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至于此书......就拿去垫桌腿吧。”
    暂且将皇帝的恶趣味抛在脑后, 陆炳决心今天不再在这些破事浪费更多时间。
    “御赐的东西你也敢这么祸害?奢侈。”
    “眼不见, 心不烦。”陆炳低声答道, 捏着书脊慢慢走出了屋子。看去时的方向,好像真是朝自己的书房去的。
    莫菲忍不住开口道:“他当真要扔?”
    在问话的那个瞬间她就反应过来自己犯傻了——毕竟是皇帝所赐, 陆炳不敢也不能随意处置。哪怕是皇帝开的恶意玩笑也只能捏着鼻子诚心诚意地供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对陆炳产生了一丝同情心。
    “八成是锁在地窖里,再也不拿出来了。”沈炼猜测道,“皇上似乎热衷于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曾在陆府见过一些御赐的西洋手工艺品,那些倒是都做工精美。铃儿还是小女孩时每每见到都吵闹着要拿来玩,到底是小孩子,就中意这些。”
    说这些话时沈炼的语调有些奇怪,不像他平时那样地从容镇定。莫菲忽然想起之前在校场边上听来的大新闻, 眼下陆炳还没回来正好抓紧机会问他——
    “沈先生, 刚才我在南司听你说起自己的家人,那她们现在住在哪儿呢?还有......”
    涉及到他人的隐私莫菲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问,心里已经开始责备起自己的多管闲事来了。沈炼却十分理解地轻轻点头,直接回答了她未说出口的疑问。
    “有的。”他探出头去看看有没有陆炳将回来的迹象,左看右看不见人, 这才神秘地示意莫菲凑过来, “别让文明知道,多难为情啊。”
    他说着从胸袋里抽出一枚小信封, 轻轻取出里头的信纸。这是一方被叠得端正的宣纸, 看样子似乎时常被人拿在手里翻动, 沈炼含着笑将纸摊在了膝盖上。
    “不怕莫姑娘看来笑话,这是我家襄儿当年抓周时留下的墨宝。”
    “咦!怎么抓出这么个结果来?”
    “哈,那年我儿刚满周岁,大人们将他抱上桌,周围摆一圈东西任他来抓,他却有些怕生人,不敢自己动手。满屋子的人围着他看,当时文明也在场......”
    冷不防又听到了陆炳的名字,莫菲竖起了耳朵。
    “他好卖弄,便说要替我儿子画幅像以作纪念。但见他摊纸磨墨许久却迟迟不落笔,襄儿见他面前文房四宝摆得有趣,忽然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小脚丫子在他的砚台里踩了一脚,又印在了他面前那张宣纸上。”
    提起自己儿子的往事时沈炼说得眉飞色舞,那神情与平时温文儒雅的他判若两人,让莫菲不仅在心中想象起抓周当日的场面来。
    “文明这厮居然也厚着脸皮连声说着大功告成,一边从我儿子脚底下揭了那张纸当作画来送我......”
    “嗯,这种事他是干得出来的。”莫菲点头附和着,“那抓周的事怎么算?孩子没抓任何东西,踩一脚砚台算抓过了吗?”
    “抓周之事原只是讨个吉利,做不得数的。若这孩子有心向学就送他去念书,若是愿习武,便教他做个剑客!”沈炼说着说着声调都不觉高了起来,“与家人分别颇久,提起往事来有些忘形,让姑娘见笑了。”
    “哪儿的话,人之常情嘛。”
    沈炼将纸贴在额前,像在用额头蹭儿子的脚掌一般。他小心地捧着那张纸,又冲莫菲眨了眨眼:“这件事可别跟文明说,免得招他笑话我。”
    “他要笑我就替你把他耳朵揪下来,像沈先生这样才好呢,如陆炳那般没心没肺的,气死个人。”
    她坐到沈炼身边朝那张宣纸伸出手去,纸上的墨脚印小巧玲珑,使人一看便联想起某个好动不安分的宝宝来。脚印旁还有一排小楷,看得出是陆炳的字迹,底下还盖上了他的印章。
    “厚脸皮的家伙,真把这个当成画来交差了啊。”
    莫菲笑骂了一句,又有些羡慕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画。她抬起头看向沈炼:“先生多久回家一次?”
