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交谈过后, 两人每次碰面时看彼此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莫菲仍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答应得太快会不会给对方留下行事轻率的印象?
她怀着满腹纠结环视了房间一圈, 欣赏着自己收拾了一上午的成果。
房间里的日用品已经被分类堆好,足足装了三口大箱子。平时住惯了还没什么感觉, 临到搬家收拾行李时她才意识到这短短两个月里陆家兄妹究竟往她屋里塞了多少东西。尤其是陆铃,这小妮子自己没有姊妹, 自从莫菲来住后就把她看成自己亲姐姐一样,碰到什么好东西都要兴冲冲地跑来同她分享。
一来二去, 房间里积了一大堆年轻女孩喜欢的玩意儿。
“不知看到此情此景,陆铃会作何感想。”
“是啊, 我就怕事出突然,她一时还适应不了......唉哟你什么时候来的!”
莫菲的房门敞开着, 门口的东西堆得如同杂货铺一般,沈炼大老远地就看见了。
他没有走进屋里, 而是站在台阶下朝她朗声打了个招呼。
“沈先生你老是神出鬼没的,差点吓我一跳。”
沈炼说了句抱歉, 随后目光又移向了杂乱的搬家现场。
“我来得不巧,耽误了你收拾——可话说回来,等以后我再到陆府来时可没机会像现在这样随意拜访你了。”
他这话太隐晦, 莫菲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沈炼是在取笑自己。
说来也怪, 到了明朝以后她发现自己脸皮越来越薄了,难道这就叫入乡随俗?
“你先别忙着笑我, 以后的事还说不准呢。反倒是你呀, 都说你是正人君子, 可在我看来和陆炳也没什么区别, 俩人都一肚子坏水。比如那天校场说好是比武,你却掏出把火铳来指着对方脑门,看把人吓得都趴下了......”
说到这两人不禁齐声笑了起来。
“咳咳,此一时彼一时。”
沈炼爱操心,见她这样忍不住又多关照了几句。
“陆家其实家门规矩甚多,你作客人时自然管不到你头上,以后嘛......就是另一回事了。言行举止都要被约束,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和外人自由地打交道。”
莫菲翻了个大白眼,看来史书上对人的记述不能尽信:如沈炼这样守气节的义士,生活中仍有这样喜欢八卦和挖苦人的一面。
她哼了一声,等着沈炼说明自己的真正来意。
......
“咱们这是走到哪了?看着还像在主干道上,但路两旁冷冷清清的都没什么人。”
莫菲跟在沈炼身后一路东张西望,想她当时第一次逛北京就是由沈炼引的路,带她到旧货铺子淘些临时的日用品。
今非昔比,现在的莫菲对京城已经很熟悉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冷清的景象。
“才出大明门,前边再走一段就是正阳门,怎么你没来过这儿?”
“来是来过的......但以前每次来时这里都是人山人海,不像今天这样安静。”
“不足为奇,再往前这段路仍是如此。”
沈炼伸手遥指前方。
其实不用他指示莫菲也认得这里——沿着路再往南走下去就该到正阳门,陆炳曾带自己逛过那里的棋盘街集市。原本京城人流量最密集的市场,现在也变得空荡荡,连一家小摊也看不到。莫菲心中诧异:这些商贩都消失到哪去了?
“你忘了么,皇上原定在九日赴南郊祭天,其后连串行程大约要花上四五天。而此处有幸......或说不幸正是仪仗队伍的必经之路。仪祭期间沿途的商铺摊贩全数关张,直到结束后才能再次开业。”
“那他们就不做生意了?”
“或许皇上觉得他们关几天门也不至饿死吧。”
莫菲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果然如他所说:沿街商户大门紧闭看不到一家营业的铺子。街边只有几个老汉拿着扫帚到处划拉,见到行人经过时就皱起眉头盯着看,唯恐对方鞋底沾着的泥巴弄脏了平整的京城大道。
有部分老旧的房屋被临时修葺过,看上去几如新建的一般。
“......真是如临大敌。”
沈炼有些无奈:“沿街两旁的的岔道口,能封的都给封上了。能在这些地段做生意的人家底自然不薄,少开张几天还真饿不死。然而其它人则未必,这两天官府的人已经倾巢而出去清理街道了,忙着把那些乞丐赶到我们看不到的角落去。”
莫菲把手凑到嘴边呵了口热气,问道:“十月里已经冷成这样,那到了年关岂不更冷?无家可归的人怎么过这个冬天。”
沈炼回以沉默。
这一带的店铺关张后街上来往行人不再在此聚集,没人再去留意那些门窗紧闭的店面。
沈炼对此见怪不怪,只有莫菲会偶尔朝那些陌生的街道投去好奇的目光。
京城里人口和建筑都很密集,狭窄的环境加上散布着人畜便溺物的小路。在夏天炎日的照耀下秽气和蚊蝇扰得人不得安生,到了雨天居民们又受污水浸灌之苦,疟痢瘟疫传播不绝。
她在陆府里跟着陆炳过的是上流阶层的生活,侥幸躲过一劫。
初来此地时正是秋天,雨季过后就是一个日渐寒冷的北京城。若他们出来得早,走在街上还能看见地上结的那一层薄冰。莫菲打了个喷嚏,太冷了。
“都说安得广厦千万间,但千万间又有何用?京城里这么多房屋却没有一间是用来庇护寒士的。说到寒士......眼前就有两个快给冻坏了的人。”
路边的屋檐下,祁慎言拉着个男孩正朝他们招手。这俩人看上去都愣头愣脑的,身上穿的衣服也不甚厚,走在人堆里看着就和周围人不在同一个季节。莫菲觉得他身边那少年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姓甚名谁。
“快叫人,给沈先生和莫姑娘道个好”
祁慎言扯了扯男孩衣袖,让他给来者行礼。男孩给他们作揖时的态度毕恭毕敬,只是姿势怎么看怎么不自然,莫菲愈发生疑,再一想:这不就是那天祁慎言在码头打架时捡回来的男孩吗!
