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脸上的面纱——幸好自己出门前没忘记戴上它。眼前正站着两个十年后的老熟人,这让她不禁心里发虚。
一个陆炳已经够呛, 怎么南京城里还有别的熟人?
那个被唤作阿纳托利的男孩单手攀着树枝将自己挂在半空中, 两条泥腿一蹬一蹬地差点蹭到莫菲脸上。眼看这捣蛋鬼还在树上晃荡, 安妮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腰带将他拽了下来。
转瞬间男孩已被她用胳膊扼住脖子,牢牢地挟在身侧,男孩呛得连连咳嗽,脸蛋涨得通红。
安妮看向莫菲, 欠了欠身开口说话, 莫菲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是那个男孩边咳嗽边替她转译。
“我, 我姐说——咳咳!她说问候你, 咳咳咳!”
刚才莫菲还有所怀疑, 现在她完全能肯定这就是十年前的安家姐弟。
看男孩憋得都块窒息了,还不服输地硬充好汉,他那双狡黠的狐狸眼和十年后的屈念秋一模一样。而莫菲也终于回想起安菲娅那头浓密而卷曲的栗色长发,他们身上有太多的特征,她绝不会看走眼。
“呼......脖子都块给你勒断了!”
男孩抱怨着对方粗暴的锁喉式家教,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挺直腰站起来。年轻的屈念秋约莫十五六岁, 他也像其它哥萨克男人那样穿着七拼八凑的杂色衣衫。或许是想凸显自己身形强健的缘故, 他特意挑了件毫无必要的宽松大衣, 结果穿上身却更衬出他的瘦弱来。无论十年后的那个茶行商人, 那个码头街区的地头蛇有多么精明狡猾, 现在他在莫菲眼里都只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屁孩。
安妮脸上堆满笑容, 但她紧握的双拳明白无误地警告着男孩:再在人前胡闹小心又挨一顿揍。男孩既不甘又无奈,他挽了挽袖子向莫菲抱拳施礼,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稚嫩。
刚好处在变声期吧?莫菲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
她看着面前这两位熟悉的陌生人,不由联想到眼下正在南京城里的某个家伙——再见到陆炳时他也会是更年轻冲动的模样,还是说陆大人天赋异禀,十八岁的人操着一颗二十八岁的心?想到此处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莫菲的微笑看在男孩眼中还以为是对方在向自己表示友好,他拍拍胸脯说道:“康叔刚才对我说您是他们的朋友,使团明日就将带着麒麟与宝象入城,那时就请您跟我们走在一起。哥萨克们不通汉语,您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
这个小大人说起话来倒挺有条理,莫菲现在开始明白为何哥萨克卫士们会带上他这半大孩子。她手按胸口微微弯腰向他表示感谢,当她抬起头时,有两个哥萨克男人吹起了口哨,其中一人还懒洋洋地拨弄琴弦弹出了一个音符。
男孩没去看他们,但莫菲发现他的耳朵根都发红了。
他抱歉地向她解释说:“我们哥萨克不识礼数,您切莫见怪。”
“您也切莫在意。”莫菲学着他一本正经的腔调回答道,“论年龄我可比你大上好多,他们这点笑话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下男孩红的可不止是耳根了。
玩笑归玩笑,在交谈中她敏锐地注意到男孩提起哥萨克时用的词是“我们”,这使她颇感疑惑。
“刚才听你这位姐姐喊你时,她管你叫阿纳托利,而你在说话时也像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员。可看你这张脸分明又是汉人面孔,怎么成了个哥萨克?”
大概是多次有人当面问起这个问题,一直在旁沉默旁观的安妮这回听懂了。她用胳膊环着男孩的肩膀将他揽到怀里,对莫菲又说了两句话。
阿纳托利在旁老老实实地转译道:“我姐姐说,哥萨克人并不都是亲骨肉,你想成为哥萨克,那你就是哥萨克。”
安妮眨着眼睛,用她仅有的词汇向莫菲炫耀道:“阿纳托利,是我的,弟弟。”
十年前的安妮与十年后的安菲娅行为举止判若两人,莫菲记忆中的安菲娅优雅温柔,落落大方,能用流利的汉语招待访客。十年时间果然能将人改造得脱胎换骨,但这对异姓姐弟在这个时代感情已很亲密。
莫菲无法想象他们要经历怎样的考验才能为自己挣来京城里的体面生活。
落入嘉靖七年的南京城,莫菲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该怎么走才能摆脱无穷的穿越轮回。眼前只有两个自己勉强了解的人,若不把握机会多问些线索未免太可惜——
从现在到十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莫菲一边在心里思索着,一边寻找可能的突破口,她发现自己只有一条可用的信息。
“阿纳托利?”