    这个问题让沈炼有些意外,他沉思片刻,老实地答道:“我长年游学在外,如今又同住在京城里,老家远在会稽确实很少回去......若这个新年回去,孩子也已是能走会跑会说话的年纪了。”
    沈炼神色黯然,莫菲刚才这句话恰恰问到了他的软肋上——无论收藏多少家人的信物,终究只是用来怀念和敷衍的手段。
    “那多回去看看嘛,要不让嫂子也跟着你一同搬来京城住?”
    “京城不易居。”沈炼摇了摇头,“我本是个好惹是生非的性子,妻儿若住在老家还好,一旦陪我同住京城,不知又要给他们招来多少麻烦。”
    明史上沈炼一片忠肝义胆,但他的家人也因其刚直而受累,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对于嘉靖年间的历史莫菲所知甚少,唯独义士沈炼的故事她记得一些。史书上那个孤独而悲壮的殉道者和面前这位炫耀着儿子的父亲形象重叠在了一起,莫菲实在不忍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末路。
    “沈先生,既然嫂子不方便搬来京城的话,你还是多回会稽老家看看她吧?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何其不容易......”
    屋檐下一片寂静,只偶尔听得些顽强的秋虫发出一阵啾啾声。沈炼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用手摸了摸脸颊,抬起复又放下。莫菲坐在他身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自己会不会说得太多了?
    若是因为自己偶然的话改变了沈炼的心意,影响后世的历史可如何是好?
    可坐视不理,放任沈炼直面悲剧结局这种事她也做不到,莫菲心下正在矛盾处,却听得沈炼一声喟叹:“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抓着东西旋转的动作,然后对莫菲说:“姑娘识得这是何物么?”
    ......
    颜朔用戴着厚皮手套的手抓起绞盘上的握把转了一圈,木轮上盘绕的铁链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起来了,别躺尸了!”
    污水顺着脚边的沟渠缓缓流着,因地牢曲折难走,如何处理秽物就成了北镇抚司的一个大难题。后来有匠人对诏狱的构造大加改动,让一些生活污水得以顺着沟渠排出。
    省力是省力了,但又弄得监狱里一片臭气熏天。
    颜朔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在这种环境下问话有助于提高自己的说服力,而在折磨犯人时也不需要出额外的力气,简直一举两得。
    “领着他俩去左边,这个向右转。”
    “左”谓之移送三法司,“右”则是要继续留在狱中接受煎熬的意思。那个被颜朔裁定亟需特别关照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起头,膝行向前就要去向颜朔求情。看他这一挣扎,颜朔瞬间将绞盘转了一圈,囚犯的脖子顿时被绳索勒得死死的,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虚弱的咯咯声。
    “颜大人,小人说的,说的都是实情!那天晚上......我娘突发急病,我得去替她去药铺那里再抓几帖她要吃的药啊......”
    提及母亲时犯人已经泣不成声,颜朔嫌恶地看了他一样,啐道:“一个样,宵禁后出门的管你有天大理由,一律杖责之后再行审问。最多念你孝顺,让你少挨几下。虽说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毕竟还有本大明律你得记牢,走罢。”
    他用手杖点上犯人的脸颊,将他的脸侧向一边好看清对方的长相。
    “好像还挺年轻,安心做几年苦力,有你出来的时候。”
    犯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叫就已经被北镇抚司的两个卫士架起拖走,“下一个,快他妈接着带!”
    诏狱里不乏受刑者的惨叫和哭声,但这些声音都没能盖住颜大人的咆哮。
    “还有多少个人,别都是这种货色吧?”
    ......
    “绞盘之下让人分筋错骨,苦不堪言。多少人因为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给下到了北镇抚司的狱中,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沈炼站起身来,眼中喷射着怒火用压抑的语调向莫菲陈述道:“文明遇袭一事在南镇抚司我已听淮青提过,他说此事原是由你领衔调查,之后又不了了之,可有此事?”
