不再幼稚,不再冲动……
    上次分别时,她说,永不原谅。
    如果非要有原谅的那一天,除非她不认识他。
    这是上天给他重新改过弥补的机会吗?他刚好路过秭归城,就碰到了被狐妖围困的她……
    而且,她真的不认识他了。
    “时盏……”余安州眼眶红红的看着自己,饱含了太多看不懂的情绪,在他黝黑的瞳仁里翻滚。
    时盏怔了怔,“你怎么了?”
    这句疑问,好似戳中了余安州的最软弱的痛处。
    他撞进她怀里,紧紧环着她的腰肢。时盏正欲推开他,却听少年闷声在她心口哽咽,“时盏,我一无所有了............”
    林霄风杀了余氏全族。
    余氏族人的血,润透了半边东苏的土地。
    他发狠修炼,修为终于突破了出窍,在浮光界算一方强者,可在东苏林氏的滔天权势下,根本不值一提。
    但那又怎样?他偏要割下林霄风的头,祭奠余氏几十口无辜惨死的亡魂。
    时盏愣住。
    她不知道余安州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她的身份是个凡人,就算好奇,也不好继续追问。
    两人沉默不语。
    半晌后,余安州自我缓解,从沉痛的情绪中脱离。
    他站直身子,看起来无事发生,侧过头看向门外的湖泊,“不说这些了,你快吃饭吧。”
    时盏扫了眼黑乎乎的不明食物,“我真的不饿。”
    余安州将碗递到时盏面前,语气坚定不容拒绝:“这是灵米粥,可以为引气入体打下基础。”
    他目光灼灼,时盏有瞬间卡壳。
    她忽然灵机一动,推开那碗,嘀咕道:“我想吃鱼或者吃灵果,不想喝粥。”
    余安州蹙眉,“你怎么还挑食?”
    “不可以吗?”她扬起头,烟淡的眉下眸如清泓。
    余安州立时软了心肠。
    好不容易久别重逢,她因为暗障术成了凡人,看穿着打扮,这些年想必过得也很艰难。
    思及此,余安州叹气道:“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抓鱼摘果。”
    时盏满口应下。
    余安州在外布置了一层结界,背弓离去。
    时盏确定他走远了,撕开结界,脚下抹油。她实在不想跟余安州有什么牵扯,他的悲欢与她毫不相干,没上去捅他两刀已经是她给予的最大仁慈。
    时盏直奔秭归城的树林,她运气好,一来就看见了两只小狐妖。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我迷路了吗?”时盏装作不小心被树根绊倒,发出动静。
    两狐妖见她是凡人女子,大喜过望。
    昨夜城主没有成功娶妻,正在城中大发雷霆。二狐将时盏抓了起来,盖上红盖头,便要往秭归城去。
    时盏一边嘤嘤装哭,一边暗松了口气。
    虽然过程略有波折,但只要可以顺利接近狐妖城主,她的计谋就不算失败。
    哪晓得还没走出二里路,前方余安州缓缓走出。
    他绷紧下颌,俊脸阴沉的可怕。一言不发,挽弓如满月,右手搭上一双箭矢,嗖嗖破风声响,两只金丹初期的小狐妖就被钉死在树干上。
    时盏:“……”
    余安州来到她身前,一把扯下她头上的红盖头,咬牙道:“我不是让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吗?”
    时盏指了指那两只死去的狐妖,说:“公子,你离开那么久我有点害怕,所以才会走出门外,想看看你回来没有……”
    她抬手掩面,泫然欲泣,“那知这两只妖怪突然闯进来,把我抓走了!”
    闻言,余安州慢慢松开眉头。
    他揽臂将时盏紧紧拥入怀中,沙哑道:“时盏,下次不要乱跑了。”
    他会担心。
    余安州将时盏带回湖畔草屋。
    临时搭建的灶里火星还没熄灭,屋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
    时盏眼睁睁看余安州端来盘子,升起不祥预兆。
    光滑的瓷白盘里,是蓝蓝绿绿的一堆“浆糊”。时盏用筷子挑起一坨黏稠的固体,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这什么东西?”
    余安州坐在她旁边,单手撑着下巴,马尾侧垂在胸前衣襟上。说:“你不是要鱼和灵果吗?快趁热吃。”
    “你把它们……混在一起煮了?”
    “炒了。”
    他目光牢牢锁着她的脸,时盏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强忍恶心尝了一口。
    诡异的口感在味蕾炸开,她没忍住,猛一偏头:“呕——”
    余安州一惊,忙端水过来,拍她脊背:“没事吧?”
    时盏反复漱口,心中怒火中烧:余安州,真有你的!竟想用这些饭菜毒死我!喜欢穿书之此君记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穿书之此君记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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