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路

    答案未经思考就自然地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了。
    莫菲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 她总觉得突兀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有些不妥。但当她看向沈炼时, 书生脸上那毫无掩饰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沈先生你这家伙, 是在套我的话啊!”
    沈炼本想做出一副摇着扇子的高深姿态却苦于手中空无一物,他只好垂下双手看向莫菲道:“姑娘错怪沈某了, 我只是想提醒你,全然没有打听你们之间私事的意思。”
    “啧,狐狸。”
    “不敢当,有些事若非文明不在场, 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的声音神秘地压低了,引得驻足门外的陆炳差点想再凑近一点好听得更清楚。沈炼那张得意的脸浮现在了陆炳的脑海中,他刚抬起的脚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差点上了你的当。
    陆大人及时地反应过来屋里两人坐得位置很开,自己只要再往门口凑近一步,从屋里的角度来看就很容易发现他的身影了。
    如此一来隔在陆莫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势必被当场捅破, 陆大人在心中怒斥了一番沈炼的阴险, 又听见他在屋里悠然说道:“不过你的想法嘛,也不必急着让他知道就是。”
    见陆炳不上当,沈炼遗憾地咳嗽一声示意“我不给你下套了你自个儿进来吧”。
    饶是如此,陆大人还是又出去兜了一圈才慢慢走进屋子。在朝有嘉靖,在野有沈炼, 陆炳这些年来交的尽是些让他心力憔悴的损友。
    “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把东西放哪儿了呀?”
    莫菲站起来迎向他,看样子还是有些担心陆炳脑子一抽真把御赐之物到处乱丢。陆大人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书房的方向:“还能如何, 不过是跟往常一样供起来罢了。”
    “呼, 还真以为你拿去扔了。”
    “荒谬。”
    屋内这三人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与平衡, 但沈炼独享另外两人的秘密。
    他依靠在座椅上视线来回在他们身上游离着,似乎很享受掌控他们秘密的感觉。陆炳和莫菲对视一眼,莫名地生出一股心有灵犀的敌忾之意——
    “纯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得留他在咱家吃了晚饭再走啊。”
    陆炳大声说道,莫菲也会意地应和着。
    “刚好上午有人送来一尾鲈鱼,送去厨房蒸了和沈先生一起吃了呗。”
    “但是我嫌鲈鱼腥味重,你让厨子多搁点姜丝去腥。”
    “那还不如细细地切作姜末更容易入味呢。”
    两人一唱一和,不容沈炼提出异议就把菜单给定下来了。还特意要求把姜切成沫,唯恐沈炼尝不到菜里的姜味。
    沈先生眼看逃不过这一劫了,只得认命地笑了笑:“菜肴客随主便,那酒总要任我多喝几杯吧?这次未能如愿去四川品酒,本来就该你欠我的。”
    “好说,灌不死你。”
    陆炳亲切地架起沈炼就往外走,莫菲掩嘴笑着跟在两人身后。
    之前在陆府的每一天家里都有长辈镇着,唯独这两天让她见识到没人约束的情况下像陆沈这样的名人也会暴露出自己随性的一面。沈炼骨子里是个狂生,几杯酒下肚随即开始对朝中人品头论足起来了。
    陆炳在一旁附和着他的话,一边殷勤地把沾着姜末最多的鱼肉挟到沈炼碗里。
    “你吃,趁热。”
    沈炼白了他一眼,这才把鱼肉连着米饭送入口中。他倒也不是多忌讳姜味,只是有时闲得慌了端端架子。盘中的鲈鱼沁着油光,鱼肉肥厚而鲜嫩,再配上两碟腌得入味的下酒小菜,让沈炼喝得十分开心。
    “呼——”他满足地放下筷子长出一口气,继而转向莫菲问道,“是自己亲自做的?”
    莫菲还以为刚刮过鱼鳞的手上残留着腥味,不禁把手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让你吃出来了啊,是不是做得没有他们家厨子水平好......”
    “不不不。”沈炼连连摆手,“简单的家常菜正合我意,只是原先没发觉你还有双巧手。”
    他将面前堆着鱼刺的骨碟推到一旁,作出副要谈正事的表情看着陆炳道:“说到家常,我倒有个家常事要来问你——听说你小妹要谈亲事了,对方是严家,可有此事?”
    沈炼冷不防抛出了这个连莫菲都急于求证的问题,陆炳冷笑一声:“你这弯拐得可够大,好端端地怎么提起这事来。”
    “你先说,有没有这回事?”
    沈炼的表情异样地严肃了下来,陆炳低下头去吐出了一根鱼刺,复又抬起头看向沈炼。
    “有。”
    书生皱起了眉头,一提到和严嵩有关的事,他总会显出这种毫不掩饰的蔑视神情。
    ......
