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手上的公文, 一日的公务至此即告完结。陆炳看了看外边的天色, 太阳才刚下山, 这个时辰回家去还嫌有些早了。
他合上书卷细想了一遍,发现确实留在官署里也无事可做, 这才掩上了房门走出南镇抚司。门前若干公人低头向他致意,口中连道陆大人请慢走。
“难得回来得早了,不知爹娘此时在做什么呢?”
陆炳的脑中还在琢磨着请沐晚烟来为犯人绘制肖像的事,一路心不在焉, 回到府中直接走向了父亲的居室。他拂了拂本就没染什么灰尘的衣袖,正要开口向长辈请安——
“怎么屋里都没点烛火......啊,是了!”他猛然反应过来:明明今早父母才说带铃儿回嘉兴老家一趟的,怎么在南镇抚司里呆了一天回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陆大人,您可有什么吩咐?”府里的老仆吴伯见他久立在屋前不说话, 靠上前来问了他一句。
“吴伯, 我爹娘他们今天几时出门的?”
“您不记得了,今早老爷夫人说的是午饭之后就出发,这会儿已经走了大半天的。小姐也跟着他们一道回去的,临行前零零散散的东西装了两大箱。”
“铃儿难得出一次远门么,是要麻烦些。”
“嘿, 我还在奇怪小姐她怎么转了性子, 平常她可最受不了马车颠簸,总说车坐久了头晕反胃, 这次居然主动说要回嘉兴看看......”吴伯捋着花白的胡子, 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他是陆府跟随主人家最久的佣人, 如今年老做不得重活,陆家人就给他留了个看护院子的闲职,有什么杂务便派两个年轻力壮的给他打个下手。
“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路上有她受的。”
想到妹妹这一乘车就犯晕的奇怪体质陆炳就头疼,不知这小丫头是怎么想的。
“这么说来家里就没人了啊。”
“是,大伙都以为您肯定回来得晚,厨房里现在还没开火呢,您要饿了我马上让他们去准备起来。不过莫姑娘她也还没回来,要不要等等她?”
对了,家里倒也不是只剩他一个。
陆炳点了点头说道:“不急,等她回来再说。”
往常总要家里人等自己,今天终于轮到陆炳自己等一回别人。
他换好了居家的常服信步踏进了府里闲留的小院子,往常都是陆铃和一些丫鬟在这里玩耍,是以其他人都极少来此打扰。
池边的圆石桌面上刻着方格棋盘,陆炳就傍着这片小池塘坐在了石凳上。他的手指抚摸着石桌上的棋盘凹痕——小时候自己还在家里和父亲对弈过,搬家到北京后院子里也留了这么一张棋盘桌,但父子间再不复过去那般闲情逸致了。
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让陆炳心念微动。他回过头看向院墙尽头的月门,吴伯还远远地侍立在墙角下等着他吩咐。
他唤吴伯去他房间里取来一个小盒子,盒面上刻着精美的浮雕,虽然没有其它装饰但只看做工也知道光是这盒子就价值不菲。陆炳过去从没碰过它,如今打开来一看,里头躺着个朴素的小白瓷酒坛——以严世蕃一贯的风格来看这可真是朴素得惊人。
“我道严世蕃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送来这么精美的礼盒里头却只装一坛家酿酒,怕不是要我买椟还珠吧?”
陆炳自言自语着,伸手取出了酒坛子,随意一眼却瞥见坛底下还压了一封信。
拆开看时里头是枚小金笺,上面写着两行诗——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严氏父子书法造诣皆深,他们的字陆炳是见过的。这枚信笺上的笔迹娟秀小巧,看上去更像出自女子之手。他尝试着回忆了一番严府还有什么人同他有这样的交情,想了半天没想出结果却听得背后有人说话。
“陆大人,是哪家的姑娘给你写的情书呀?给我看看呗。”
陆炳莫名其妙地有种被人抓个现行的感觉,明明自己还没犯什么错误来着。莫菲嘻嘻一笑闪身坐到了他的对面,“逗你的,谁要看你的信呢。”
“呵,情书?”他坦然将信笺按在桌面上,“不瞒你说这坛酒和这封信都是从严世蕃那里寄来的,不知莫姑娘有何见教啊?”
“呃......行吧。”
想到严世蕃那张油光光的胖脸莫菲就很自觉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陆炳轻巧地揭过了信笺这茬说不清的事,抬手启那酒坛的封口,只闻得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好香。”他出言赞了一句,“难怪杜诗有云: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古人诚不欺我。”
手边就摆着一只陶瓷酒盅,他顺势满斟一饮而尽。
“哎哎哎!还没吃饭呢就喝酒,空腹不给喝的。”
第一杯空得太快,莫菲只来得及截住他的第二杯酒。
陆炳说道:“这有什么?你是没见过南北镇抚司两拨人共饮时斗酒的样子,谁不是空着肚子拼命往下灌,唯恐气势输给了人家。”
“哦,那您一定是‘空着肚子拼命往下灌’的人之一咯?”
陆炳笑而不语,莫菲用鼻子哼了一声,“先别急着喝,我来时已经让厨房准备了下酒的菜,你等他们上来再喝!”
