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学校吧,”坐了好一会儿,贺昭用手抹去矿泉水瓶身湿漉漉的水汽,“我还得在这里陪着我妈。”
易时:“好,如果有什么事……”
易时话只说了一半,贺昭对他一笑:“嗯,谢谢了。”
看着易时进了电梯,贺昭才转身走进了病房。
张江洋正在笨拙地削苹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苹果。林佩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张江洋的手,似乎生怕他削到手指,她总是喜欢在这些小事上操心。
贺昭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你们饿了吗?要吃什么吗?”
林佩玲的眼睛立即转了过来,看着他。
“看我干嘛,反正我还是不同意。”贺昭说。
“这个哥哥不同意,但他不是不喜欢你,”林佩玲隔着被子把手放在肚子上,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们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张江洋脱口而出。
说完,他看了一眼贺昭,见贺昭脸色没变,才补充说:“妹妹多好啊,弟弟就是个笨蛋。”
贺昭面无表情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弟弟确实就是个笨蛋。”
林佩玲抿着唇,很小幅度地笑了一下。
虽然医生说没什么情况明天就可以出院,贺昭不放心,让张江洋先回去,自己在医院陪夜。
张鹏这一次是到外省跑货,虽然接到电话就迅速订机票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但等他赶到医院,夜已经很深。
张鹏见着贺昭不住道歉:“对不起小昭,我来晚了。”
贺昭看着他满脸疲惫的倦容,心里叹了口气:“叔叔,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就好了。”
张鹏很坚持:“不不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林佩玲睡得不安稳,听见细微的声响就醒了,她微微睁开眼,见到张鹏顿时眼睛一亮,轻声地喊:“老公!”
张鹏赶紧走上前,很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你受苦了。”
……
行吧。
贺昭轻咳了一声:“那我先回去了,明早再过来办出院手术。”
走出病房,贺昭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斟酌着用词跟老周明天再请一天假,一边往下走。
贺昭的消息刚发过去,老周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了几句林佩玲的情况,安慰了几句,又绕到了现在学习任务繁重,希望他尽快处理尽快回学校上课。
贺昭随口应着,漫不经心沿着楼梯走到了大厅。
忽然,他脚步定住了。
一楼大厅的长椅很空,后一排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低着头,翻着手上的书。
贺昭:“老师,我知道了,我有点儿事,先挂了。”
不等老周回话,他迅速挂了电话,径直大步走了过去,走得急了撞到了旁边的椅子他都没停。
“你怎么没走?”贺昭站定在易时面前。
易时抬起头,见着他似乎有点儿意外,合上了手上的书:“走了,晚自习下课来的。”
贺昭看清了他手上那本书的名字——《西游记青少年版》。
贺昭问:“那你怎么不上来?”
沉默了一下,易时:“上了。”
上了个鬼。
贺昭说不上什么感受,有点儿感动又有点儿说不来地生气,就这么瞪着易时,易时也就这么抬头看着他。
算了!不跟他计较!
“张叔叔来了,我们先回去吧。”贺昭摸了摸胃,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因为见到易时,这会儿竟然有点儿泛酸,“我们先去吃东西吧,饿了。”
易时立即站起身:“好。”
其实易时晚自习下课赶到医院,确实去到了林佩玲病房所在的楼层,还从房门的玻璃看见贺昭正在和林佩玲说话。他只是想来看看贺昭,见他状态还行就没进去打扰。
原本想走,最终还是决定多留一会儿。
贺昭虽然哭笑都坦率,但其实很能忍,他的眼泪是隐秘的忍耐的,总会避免着被他人的目光所梭巡。
如果贺昭情绪压顶,他想第一时间看到。
走出大厅的时候,贺昭又忍不住说:“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过来看一眼阿姨,正打算回去。”易时说。
贺昭不打算放过他:“来看我妈还是来看我?”
沉默了一会儿,易时:“你。”
“嘶”贺昭倒吸了一口气。
易时:“?”
“腿疼,刚刚撞到了。”贺昭说。
易时目光往下:“哪?”
贺昭:“不告诉你。”
易时:“……”
贺昭:“你来医院都不告诉我,我哪里疼为什么要告诉你?”
易时微微低头,似乎还在分辨贺昭哪只腿疼:“下次不会了。”
下次吗?
贺昭原本想抢过易时手上的青少年版名著,顺带嘲笑他几句,手起到一半沉默地垂了下去。
还有下次吗?
