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尧猛地起身,昳丽容貌一刹狰狞。
“为了我好?你说,是为了我好?哈哈哈哈哈哈,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你杀我亲娘,把我扔到后院那群仆从里就不管不顾,这样不三不四的身份,难道爷爷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我?”
他一下揭开了衣领,袖子,将自己满身残破展露于穆老太师面前,看着穆老太师错愕惊慌以及心痛不忍的神情,便觉得胸腔里自有无穷尽的快意迸发。
也曾困惑,也曾期待,只是如今全都成了恨。
忽地,有一朵青色残瓣自他发间飘落,安详于穆老太师胸前衣衫上的一大片汤药污渍里,青色妖娆,药渍污浊,好似泥沼里开出的残花一朵。
应是方才进来时,穿过后院那片青粟花圃,被不小心飘落在他头上带进来了。
穆尧垂眸看去,只觉此情此景生出无限美好的意境,神情愈发诡谲暗涌。
穆老太师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穆尧,颤抖着手想去触碰穆尧手臂上的那些伤痕,万般情绪到最后,也只剩下了满满的愧疚与心疼,再就是愤怒。
这是自己最疼爱的幼子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受到如此对待,怎么能不心疼,不愤怒。
他是真没想到,他总忍着不去看这个孙子,是怕触景伤情,也以为自己的大儿子穆知卿会加以善待他,怎会想到是这个局面,竟然连仆从都能随意欺负,所以穆尧再恨他再恨整个穆府,他也觉得理当如此。弑母之恨,凌辱之仇啊。
这不就是读书人最为看重的孝义与骨气么。
想他一生清誉,唯独在自己这个孙儿的事情上,犯下诸多过错,只是如今他想补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的尧孙儿还肯不肯给他机会。
心中愧疚泛滥成河,穆老太师终于握上了穆尧的手,瘦弱,幼不堪折,却遍布伤痕。只是看着,触碰到,这位在天子朝堂上从来傲骨铮铮头颅高昂的老大人,于此刻,终于落下了无比悔恨的泪水。
穆尧看着,满腔愤懑顿时熄灭,表情一瞬间平静下来,挣开手,拂落了穆老太师衣襟前的那朵青粟残花,揉碎碾压在手心,走到桌几前,端了另一碗早预备好的药折身。
语气冷漠,“爷爷,先喝药吧,再不喝药就凉了。”
他知道,今日过后,那些流言、欺辱以及种种下贱阴暗的心思,穆老太师都会替他摆平,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静静地等着看就好了。
给穆老太师喂完药换好衣服,再打扫了一遍屋子,他才端着空药碗回去了。
守门仆从已经回来了,看见他出来也不甚在意,更没有遵循礼制唤一声“公子”,依旧在自顾自的聊闲话,待他如空气一般。
路上又经过青粟花圃,他停了下来,望着这早间天边卧云半卷,院子里却另有一片青色天地,自由生长,绕着红木栏杆,碧绿水池漫天轻舞,美不胜收。
他松开手,望着手心一团不成样子的残瓣青汁,痴迷着要陷进去,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喷嚏。
侧头看,却有一只雪白幼猫从水池边的假山上奔跃,在青粟花圃滚了几圈往他这边走来,喷嚏连天,脖子上系着一个绣着青粟花的荷包,嘴里还咬着一封雪白信纸,染着青边。
这是上好的雪纸,只有皇家御用的造纸作坊才能生产出来,只供皇族。
他皱了皱眉,没动。
白大宝一看见穆尧,就两眼放光,连扑了过来,“小只,不君肿涮见掉你里!!”
(小子,本君总算见到你了)
肩膀上轻轻一沉,穆尧阴郁的心情都有些僵化,眼角抽了抽,语气也很不客气,“你又来做甚么?”
