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悬挂的仙火教徒已被官军放下来, 装进了竹制的囚车里待斩。大路两旁只剩下光秃秃染着斑驳血迹的粗木柱子,兀自伫立在泛起鱼肚之白的黎明晴空中。
四人心中都有感慨,寻冰驱火之事已圆满达成,再向仙火教长老传达木教主所托机密之后,便算是履行了约定可以返还天御宗了。但到那时, 这些被礼南王弃之不顾的仙火教徒必然已丢了性命。天御宗虽以斩妖除魔为已任, 归根到底也是见不得无辜之人白白枉死。
初一看向凌非焉, 但见凌非焉目光平静如常却缓了了脚步,便知她心中所想与自己一样。于是转向凌非茗询问道:“非茗凌尊,那些仙火教的人,我们是不是……”
凌非茗翻翻眼睛,低声道:“问你的非焉凌尊去,进城时她可警告过我, 不许管官家的闲事。”
凌非焉闻言, 怔道:“彼时非一性命堪忧,我也不知木柱之上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事才那般说。现在非一无恙, 又知仙火教徒是被礼南王当了棋子,自然是要把他们救下的。”
凌非茗撇嘴笑道:“那时不要管闲事的是你, 现在要管闲事的还是你。”
凌非焉不服气道:“众生性命皆该珍惜, 我们救人乃是道义, 怎么叫闲事。”
凌非茗笑吟吟道:“哎哟,什么时候师妹心中的道义是按非一性命的紧急程度做评判了。”
“师姐你!”凌非焉发现凌非茗好像在故意找茬儿逗她说话, 便放弃了与她争辩。转头再看初一, 但见初一正面露喜色望着她, 心道师姐口无遮拦,又把她给卖了,忙快步走了出去。
凌非茗不依不饶,在后面略微放大声音,向凌非焉背影言道:“好啦好啦,人当然是要救的,不过不是现在。”
凌非焉也不理睬继续向前走,凌非茗见状用手肘怼怼初一,笑道:“还不快追。”
三人快步跟上凌非焉,再向半山堂行去。未到药店门前,醇厚的药味便已飘入鼻息。凌非茗闭上眼睛嗅了嗅,一夜未眠的疲劳顿时一扫而光。
到了半山堂前,也不知小伙计起的多早,正坐在一长排炉火兴旺的灶前扇着蒲扇。
凌非茗边走边赞道:“良药知冷暖,晨煎午制夜熬各有妙处。”
小伙计闻言,起身向凌非茗招呼道:“几位回来了,可顺利见得由长老?”
“这个……嗯……”凌非茗心道这小伙计在教中地位低微,又似只对炼药有兴趣,必不知仙火教总坛昨夜变动,顿了顿回应道:“多谢你们掌柜引荐,我们见到由长老了。”
“那便好。”小伙计应着,忽然匆忙掀开一个药罐的盖子丢了些什么进去,这才放心与凌非茗攀问道:“几位如何又回来半山堂,可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
“还真有了。”凌非茗顺着小伙计的话茬应道:“这次也是想麻烦你们掌柜给引荐引荐,我们想拜谒你们的玉长老和黎长老。”
“哎呀,那可不巧了。”小伙计闻言遗憾皱眉道:“掌柜的昨夜出去了,还说今日要是不回,就说不好哪日才能回来,嘱咐我好好守着半山堂……”
讲到此,小伙计脸上的神色黯淡下去,下意识望向云城某个方向,眼中蒙上一层担忧之色。显然掌柜虽然没有说明去向,他也猜到了一二。
凌非茗与初一、凌非焉初一相望,几人自是心照不宣。
凌非茗眨眨眼睛,向小伙计狡黠言道:“不过这次我们没有恩字令,想求见两位长老便要给仙火教帮一桩大忙了。”
小伙计不知凌非茗所言何意,也不知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只道眼前形势下人人对仙火教唯恐避之不及,这几人不但敢三番五次前来,还要给仙火教帮忙,顿时万分感动,起身以仙火教火焰结印交叉胸前深深鞠躬,诚恳言道:“掌柜怕我们暴露身份,平时不许我对外人施此礼节。但几位女侠若是……若是要去……小人在此千恩万谢!”