医院附近小吃店并不少,贺昭望了一圈,选了一家砂锅粥店。
隔着砂锅粥的缭缭热气,易时拿过贺昭面前的碗,捏着汤勺帮他盛粥,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贺昭点了点头:“还有一点儿。”
“待会儿去药店买点儿药膏吧。”易时把盛好的粥推到了贺昭面前。
“不用了,”贺昭拿着汤勺搅了搅热腾腾的粥,“待会儿就不疼了。”
过了好一会儿,易时:“左腿还是右腿?”
贺昭:“忘记了。”
砂锅粥炖得很绵密,慢慢把胃里的一点儿酸楚填满了。
果然是太饿了。
贺昭没说话,易时也没说话,易时看着没多关注贺昭,却在他一碗见底的时候正好帮他添了粥。
贺昭想,易时对他太好了。
他原本不是这样矫情的人,就是因为易时对他太好,他才会越来越娇气。
等易时离开,他又回到一个人面对孤独的时候,不会有人叫他上楼吃饭,也没有人会大晚上陪他喝粥。
到那个时候,他就会重新适应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摔倒了有人哄可以爬起来,没有人扶也可以爬起来。
只是会有点儿不习惯而已。
但很快就会习惯的。
从贺家搬出来的时候,林佩玲和张鹏结婚的时候,他都不习惯,但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因为没有可以说的人。
但是,一切也慢慢好起来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贺昭安静地喝完第二碗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张鹏。
张鹏鲜少直接联系他,他们两个的沟通一直是通过林佩玲。
以至于贺昭过了好几秒,才接通了电话:“喂,张叔叔。”
“小昭啊,回到家了吗?还没睡吧?叔叔有没有打扰到你?”张鹏有意压低声音,他应该是在医院的厕所里,贺昭听见有不清晰的冲厕所水声。
“没事儿,不打扰,刚到家呢。”贺昭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易时一眼,但易时没有对他的谎言表示出任何反应,只用往他碗里添了一大勺粥。
“安全到家就好,安全到家就好,”张鹏说着犹豫了一下,“小昭,叔叔现在想跟你聊聊,你有时间吗?”
“嗯,有时间,你说。”大约猜到他会说什么,贺昭莹润的眼珠在明亮的白炽灯照耀下映出几分冷漠,但说话的语调却很轻松。
“那叔叔就说啦,叔叔知道你很担心你妈妈,叔叔也劝过你妈妈,但她是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张鹏低声说,“我问过医生了,只要密切监护,做好产检,配合医生做好危险评估,到时候剖腹产,还是可以生下这个孩子的。我知道这很冒险……”
贺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汤匙,张鹏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下去,只停在“我知道这很冒险”这半句话。
知道这很冒险?
不,你不知道。
贺昭在心里反驳,你们不知道,你和张江洋都不知道,如果你们知道,不会在担心的时候还有几分当爸爸或者当哥哥的欣喜。
他冷漠地想,如果现在得知消息的是小姨和外公外婆,他们不会在一开始有任何一点点高兴的情绪。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孩子会让他们面临失去林佩玲的风险,因为他们最爱林佩玲。
贺昭也一样,他最爱最在乎林佩玲,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
他根本不想林佩玲为了任何人冒险。
而张鹏和张江洋和他不一样,他们在乎林佩玲的同时,也在乎那个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枚刺扎得贺昭不舒服。
为什么他们可以轻而易举让林佩玲去冒险?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林佩玲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没有像对他对小姨对外公外婆那么重要。
林佩玲和张鹏结婚三年多了,贺昭和张鹏、张江洋成为家人也三年多了,贺昭第一次产生划分他和他们的念头。
他们都是外人。
他甚至有点儿恹恹地想,其实他也没有把张鹏、张江洋当成像林佩玲一样重要一样亲的人。
只有他和林佩玲才是最亲的。
贺昭忽然很想小姨,很想外公外婆。
林佩玲也是他们最亲的人。
但是林佩玲爱张鹏,林佩玲把张江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林佩玲也想生这个孩子。
“小昭,小昭,你还在听吗?”
“嗯,我在听。”贺昭迅速回过神。
“我们打算……我们商量了一下,我之后不去跑车了,把货车卖了,在店里帮忙。那两个兼职的大学生看情况可以辞退了,我就和你妈一起开店,也方便照顾她,你觉得怎么样?”张鹏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说。
他们既然都商量打算好了还问他干嘛?张鹏的语气虽然是在询问,但很明显已经决定好了,就算贺昭不同意,他们也会再想办法说服他。
他当然觉得不好,不行,不同意。
但是又能怎么办?像小时候一样哭闹吗?哭闹有用吗?