他还记得就在前几天,他洗完衣物回来,木着手脚就在窗边临摹字帖,白大宝忽地从墙头跃下来,落在窗沿就与他絮叨。
他先是震惊,再是奇怪,尔后习惯,这几天时不时的就被骚扰最后是忍无可忍的麻木,练字回温的手都有些颤抖,很想一笔头扔过去,让闭嘴。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异类能开口说话,也不知道哪只异类开口说话之后能这么啰嗦。
关键是说的话还全都是废话,哪户人家的小姐姐眼睛好看就是可惜是个人类,御膳司的小鱼干味道很好就是样式太单一也不知道弄些花样,还有祭祀塔的大祭司品性过于无耻居然趁他不备偷尝他的小鱼干……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看他的目光犹如当世知己,令他浑身发毛。
也不知道宫里面那位小少女是怎么受得了这么久的。
也是奇葩。
穆尧暗暗想着,眼睛里自然而然带上了些许钦佩,莫名其妙,来得突然又转瞬消逝无踪。
白大宝不知道穆尧心里活动,万分嫌弃的把信吐落在了他端着的木托盘里,还伸出带铃铛的爪子擦擦嘴,傲娇的盘踞在他肩头。
“这是什么?”
“情书。”
穆尧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怔了怔,随即眉头一皱,单手拿起来拆开,只看了开头,就跟看到什么可怕东西一样的丢到了地上,脸有些抽搐。
白大宝比他更抽搐。
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么羞耻的情书是他被那个女人威逼利诱拿爪子一笔一划写下的。
信纸落在青粟花丛里,雪白可爱一如记忆里的小少女的脸,顽皮天真,下巴高扬,坐在假山上瞅着他笑,骄纵热烈如夏日炙热的光,烫的他眼睛疼。
只是信纸上的那字迹歪歪扭扭丑到爆的一句话实在碍眼——栗子给你,我们做朋友好不好,阿尧^ν^?
阿尧?还有这个最后的笑脸什么鬼??
穆尧眼皮颤了颤,下意识抬起手来摸了摸鼻翼的朱砂痣,牙印已经消退,但仍然可以感觉出麻痒,“她是什么意思?戏弄我么?”
白大宝心虚的在窗台上来回踱了几步,很阴谋论的告诉他,“绝对不是,以本君多年的经验来看,她就是想借着‘朋友’的名义来泡你。”
“泡?”
“就是潜规则。”
“潜?”
“这都不明白?就是她心悦你,想养你。”
穆尧眼里暴戾愈甚,攥着木托盘声音冷的像在颤抖,“你是说,她想养我当面首?”
白大宝愣了愣,似乎想反驳,可又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喵。”
白大宝四只爪子并用解下了脖子上的荷包,也扔在了托盘里,“喏,她让我带给你的。”
荷包封口的珍珠拉绳被白大宝扯松,滚出几个还很温热的炒栗子出来,饱满圆润,一看就是被精心挑选过的。
有一颗滚了几圈,碰到穆尧举托盘的大拇指指甲盖,停住了,一抹温热自冰凉指尖传递到满身伤痕的躯壳里,在这春日的青色花朵纷飞下,给予他唯一的暖。
像极了她的笑。
穆尧垂下眼眸,静静看着那颗色相美好的栗子,捏起来,一扬手,丢进了青粟花丛里,在白大宝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里,嘴角扯着讽刺笑意,走两步丢一颗,出了院子,荷包也就空了。
他把荷包丢回给白大宝,“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白大宝,“???”
“你就实话告诉她,栗子全被我扔了,而且我最讨厌的就是栗子,让她趁早离我远一点!”
说完这些话,穆尧像是心情很好似的,收敛一身的刺,侧眸浅笑。三四岁大的男童笑起来,鼻翼一粒潋滟朱砂,桃花般的脸颊生出无尽的悱恻缠绵,勾魂夺魄好似妖魔。
白大宝正在把荷包系回脖颈,扭头看见穆尧这一笑,雪白绒发一抖,有点慌,还有点想象不到。
凤还朝也就算了,从来居心不良,绾衣那小子又是黑了心的言行叵测,但他们两个在人前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表演帝,可面前这一个,年纪最小,样子却是最疯癫的,不演不装,倒让他有点稀奇。
感慨之余,不免好心劝了句,“你应该顺着她点。”
“顺着她,做什么?做面首么?”穆尧嗤笑一声。
“呃……也不能这么说,万一那女……她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的,是我们误解了她的意思,不就冤枉她了吗。”白大宝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自己没完成好任务,回去可能会被剥皮做羹汤。
“那与我何干。”穆尧稍稍回过神也就明白了,也不觉得那钟灵毓秀的尊贵人儿会有这些龌龊心思,只是觉得奇怪,“凤朝的王族世家公子何其多,她怎么就偏偏找上我?”