小伙计终究没有把“劫法场”三个谋反作乱掉脑袋的字说出口。先前四人来时,他见凌非焉沉默少言印堂隐有暗色,现在已是神清气爽面色泰然。又见来时病卧在车中奄奄一息的主儿,如今也身姿挺拔,神采飞扬的环手而立,眼中更有星辰之光炯炯闪烁,便知这四人都不是一般角色。此一去必将力挽狂澜,化腐朽为神奇。
凌非茗看破小伙计心事,莞尔一笑柔和道:“你快安心炼药吧,若是分心加错了药材,掌柜今晚归来怕是要责罚你了。”
“哎!”小伙计听凌非茗这样说,心中更是有底。看着四人离去的身影,不知是炉火熏人还是什么原因,小伙计抬手抹了抹眼泪,将手中蒲扇扇得更卖力了。
没有礼南王再派人来袭击,伪装了身份的四人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走在云城街巷,一边佯装游看,一边留意匆匆行人和官军的行迹。要说这几天乃是云城的集市之日,本该人潮接踵货品琳琅,怎奈一场即将到来的屠杀惹得城中气氛萧瑟肃杀,哪里还有商贩敢大声吆喝买卖。
得知昨夜云城大牢安然无恙,凌非茗猜测仙火教众人应该是不甘心只将被囚教众救出,而是将目标定在今日法场,毕竟今日礼南王彭让和钦差赵苑都会亲自到场监斩。如此,凌非焉和初一则像比赛一样,一路又各自点出许多伪装成百姓的仙火教徒。
待到凑到法场附近,几人见围观的人群中果然有不下数十人神色谨慎,时而相互眉目传讯。被囚在笼中、按在断头台上的仙火教徒眼中也不见绝望之色,反而个个坚定无比。甚至有些人还露出了按耐不住的激动。
南卿眼尖,忽在人群中索见老南医的身影。她拽拽凌非茗,凌非茗循着南卿指的方向看去,恰好与老南医对上视线。凌非茗向老南医递了个眼色,老南医先是一惊,随即摇头示意凌非茗不要冒险插手。
凌非茗转过身来与凌非焉道:“我去与那老南医说说。”
凌非焉亦与凌非茗低声耳语,凌非茗点头赞同,凌非焉便闪身消失在人群外围。
初一目送凌非焉离去,转来抬头望向监斩台上的官家钦差。只见那青年官员身着青色官袍,身体虽正襟而坐却将一只手臂置在台案之上。离手不远处便是个雕工精致的金质剑架,架上赫然横着一柄华贵异常的赤金精钢宝剑。他身后的卫兵也全部都是魁梧之士,穿盔戴甲,持刀荷剑,好不威风。
初一发现那钦差大部分时间都是低垂着眼眸,时而抬目望望场边日晷,看似悠然等待,目光却也时时落在一些伪装成普通百姓的仙火教众身上。初一心道:难怪此人被选为钦差派来云城,论洞察,法场周围风吹草动皆落眼底;论胆色,明知将有一场恶战却能云淡风轻不露声色,堪称青年才俊智勇双全了。
忽然,赵苑向初一这边看来。初一不想被他发现端倪,转而看向别处。这时,不知凌非茗与老南医说了什么,胸有成竹的走了回来。须臾,凌非焉也从人群外归来,带回了探查到的讯息。
“附近巷中果有重甲伏兵,屋顶高处亦设了精弓强弩。蛊术乃是慢攻,仙火教此番人数虽众,但是一旦动起手来,只怕要吃亏。”
初一点头,心道:这便是那钦差泰然对敌的信心所在了。
南卿忧虑道:“法场周围数十个囚笼,救人出来也要好一阵。只怕我们还来不及打开锁头他们就已经被官军的乱箭射成刺猬了。”
凌非茗闻言,低声笑道:“谁说劫法场就一定要劫犯人。”
“你是说……”南卿闻言一愣,随即捂住了嘴巴。
初一领会凌非茗的意思,亦狡黠一笑,低声道:“包在我身上。”
午时渐渐临近,法场始终不见礼南王身影。赵苑终于开始动摇,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点动,折射出他内心的狐疑。原本因畏惧而鸦雀无声的场下围观百姓也忍不住纷纷起了议论,就连乔装打扮等待动手的仙火教众也互相不知缘由,只得小心寻找行事之机。唯有天御宗四人心中有数,礼南王肯定是来不了了,就看那钦差大人怎样反应。
午时三刻愈加逼近,刽子手宽阔的寒刀染上了一层烈日的灼辉,闪闪映照在围观者的脸上,让人心生畏惧。随着赵苑忽然的起身,场周之人情不自禁低声惊呼。