    严嵩的倒戈让那些在大礼仪中的反皇派吃了一惊。身处漩涡的中心他镇定自若,开始积极上书支持嘉靖的观点。
    背后骂声一片,他自岿然不动。
    严嵩早早患上了老花眼,对他来说室外的活做起来反比室内的文书工作更轻松。
    他站在圜丘台上眯起眼睛注视着夹道列队的礼官们,其中几个领队的手里还擎着未点燃的火把,这是预备晚上连夜排演时方便严嵩看清人所站位置用的。
    “走吧。”
    严嵩一招手,台下的人们即刻活动起来。祭天仪式当日在场所有的人都要配合着嘉靖皇帝的御驾来改变自己的位置。为了防止当日出乱子,要参加祭典的人们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排练,连礼部的主官严嵩都亲临现场监督。
    足见祭典仪式之重要。
    台下的人们井然有序地行动着,仪仗队伍里还夹着几个南镇抚司的熟面孔。祁慎言已经不是第一次参与郊祭了,但年轻如夏翎者还是首次碰到这样的大阵仗。他虽然面色如常,但心里仍不免有点发慌。
    祁慎言伸出拳头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替他鼓劲。
    “周卿以为如何?”
    严嵩低声向身边的青年问道,以他的地位而言这语气可算很客气了。
    周守行连忙谦让道:“有严老坐镇必不会出错,下官见识得少,这种大场面还得听严老您的。”
    见他识趣,严嵩也宽厚地笑了笑:“周卿莫谦虚,你如今是鸿胪寺里最有前途的新秀,少年人正该意气风发,我们这些老朽的话,一半听得,一半听不得。”
    老少二人分别是礼部的领导者和鸿胪寺里的政治新星,眼下都被郊祭的事给牵动了起来。由于当日天地分在京城南北祭祀,天坛、地坛各须安排,让周守行这个缺乏经验的人紧张得饭都吃不下。
    “这就可以了。”
    严嵩踏在圜丘坛中的天心石上拍了拍手掌,坛下继而传来三声击掌的回音。天坛内采用了环形且有传音效果的构造,在坛中心说话或弄出声响来,声音能被巧妙地放大并远远地传出去,借以营造帝王神秘而威严的氛围。
    坛下的人们听到了严嵩的击掌声,纷纷向坛上两位官员行礼退下。偌大的祭坛上很快就只剩严嵩和周守行。
    周守行爱紧张的毛病又犯了,他看向严嵩的眼神闪烁不定,吸了好一口气才壮起胆子向这位老臣发问道:“严大人,下官最近碰到点为难的事。有几份前朝的文书是用蒙文书写成的,但因其中夹杂了不少当地部族的土话,我鸿胪寺里无人能把它们准确地译出,想请教您——礼部可有通晓蒙文的前辈?下官想去请他来指点指点。”
    严嵩似乎没听清他说话,周守行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懂蒙文的人么,肯定是有的......但不知周卿你要解读的文书究竟何年所成,何人所写?如你所言蒙古草原各部用语上有些差异,礼部会蒙文的人不少,但你若说得更详细些,我才好替你指路呀。”
    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和蔼的长者,周守行略有犹豫,但想到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遮遮掩掩反而令对方起疑。
    严嵩还是温和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回答,似乎对周守行的求助并不感到疑惑好奇,青年思忖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向他和盘托出。
    “回严老的话,是英宗时期的旧书信,对方是......是瓦剌部。”
    瓦剌二字在严嵩的耳中刺了一下,明英宗朱祁镇是当今皇上的曾祖,周守行何以忽然提起这个近百年前的皇帝?
    严嵩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位鸿胪寺少卿试图翻译的文书可能涉及到某些当世者不愿触碰的话题。明英宗朱祁镇曾历土木堡之变,皇帝北征瓦剌兵败被俘成了明朝历史上国家最屈辱的事件之一。
    偏偏周守行求教的文书就来自瓦剌,让严嵩不能不联想起这桩忌讳事来。
    严嵩沉浮宦海多年的经验在警告着自己:对方在尝试做有危险的事了。
    他脑中有数种猜测瞬间闪过,脸上仍不动声色。
    严嵩捋着胡子说道:“原来是瓦剌,这倒容易了。周卿不必舍近求远,瓦剌乃我朝宿敌,通晓其语者大有人在。你不是常在皇史宬走动么?那里管理与蒙相关档案的书吏大多都懂得的。”
    “呀......这可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周守行不好意思地应着。
    严嵩微微点头,他话中另一层意思周守行却没听出来:与蒙古瓦剌部相关的信息都是明朝重要的史料,鸿胪寺里岂会缺少识讲其语的人?
    无非是那些老油条察觉到异样,不肯掺合罢了。
    他看着周守行冒冒失失地向自己道别离去,最后也没有提醒他。对方远去的背影看在他眼里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周卿啊......老夫话里该听的部分你没听,听不得的部分却全听去了......”
    严嵩用悲哀的语气叹道,此时周守行已经走远了,叹息声绕着圜丘坛回响了三次,终究没有传进周守行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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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终于牵涉到蒙古了,这就是贯穿全书的一案。周守行暗中所追查的除了正德皇帝朱厚照亲征蒙古小王子外,还涉及到他和嘉靖的曾祖父,被蒙古俘虏的明英宗朱祁镇。这近百年的宿怨将被周守行意外地翻出来,如严嵩所料他是在走一条很危险的路。感谢在2019-11-13 23:59:16~2019-11-15 23:4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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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