“这还用说,颜控呗,颜控都这样,就算你是反派大boss,‘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那种’只要你长得好看,颜值即正义知道不,照样有无数人追捧,三观跟着五官跑,颜控的底线一直在刷新,从未被超越!”
白大宝话说的前卫,穆尧有大半听不懂意思,不过那句“只要长得好看”他听懂了,抬手摸了摸这张连自己都厌恶不已的脸,他没再说话,端着托盘走了。
白大宝本来想跟上,不过想起自己的另一个任务,就没多留,跳跃着去了穆府前院书房。
他不知道当他离开之后,穆尧去完膳房放好托盘,回到自己屋子,从床下隐秘处拿出了一个木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正是凤还朝失落的那枚凤玉珏。
没有完全裂开,只是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才拾了回来,避开所有人,只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盯着上面那一道裂痕发呆,常常是不知不觉就捱过了大半宿。
他又把那张雪白信纸从怀里拿出来,摩挲着上面的青边纹路,一路摩挲到那张笑脸上,有些厌恶,有些茫然,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那个说话结巴的娇娇女,既然想要与他相交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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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当空正好。
白大宝完成任务就立即赶回到青郊春猎猎场的看台,麻溜滚进了凤还朝怀里。
台下,凤帝与一众老臣都聚在一起,准备提前一日拔营回宫。
法刑司的掌司剑鬼就跟在凤帝面前,低语着什么,凤帝面沉似水,不动声色的望着前方的凤旗。
女人,两封信都送出去了,一封穆尧,一封穆禹,怎么样,效率高吧?
穆尧什么反应?
凤还朝看向凤帝身后温厚笑着的凤当归,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有些萎靡的花枝上:他应该很反感,我送去的炒栗子一颗都没留吧。
你知道还让我去送?
凤还朝笑了笑,拢了拢披风的裘领:没事,栗子你继续送,情书也继续写就是了,不过别太频繁,一个月送个两三回就行。
又是本君做苦力?
嗯,而且看样子得维持个好几年才行。
你弄这么麻烦到底要做什么?
黑暗地方待久了的人总会痴心妄想,企图光明眷顾,所以一旦真出现了那么一束光,微不足道的,给了他一丝丝弱得可怜的暖,他就算致死,应该都舍不得放手吧,就算他将来知道那束光来自阴曹地府,一丝一寸都沁着毒。
所以啊大胖,我的妖精小竹马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白大宝:“……”哪里来的阴风阵阵?
凤还朝又问:穆禹呢,他没看见你吧?
没有,那个书呆子读书读痴了都,我把那封伪装过的信丢在他桌上大半天都没看见,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扔了一块石头砸了窗子。
白大宝目露嫌弃:怪不得你说他斗不过穆尧,这也太二愣子了。
穆禹是正人君子,手段自然比不了穆尧阴毒,所以你得看好了他,别让他找穆禹麻烦。
放心吧女人,交给我就是。
凤还朝点头。既然穆禹收到信了,等会儿穆知卿回去了应该也就知道了,文桢的御史台说是监察百官,其实就是看着穆知卿,还有他管理的九卿职司,他们两个人一向不睦,就算别人不深究,穆知卿也不会轻易放过文帧的。
她给穆禹送的信很简单,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文帧与某一臣国有勾结。
这话是实话,却没证据,单看穆知卿相不相信了。
不过想来,为了能把死对头拉下马,信不信的也没那么重要,该动手的还是会动手,毕竟文桢是个老狐狸,藏的太深,从凤帝少年登基就辅佐至今,深得信任,单凭这一句话、一件事就想彻底把文桢揪出来,无疑是痴人说梦,暂时她的胃口也没那么大。
穆知卿入了瓮,就看文桢会推谁出来顶罪了。喜欢重生之公主过于作请大家收藏:(663d.com)重生之公主过于作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