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贼船

    接过陆炳手中的厚厚一摞书, 莫菲心中百感交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曾经陆炳带她上街购置生活用品, 途中遇到了前来传旨的黄锦, 这就是她和黄公公的初遇了。交流一番后黄公公委婉地表示:以后礼仪上有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我问你啊!你们这帮人眼里我,我是不是很粗鲁啊?”
    她没自信地问了一句, 一边仔细地观察着陆大人的神情变化。
    “也不算非常粗鲁吧......”
    陆大人避重就轻地移开了视线,拒绝回答这个可能会伤到大家感情的问题。
    莫菲瞬间气馁了:她就是很怕在人前因为不懂规矩而出糗,所以尽量避免外出公干。白天在账房,晚上就窝在自己的卧室里, 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是个内敛文静的性子。
    “言谈举止方面其实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在,你别老觉得自己没学过宫里那一套就要遭人笑话。”看她似乎真地很介意自己的形象问题,他才正色向她解释道,“平时你接触的那些大多是京官,他们久居京城所以做派也带上了本地的习气, 外人看来觉得大方得体。但京官之外各地还有许多地方官员要来京办事, 那就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人都有。”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就拿我们浙江人来说吧?沿海一代的方言自成一体,我初来京时听说当时锦衣卫的主官看到南方来的人就头疼,因为那些人讲话口音重,训练起来费时费力, 说起方言来几如咒语一般。”
    “那倒是, 我大学时外地的室友也说听不懂我讲家乡话......”
    莫菲一边翻着书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她逐本翻看着陆炳准备的那些教材——内容果然齐全得吓人, 连《洪武正韵》这种古董级的东西都有。按照书中记载, 明朝标准的普通话就有七十六韵, 别说发音了,连上面的字她都不见得认识几个。
    “我可不可以申请不要去参加这么重大的典礼啊,大人您高抬贵手放过我,我就是一摸鱼混日子的,实在记不得这许多东西......”
    “这些都是黄公公托人给你送来的,盛情难却,我就替你先收下了。”
    “你倒是替我拒绝啊!”
    莫姑娘顿时忘记了形象问题冲着陆大人吼出声了。陆炳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坏笑,摊开手表示:“木已成舟,你就认命吧。”
    “......混球。”
    莫菲咬咬嘴唇,很不甘心地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她那毛手毛脚的样子引得陆炳多提醒了一句:“黄公公送来的都是些珍本,你看就看了别到处乱扔。光是这本洪武正韵的书龄都能上溯到永乐年间,说是古董也不为过。”
    “啊!?”莫菲吓了一条,想到自己手里捧着的居然是文物级的东西,顿时不知所措。陆炳这一通话把她唬得够呛,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自己一定上心,这才从他书房里逃了出去。
    眼看再过一段时间就到年关了,南镇抚司里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府里那些老旧的院墙,不知从几时起都被工匠修葺一新了。府里询问的那些刑吏也改掉了自己审问犯人时露天作业的习惯,转移到了更隐蔽的地方去。
    她抱着书本轻飘飘地走在小道上,一只黑猫忽然从树丛中蹿了出来。猫的两只眼睛毫无惧意地看着她,轻轻叫唤一声,踏着小步子绕到她的脚边蹭了蹭她,随后又一个纵跃跳上墙头消失不见了。
    “这只猫好像以前见过的样子?”
    莫菲喃喃自语道,她依稀记得自己当初从地牢下被放出来时由陆炳带着在南镇抚司了走了一遭。中途好像就碰到了一只不怕人的黑猫,自己还曾吐槽过南司衙门里的建筑过于老旧荒废,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时间这些多年疏于维护的房屋就被修缮了一番。
    “莫姑娘!这边!”
    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喊声,莫菲回过神来抬头看去,正是南镇抚司那帮年轻刺头在朝自己挥手。她不禁恍惚了起来:这群家伙看上去才真叫一个粗鲁,要教规则怎么不先从他们那头教起?
    她答应了一声,小步向着他们走去。祁夏二损友在那里勾肩搭背聊着天,少年老成的顾淮青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只是作陪却不说话,大大咧咧的刘端摆着副老大哥的架势在给那小乞丐何子训话,而之前夜巡时见过的杨家兄弟也在——兄弟俩面容相像,她不能确定站在那里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我们在等你啊。”
    刘端代表众人发了话,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她看来。莫菲猛地想起陆炳之前告诉她的事:明堂祭祀时他手下那一派人都会前往地坛与她同行......怪不得说在等我!