只见赵苑一拂衣袖,心中举棋不定。今日礼南郡王主斩却迟迟不肯露面,要么是故意将他晒在此处做给云城百姓看,要么便是出了什么实在难以到来的大事。可无论哪种原因,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很快,人群外快步跑来一个传令兵士,登登登攀上高台,向赵苑轻声言语。台下众人越是什么都听不见,便越是翘首相望,聚精会神的凝视着台上变化。
初一见赵苑脸上神情疑惑中带着讶异,心道那传令兵该是到礼南王府上去请彭让,却发现彭让根本不在府中,甚至完全不知去向,钦差立刻便要做出决定了。果然传令兵退下后,赵苑微微皱眉犹豫几分,便伸手摸向了岸上装满令牌的签筒。
初一与凌非茗凌非焉相一对视,得到回应后脚下轻一点踏便飞身至了高台之上。
“什么人!”荷甲的卫兵刚将长刀抽出刀鞘,便见忽来的身影已将钦差掌控在手。
“钦差大人,得罪了。”初一以手为刀,断下赵苑去抓尚方宝剑的手。随即将尚方宝剑抢在手中,宝剑在阳光照射下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瞬间便刺在了赵苑的咽喉前。
赵苑本以为是仙火教众开始行动,待他定睛一看,万军丛中袭上台来的竟是个年轻女子,不由几分惊讶。再见此女子口音打扮并非南疆人士,更是狐疑不已。但他却依然冷静喝道:“大胆女子,法场肃严,岂容你撒泼造次。来人,把她拿下!”
兵士得了钦差命令,持刀而上。初一以尚方宝剑挡下一轮攻击,眼见凌非焉也跃上高台,便将宝剑插回剑鞘,抓住赵苑一只手臂。凌非焉快步上前抓住赵苑另只手臂,两人一起用力使出轻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把钦差给劫出了法场。
“放箭!快放箭!!”赵苑的卫兵大声命令。
“不可!不可!!”那原本守备在城门的廖参将担心乱箭会误伤台下百姓,连连挥手阻止。
卫兵大怒道:“不放箭误了钦差大人性命,上面怪罪下来,你们全都要陪葬!”
廖参将得意道:“我等区区贱命,死也能拉个皇帝的钦差当垫背,岂不痛快!”
卫兵无奈,心知礼南王不在钦差也不在,云城守备军是决计不会听命行事了,只得纷纷跳下高台,向初一和凌非焉离去的方向追击。但还不及走出几步,法场四周呼喝之声骤然而起,却是仙火教众见官军群龙无首,即刻蜂拥而上。凌非茗见状嘴角微扬,凑向老南医身旁。
再说初一和凌非焉将赵苑劫持到云城之外,寻到与凌非茗约定的隐蔽之处,又以定身咒限制了赵苑的行动,才将赵苑松开。
赵苑怎么说也是堂堂钦差,忽然成了别人的阶下之囚自是十分气愤。但他这人向来冷静,方才便觉得这两名女子武功极致高超,又能使出限制自己行动的咒术,便知此二人绝不简单。于是他向二人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是仙火教徒?将本官劫至此处,所欲为何?”
凌非焉闻言,将炎月剑环在怀中没有应声。
初一一边欣赏着手中尚方宝剑的精湛雕工,一边与赵苑道:“钦差大人别管我们是谁,将你带到此处是想让你去见一个人。”
赵苑疑惑道:“见谁?”
初一道:“法场上,你在等的人。”
“礼南郡王!”赵苑一惊,难怪方才左等右等不见礼南王踪影,这两人在戒备森严的法场中将他劫到城外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想礼南郡王也是着了这两女子的道了。于是赵苑竖眉怒道:“你们这般胆大妄为,接二连三劫持朝廷命官,可知犯得是掉脑袋的大罪,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初一摇摇头,遗憾道:“礼南郡王可不是被劫持了,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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