况且如果张鹏不跑车,光靠甜品店,根本维持不了这个家的生计。他和张江洋很快就要上大学了,要加多一个小孩的费用,还要备着一笔钱守着林佩玲,万一发生意外,救命钱是最重要的。
到处都要钱。
但沉默了片刻,贺昭垂下眼眸:“总之一切听医生的,不要勉强,其他的就按照你们想的办吧。”
贺昭觉得胃里那一种酸楚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酸酸涨涨的。
他让步不是因为被任何理由说法了,而是因为他比他们都要爱林佩玲。
贺昭知道自己,脾气急但耳根子软,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情绪,但对方一说软话又会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林佩玲肯定也知道,所以才会让张鹏打这个电话,说是问他意见其实是在哄他。
他恍惚地想起爷爷奶奶,当年他们同意他跟着林佩玲走,也是一样的心情吗?
像剜肉一样地放手。
他好像刻意去忽视了很多事,他离开贺家的时候,奶奶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其实他隐约听见了哭声,但是他没有停下,毫不犹豫跑向了林佩玲。
时隔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因为这件事产生了抱歉不忍的心情。
看吧,他又想,算不清楚的,这些事情要怎么算得清楚?感情本就是解释不清道不明的,爱又怎么去比较又怎么去讲道理呢?
如果张鹏不爱林佩玲,如果没有把他当家人,为什么要这么低声下气跟他说话?
思绪发散飘远,但贺昭还是清楚听见手机另一端的张鹏问:“小昭,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嗯我很害怕,”贺昭没有否认,他低头盯着碗里的粥,很轻吸了一下鼻子,“叔叔,拜托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妈,把她的生命安全当成最重要的,我真的不能失去她。”
张鹏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哽咽了一下:“对不起小昭,是我们太任性了,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玲玲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挂了电话,贺昭整个人虚脱了一样摊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时的手指按着汤匙,很轻地动了一下,又停住了。
“我不学画画了,不去画室也不去美术班了。”贺昭忽然说,“学艺术确实太烧钱,我从明天开始就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
说完就从椅背弹了起来,捏着汤匙喝了一口粥。
“不喝了,喝不下了。”贺昭又说,“我以后也不能随便吃大餐了,要省钱。”
易时看着他:“可以跟我吃。”
“你什么时候走?你走了房子没人租,我得把它卖掉。”贺昭仿佛没有听见,看着易时,说得很自然轻松。
易时也看着他,眼眶干干净净,没有眼泪也没有泛红,但是这样故作轻松,还不如哭出来。
“我不走了。”易时语气轻柔了下来。
贺昭一顿,重复了一遍:“不走了?”
“嗯。”易时应了一声。
过了几秒,贺昭:“怎么改变主意了?”
“没有改变主意,”易时说,“一直没决定,前两天决定了,今天刚沟通好,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前两天决定的?
所以易时早上等他上学不是因为他要走了?
“真的假的?其实我真的很不想你走,你走了我没有同桌了,租客也没了。”贺昭笑了一下,“你留下来会不会很麻烦啊?”
反正都经历这么多了,这一点儿舍不得的情绪直接摊开坦率承认也不觉得别扭了。
“嗯,不过易谦在这里。”易时说。
“我也在这儿啊,我也会照顾你的。”贺昭笑着说。
“嗯。”易时垂眸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很轻叹了一口气:“别笑了,很难看。”
“我就要笑。”贺昭像赌气又像泄愤一样,一字一顿地问,“我为什么不能笑?都那么任性,我为什么不能?我还是未成年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现在就想笑。”
易时欲言又止,眼神带着点儿无奈和纵容:“那你笑吧。”
“不笑了。”贺昭说,“你说我笑得很难看。”
说完他径直起身去买单。
夜已经很深,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瞎晃吃夜宵,看着应该很奇怪,奇怪到贺昭到前台付钱的时候,砂锅粥店的老板叼着烟忍不住说了一句:“早点回家吧。”
那语气好像贺昭是什么离家出走的叛逆失足少年。
“好。”贺昭对他笑了笑。
夜里凉意有点儿重,从店里出去,贺昭打了个冷颤:“打车了吗?”
“打了。”易时绕到冷风吹来的一边,帮贺昭挡着风。
这一天内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贺昭有点儿消化不过来,到现在脑子还有点儿迟缓地嗡嗡响。
但是那些事都不太愉快,现在贺昭不太愿意去琢磨。
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就是易时不走了。
直到贺昭回到家,关门时看见易时就站在六楼楼道看着他关门,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欣喜从心底蔓延了上来。
太好了,易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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