她试着叫了一声,男孩应了。
“如你所见,我其实是个汉人。”
莫菲指指自己的黑眼睛,男孩默不作声地点头,他从一开始就看出面前这位蒙面女子并非撒马尔罕人。
“我跟老康说话时彼此都以汉名相称,老康说既然在中国行走,总得入乡随俗,所以他给自己还有使团的人都按照中国的习俗起了汉名。不知他有没有对你们说过类似的话?且不论你的哥萨克手足们,你自己应该有汉名的吧?”她说着弯下腰,平视着那男孩的双眼,“要是我想用汉名称呼你,我该叫你什么呢?”
尽管双方只是初次见面,她还是竭力以朋友间闲聊的轻松语气将自己的问题抛了出去。
“哎......”阿纳托利挠着头,先前还没人对他这不起眼的小子表示过如此好奇,“喔!您说我在遇见姐姐之前啊?那时我还叫朱厚——”
不知为何,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跟陌生人如此亲近。
“我还叫什么来着......爹娘只管我叫哥子,他们还没来得及给我起大名,就全都,全都......”
他慢慢垂下头去,看来是回忆起了不快的往事。安菲娅见状连忙揉了揉他脑袋以示安慰,这位哥萨克姑娘还用谴责的眼神瞪了莫菲一眼。莫菲连连道歉,向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们独处。
阿纳托利很快恢复了情绪,从姐姐的魔掌下挣脱了出来。他理理自己被揉成鸟窝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表示自己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了。
但是。
你忘了,我可没忘......
莫菲退到树下背靠树干站着,顺便无视了对面某位明送秋波的哥萨克壮汉。此刻她迟钝已久的脑袋终于灵活且高速地转动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面前这对姐弟展开。
朱厚什么?
长期跟在陆炳后头混,她对明朝皇帝的家谱或多或少也有些了解。当今皇帝的名讳就叫朱厚熜,而其兄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名字里也有个“厚”字,表示他们是同辈人。刚才从那男孩口中吐出的两个字听来正跟皇帝的家谱同音,甚至可能就是“朱”和“厚”。
一个投靠哥萨克部落讨生活的流浪儿,有必要对自己的名字那么小心么?莫菲所能作出的唯一假设是他的名字里包含某些对他不利的事,以至于男孩只能以“阿纳托利”的身份示人。莫菲不断在脑海里回忆着陆炳说过的那些话,他藏在心里的那个疑问——
陆炳曾数次自言自语般在她面前提起“朱厚煍”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人了。”
她朝着并不在场的陆炳说话,那个男人现在可能正赖在南京城里和某个官家千金朝夕相对,或者又在十年前的北京城里到处寻找失踪的自己。
朱厚煍。
亦或是屈念秋?
她在心中衡量着这个答案的价值与分量,阿纳托利——未来的屈念秋,在自己这奇诡的穿越经历中相隔十年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若莫菲的意外之旅有任何注定的因素,那么她就相信屈念秋是这个宿命锁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朱厚煍,我找到你了。
莫菲不出声地看着眼前这位个头尚不及自己高的哥萨克男孩,他正在和自己的同伴说着什么粗鲁笑话,还不时朝她所站的角落瞥上一眼。他在介意刚才自己的失语?亦或是青春期的男孩只想在异性面前显摆自己?莫菲没有余裕思考那些杂念,她现在想见的人只有一个。
陆炳你这混球,死到哪里去了!
......
“阿嚏!”
陆公子坐在小院里,一阵冬风吹过,冻得他鼻子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啧,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他斜着眼看向刘端,后者则异常严肃地回答道:“没准是有人说您好话呢?”
“得了吧,就你?”
“当然不是我啦,似我这般尊荣怎能入得公子您的法眼。”刘端转眼间又换上一副贱贱的笑容,“刚才我又碰见林小姐身边的丫鬟啦。”
这厮还特意把“又”字咬得很重。
“林小姐托人来问您,说后天有撒马尔罕的贡使带着神兽麒麟入城,全城的人都有机会见识麒麟的真容。她说机会难得,若是大小姐的烧退了,她想带着大小姐一起去沾沾麒麟的瑞气好让她尽快恢复精神,不知您意下如何......”
刘端的眼神极其露骨,看得陆炳都快吐了。
但林小姐话中的道理摆在面前,陆炳也心知肚明。
若是邀请铃儿去看麒麟,那他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同行相陪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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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煍这个名字的存在感极其淡薄,读者们还记得这个流亡在蒙古,疑似宗室后裔的家伙吗?在第一卷里嘉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不可描述的远房亲戚。具体情节见第135章“漫漫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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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