    大家那别有用意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堆上烤似的。这些人站在一起不像是官吏,倒真的很像一群山贼出来打家劫舍。刘端的衣襟和杨家兄弟的袖子上那血迹甚至都还没擦干净,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些人之前在干什么。
    “属下们见过莫姑娘,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陆大人已经发话了,直到郊祀为止我们这群人全听您指挥,您让我们去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刘端说话时衣襟上那抹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显眼了!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跟着他行礼,好像莫菲真地成了他们的上司一样。
    “别别别使不得,你们这是干嘛啊!陆炳欺负我,你们还帮着他一起起哄!”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郊祀是皇家盛典,护卫和戒备本来就是我们职责所在,您负责去地坛我们当然得跟着啦。”
    夏翎也掺合了一句,身旁的顾淮青点着头,嘴里好像轻轻说着什么“压寨夫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排场......”
    莫菲哭笑不得,这次算是体验了一回陆炳的难处:别看这帮家伙平时好像很服从,实际上一个比一个难管。最后还是厚道人祁慎言摆了摆手,要大家别再起哄取笑了。
    “别听陆大人吓唬你,郊祀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去了,该如何安排人手或是由谁来护送谁其实早有成例,并不需要你出面筹划。”
    他认认真真解释了一句,这话听来还靠谱点,莫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刘端看了看她手里那堆书,思忖片刻后说了句人话:“陆大人还没告诉我们细节如何安排,他之前在书房里是怎么跟你说的?原样告诉我们罢,再来替你安排个位置......还有到时候穿的衣服。”
    大家顿时陷入了沉默:锦衣卫里全是男的,出于仪态原因那些正式出来执勤的往往会挑选体格高大五官端正的男子,莫菲的个子已经不算矮了,但和这些人一比明显小了一号。
    “有她合身的衣服可换么?”刘端摸着下巴,眼睛不自觉地就瞟向了祁慎言,“慎言你那里平时衣服多,男男女女的全都有,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给她准备一身合适的。”
    他大喝一声拍打了一下祁慎言的背,把周围人吓了一跳。“男男女女的全都有”这句话说得十分响亮,不禁让莫菲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想:祁慎言这幅模样,私底下别是什么女装大佬吧?
    祁慎言的表情十分无奈,既没肯定也没否认。他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下,目测了莫菲的身高和肩宽后挠了挠头,吐出四个字:“看着办吧......”
    大哥你别看着办啊!你们要让我穿什么去啊!
    莫菲在心里呐喊着,然而众人照例无视了她的心声,一个个仿佛大局已定般微笑着恭喜她新官上任。此刻她只想问杨家兄弟借把弩来,将这些不着调的家伙一箭一个全部放倒。
    “莫姑娘除了要学礼仪方面的事,祭典当天的人员时辰安排,以及祭坛处的地形之类也是要熟悉的吧?”顾淮青开口了,他的声音清亮十分好听,让莫菲觉得稍稍顺耳了些。
    淮青拍了拍手掌道:“事不宜迟,属下等百十号人还在校场等着您检阅训话呢。”
    其余的卫士闻言,纷纷列成两队,从中让出了一条道来直指校场的方向。这阵势和陆炳那天带她去校场参观演武时如出一辙。
    尽管阵势小了很多,但给她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也许大家心里也在偷笑,但至少表面上的恭敬姿态无可挑剔。
    “迟早要被你们这帮家伙给气死。”
    莫菲怒斥了一句,身旁早有刘端十分狗腿地闪了出来,摊开双掌谄媚地说:“大人,您拿这么多书一看就很辛苦,这些事就让小弟我代劳吧。”
    “呸,快四十的人了还装嫩!”
    其他人不容她再推让,乱哄哄地就簇拥着她一路过去了。
    莫菲一脸的无助加可怜,吃瓜群众就这么给强行架到了舞台中间。
    站着没走的人只有刘端和顾淮青。刘端身为陆炳的副手,这次明堂祭祀虽然戏称由莫菲负责,但其实仍旧由他来统领。
    依他的推想,典礼当天莫菲仍旧只是个凑人数的看客,“一个看热闹的至于要学这么多东西吗?”他也忍不住为莫菲抱不平。
    “陆大人的深意刘哥你当然是猜不到的。”
    顾淮青随手拣看了几本刘端手里的书,除了进退应答的礼仪,还有衣着规范,甚至连如何字正腔圆地讲官话的书都有,“这哪是让人去站岗啊?说是拿来教新娘子的还差不多。”
    经他一提醒,刘端这才恍然大悟。
    “妈的,心思好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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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明史》列传二十四:明年(洪武八年),帝以旧韵出江左,多失正,命与廷臣参考中原雅音正之。书成,名《洪武正韵》。关于何谓“正统”汉语不仅现代人有争议,古代也有。网上许多说法无非想凸显自己家乡话与众不同,这不可取。明朝对于官话有严格的认定标准,想学得规范是很累人的。
    这一章谈及了《洪武正韵》的旧本,正文中我没有细说,其实古代的纸保存寿命相当长。一想到我自己柜子里摆的那些现代图书在几十年之后就要开始泛黄、变脆,内心不免有点感慨时光匆匆,人和书都不过是百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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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