    莫菲点了点头,但她尚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让沈炼如此恼火。
    “是了,起初文明还负伤在床无法掌控全局,但等他一缓过气来,你手上的那些活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给移走了。我想,后续应是由淮青和颜朔共通处置的。案发当晚原有六十余人在宵禁后仍未回家,这些人便成了第一批囚犯,而那之后......”
    他又瞥了一眼门外继而飞快地说道:“由莫姑娘你经手的那些城门、市集账册上凡有任何疑点,涉及的人都让锦衣卫给拿了去,下到狱中细加盘问。须知京城里每日人、财、货和商队来来往往不计其数,账册上难免有误记之处,但北镇抚司几时在乎这些?凡是对那些矛盾之处无法解释的人统统也身陷囹圄,所陷者少说也有八百人。莫姑娘,那是八百个家。因为陆大人夜巡遇袭之事京城内秘密搜捕的数量即有这么多,而宛平一县因此受牵连者更不计其数。锦衣卫务求绝不漏过,而不惮于抓错”
    沈炼并未直接控诉莫菲的行为,他明确地将责任归咎到了锦衣卫身上,但听在莫菲耳里却觉得是自己一时的无知造成了那么多人被牵连。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是......只是根据那些记录来搜查的,把账簿上前后不一的部分给摘出来,以寻找其中异动的部分。”
    “所以说,罪不在你。”沈炼再次提醒她,她只是个不知情的人,“沈某并非薄情寡义,我也知自家妻儿的委屈。但在这京城里受委屈的又岂止是一家一户?有那么多人被埋在锦衣卫的地牢之下,只为了账簿上一点小小的错漏。若我不在陆大人面前为他们争一争,还有谁可堪此任?而这次他召我火速回京,恐怕就是看事态已濒于失控,需要我来协助了。”
    他将画着儿子足印的纸揣回怀中:“为此我可不止一次和文明吵架了,我俩始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平时固然是朋友,但涉及锦衣卫的事务他就不肯听我的。你可曾记得当初你我第一次见面时的事?”
    莫菲无言地点点头,只是两个月内的事,怎么可能轻易忘掉。
    “那时我带着你在南镇抚司走了一圈,为的就是让你看清它的面貌。锦衣卫既可执法,亦可为恶,身处其间久了难免会与之化为一体。文明如是,看来你亦难免。”
    他很惋惜地摇了摇头,看向莫菲的眼中满含着无奈。
    “我......有变得和颜朔他们一样吗?”
    莫菲一时还无法理解沈炼这番话。
    她自问作为一个现代人,对待他人时并不会像古代的酷吏们那样麻木。但沈炼却尖锐地指出即便无心也可为恶,京城里因为陆炳遇袭的事让她把官署的档案给翻了个遍,而因为官吏懒政留下的烂摊子却都由无辜的人来承受了代价。
    她无言以对,或许真如沈炼所说的那样,自己只关心过陆炳的一时安危,从未考虑自己行为可能产生的结果。
    “沈先生,若真如你所说......那要怎么做才能把那些被牵连进去的人给解脱出来?”
    “先解脱你自己罢。”
    沈炼轻轻拍了拍胸膛,“陷在这片京城里,试问谁又能彻底置身事外做个头脑清明的人?你在此地依仗着锦衣卫生活了两月有余,如今你可还离得开它?而你若要与它共存,又岂能不遵循其规则行事?”
    听沈炼的意思,似乎在劝莫菲及时脱身了。
    莫菲一时为他的话而心乱,在这里过的日子既安全又自在,她从未考虑过高墙之外平凡人家的生活。
    离开?
    我该脱身吗?我能去哪里?
    她这样问着自己。
    屋内两人的说话声并不低,因此陆炳站在门外好几步远就听见了。
    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进去还是转头离开。
    莫菲思考了很久。
    “沈先生,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
    沈炼回以凝视,他知道这个姑娘的良心清澈,只是在京城在锦衣卫这样的泥潭里,没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
    “可是我现在不想离开他,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已经得和这地方......”
    她抬起头看着这间大屋和周围的全部。
    “......共存了吧。”
    站在屋外的陆炳闭上了眼睛,一时看不请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忧虑还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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