果然人靠衣装,他现在打扮成了随从模样,头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蓬乱纠结。只是塌鼻梁跟带着疤痕的脸让他的形象分打了个折扣,但总的来说可算是脱胎换骨了。
莫菲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问道:“祁兄怎么收了这个小跟班的?”
“他没处去,不如呆在我这儿。”祁慎言挠了挠头,“快入冬了,天寒地冻的把个小孩子扔在街头,怪可怜的。何子脑袋也灵光,差他跑个腿办点事情挺利索,我便把他留下了,无非多张嘴多双碗筷。”
“你有此心实属难得。”
沈炼夸赞了一句。
“还有啊,听说莫姑娘最近张罗着要搬家?那从今往后您可不能再祁兄刘兄地喊我们了,小的们承受不起啊......说来陆大人先前还扣了我跟夏翎一年的银子,您要不发个善心,替我们去说说请陆大人高抬贵手?”
莫菲怒目而视:自己这点事怎么弄得全北京都知道了似的,明朝人还讲不讲隐私权了!
她气糊涂了,抛下其余三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这才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原地不动的男人们。
“呃,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来着?”
“王府,文明没有和你说过么?”
......
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这又是沈炼跟自己开的无聊玩笑:所谓王府不是宗室府邸,而是指住在里面的人家就姓王。害得她一路上直犯紧张:自己从没拜访过那些贵族的府邸,一个陆炳就够自己头疼了,再去跟什么王爷打交道那可受不了。
她回头看了看祁慎言和小乞丐,不,现在是小随从了。何子的手里捧着个礼盒,规规矩矩地跟在他们身后目不斜视,看上去甚至比她更适应这个场合。
“靠察言观色过活的孩子成熟得就是早啊......”
莫菲有些心酸地想着:还有更多的孩子现在被人一扫帚扫到皇帝看不见的阴沟里去了。像何子这样的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更多人只能在寒冬里盼着赈济时施舍的那勺粥。
何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挺起了胸膛以免让她觉得自己站姿不够端正。
“别太拘谨。”她悄声说道。
王府就在眼前,虽不是王爷的府邸,观其规模也看得出户主是个有身份的人。门房长年接待客人,见他们四人朝这边来时的样子便知他们是访客。一行人中沈炼作儒生打扮,莫菲则是女子,祁慎言看起来有点公门做派但跟在两人后头不像正主,捧着礼盒的小随从自然更不算数。
门房犯了难:他看不出这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一时拿不准是该殷勤点好还是矜持点好。
沈炼善解人意,没待对方开口他就主动递上了拜帖。
门房面露欣慰之色,接过拜帖看了看上面的署名后点点头。
他冲四人鞠了一躬,说道:“陆大人有心了,还惦记着我家老爷的伤势。只是他伤后不便见客......这样吧,我先去通传一声看看,外头怪冷的,四位先进来坐着取取暖吧。”
“不急,我们在这儿等便是。”
沈炼笑道,门房喏了一声转身进去后他才朝余下三人解释道:“这户家主名叫王衍,你们曾有一面之缘,想必你是记得的?”
“唔......王衍,王衍就是那天在校场上骑马耍花活吓唬我,又被你拿火铳吓回去的那位?”
“然也。”
“听说这次原本由他代替陆大人在皇上祭天时随行护驾,但昨天他骑马时出了点意外,摔断了一条腿。”祁慎言插了一句。
莫菲觉得不可思议:王衍虽然性格恶劣,但他确实是个好骑手,怎会如此轻易出事?
“有这么巧?”
“就有这么巧。”沈炼喃喃低语道,“事出突然,他的空缺一时不好找人顶替,想必最后还是由文明来负责护驾事宜。文明这人,有时行事确实不太讲道理......”
他和祁慎言都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莫菲。
莫菲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近大家老用这种钦佩的眼神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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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谢肇淛《五杂俎》:京师住宅既逼窄无余地,市上又多粪秽...又多蝇蚋,每至炎暑,几不聊生,稍霖雨,即有浸灌之患,故疟痢瘟疫,相仍不绝。本章城市描写取自与剧情年代相近的记述,这是平时容易被忽略的,古京城脏乱差的一面。
注2:常闻关于明朝小冰河时期的说法,且不论那些文章数据。翻开《明史》和《元史》作对比,明史中“五行·水”章里恒寒的受灾人数、灾害规模、频率都远超元史中同类记载,可见明朝人受冻寒之苦久矣。
注3:《明肃宗实录》:嘉靖十七年九月辛未朔,上谕礼部...二十一日,子时鸣钟,上出左顺门乘板舆至奉天左门降舆,具祭服。沈炼说的并不全,其实嘉靖这次祭典真正完结要十二天,临了他还得半夜起来去左顺门唱一首难忘今宵才算大功告成。本书中祭典时间放在了十月,与历史有出入,请读者加以区别。另,书中所录时间如无注明,均以明朝大统历为准,这也是明实录里所用的历法。喜欢南镇抚司幻想夜请大家收藏:(663d.com)南镇抚司幻想夜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