蜀酒浓郁,馨香扑鼻,一杯过喉回味的酒意让陆炳不禁想将面前这一坛子都痛快地喝个干净。但看莫菲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样子......好吧。
“你让他们准备了什么?可别是那些费时费工夫的菜,我可等不及那么久。”
他佯装不高兴的样子对她说道,莫菲闻言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诶?这就去厨房看看去。”她站起身来在陆炳耳边打了个响指,“不准独自先喝哦。”这才风风火火地走开了。
陆炳心说自打成人后,在家里还从没谁这样管过自己。他一个人独坐池边无所事事,跟面前的白瓷酒坛相看两相闷,不知这姑娘到底打算端出什么东西来。
等莫菲端着托盘款款走来时他已经在湖边闲坐了好一会儿了,今晚的夜空没有云朵遮挡月光,与身旁的纸灯笼一道将面前的酒和菜肴照亮了。
他闻了闻空气中飘来的香味。
“螃蟹?”
“还不是铃儿那天嘴馋说要吃,伯父让人买了一些来。我又怕她吃得太凶消化不良,悄悄藏了半篓。结果这小祖宗忽然说要回老家去,留下这几只螃蟹没人处理......咱俩把它们分着吃了吧。”
“......其实是自己嘴馋了才对。”看着她那副高兴模样,陆大人很努力才没把大实话说出来。莫菲活动了一下手指,伸手捻住了一条蟹腿。
“蟹就蟹吧,我让吴伯去——”他刚想说让吴伯去把吃蟹的整套工具取来,却见莫菲已经伸手掰开了蟹壳,啊呜一口咬住了半只螃蟹。
陆炳话到嘴边顿住了,僵在桌边看着她。霁月清风,湖光水色,月下的莫姑娘叼着半只螃蟹也贼溜溜地回视着他。她的牙齿微微咬下几分,口边的螃蟹腿晃了一下。
“......我这样吃法是不是很粗鲁啊?”
莫菲不合时宜地敏感了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陆炳一眼:陆炳自得地拣了一只蟹,一手撕下蟹腿慢慢咀嚼着蟹肉。
“哪有粗鲁,宫里人也是你这般吃法,谁说她们就粗鲁了。”
莫菲将信将疑,但看陆炳吃得十分自然的样子慢慢地也就信了。
陆大人终于得到许可解了禁酒令,他将严世蕃赠予的蜀酒倾进杯中,脑子一抽问了莫菲一句:“你不来点儿?”
话刚说出来他就在责怪自己失态了——哪有主动向姑娘劝酒的?
莫菲取了双筷子挑出螃蟹壳两尖内的蟹黄送进口中,嘟囔着说:“那个不要了,上次在严世蕃家里喝了那个酒莫名奇妙地上头,我喝点自家的就好了。”
她所谓“自家的酒”乃是陆府里常备佐餐的黄酒,隔着几百年岁月,她从黄酒里仍然能喝出一点家乡的味道了。
“小时候在饭桌旁边大人喝酒时开玩笑地也拿筷子点了一点喂我们这些小孩......”她含糊地解释着,“所以尝到黄酒就感觉挺怀念的。”
两人正说话时吴伯来到了桌旁,他放下了又一盘蟹,一碟蔬菜,两碗米饭和一壶黄酒,又无声无息地告退了。莫菲将盘里饭菜摆到了桌子正当中,“这一盘炖蟹呢是我自己做的,下饭得很。”
怪不得她刚才出去那么久。陆炳看向盘中,被对半剖开的螃蟹切面朝下,肥美的蟹膏浸进了垫在盘底的炖肉馅上,汤汁里也漫着黄酒的香味,蟹的鲜味和酒的醇味都熬进了这一盘肉馅里。
“我做的哦!”
她隔着盘子又强调了一句,陆炳故意作出一副银针试毒的样子沉思道:“这次的肉馅是没毒的罢?”
他显然意指上次陆铃那放倒了整班狱卒的劣质肉馅,莫菲一挑眉毛:“不吃拉倒,我自己来——”
“吃,怎么不吃?”
没等她说完陆炳已经捞了半只蟹过去,还是直接用手拿着,肉馅并蟹膏一起送入口中,甘美醇厚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确实是久违的、地道的家乡风味。
莫菲也在一旁美滋滋地吃着,不时从杯子里浅浅喝一口黄酒。
陆炳忽地想到了之前的信笺:记起来了,上头的笔迹应该是严世蕃身边那个叫做玉芙的美姬所写。
严世蕃这个人还真有点鬼。
他默默想着,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蜀酒正浓。
面前的莫菲在一旁大快朵颐,陆炳差点笑出声来:所以卓文君原来是这样的吗?
“莫菲。”
他鬼使神差地直接喊了她的名字,莫菲抬起头来,月光下是一张似乎因为酒意而略微泛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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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酌中志》卷二十: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将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陆炳说宫人吃蟹直接用手并不是安慰莫菲,而是因为蟹八件确实并非当时吃蟹必备的东西。
写作本章时耳机里放着《Позовименятихопоимени》这首歌,“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我很想念在四川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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