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你们在外头到处乱捡东西的理由?”
听完祁慎言的汇报, 陆大人用手指敲打起了桌面, 开始琢磨如何应对下属们心血来潮的胡闹之举。
莫菲把身边的男孩推到了前面让陆炳看清他的相貌:“这能叫捡东西吗, 明明是个大活人好不好!”
如果说之前小乞丐只是略微受到惊吓,那现在的他已经害怕到了失去语言能力。
他从出生以来就没和陆炳这种级别的官员打过交道。在陆大人审视的目光之下他害怕地低下了头, 唯恐自己说错什么话要被抓进诏狱里坐牢。
京城里就算这样的小孩也知道锦衣卫诏狱之可怕——尽管以他的身份而言想住进诏狱都不够资格。
“慎言,出去转了半天,怎么就给我带回个小孩来?”陆炳有些不悦,但又不能对着莫菲发脾气, 这锅就顺理成章地扣到了祁慎言的头上。他说话时的语气不善,压得小乞丐大气不敢出。
见他这模样可怜,莫菲不自觉地又把孩子护在了身侧,用不满的眼神看向陆炳——平时凶神恶煞也就算了,对一个小孩子也这样, 至于吗?
“大人且听我说, 先前象所收容了来自西域的一批驮象,那支贩象的商队您还记得吧?后来商人们曾上报顺天府称有一人无故失踪,当时这件事还未引起官府的重视,后来在河中发现了失踪者的尸体这才让人过去查了一番。”
“是有这事,但验过尸就知道他是溺水身亡, 身上又没有什么别的伤痕, 已经定案的事翻出来做什么?”
“因为那并非意外,而是凶杀, 您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事发当日的目击者, 他看到了整个过程。”
陆炳双手放在桌面上, 身子往前倾斜了些,“那说说看,你都看见什么了——不过先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年龄多大,出身何处。”
“啊!”小乞丐忽然反应过来,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正在直接对自己问话,他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回......回大爷——”
一开口就闹了个乌龙。
幸好在场的人都没顾上计较他这点失礼,小乞丐转了转眼珠子连忙改口答道:“陆大人,小人只不过是个在码头上靠讨饭过活的叫花子,没什么大号可叫。我在这里已经住了有六七年的时间,算是半个京城人了。”
“你今年多大了?”莫菲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他抬头看向身边这个比较和善的姐姐,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你们别笑话我啊!”
怕众人听了不信,他又急忙补充一句:“我自打出生来连自己亲爹的面都没见过,更不知道自己是哪年生的。我娘只曾经说过我爹好像姓何,但我不确定她说的是‘何’还是‘贺’。她一提起他来就忍不住要发脾气,所以我也没敢再去问。周围的熟人有的管我叫何子,喊得多了就成了盒子”
“没说不信你,你先坐下慢慢把你的身世和那天看到的告诉我们。”
莫菲温言安慰着他,搬了张凳子来让他坐下好好回话。小乞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稳了稳心神然后继续向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光我一个人是这样,在码头上多得是那些不知道爹娘在哪儿的孩子。大人们管生不管养,我娘还算心肠软的才辛辛苦苦把我带大。大家都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有饭吃就不错了,谁在乎名字年龄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后来我娘生了场病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他的话里略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各种情绪都很丰富,唯独没有多少悲伤的成分。莫菲心里乏起一阵酸楚了:并不是这个孩子不通人情,而是他已经吃过了足够的苦头,对生活中的不幸事已经麻木罢了。
“明白了,来说说你在命案现场的见闻吧?”
陆炳也没有兴趣强迫一个孩子翻自己的辛酸史,直接问起了与商队老人有关的事。何子努力地回忆了一番,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都不确定那天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他这番不同寻常的发言招来了房间里所有人的侧目。
陆炳指指站在厅中的祁慎言:“你面前这个人告诉我:你是命案现场的亲历者,看到了所有的事。但你刚才又说自己连凶手是男是女都不确定,究竟你看错了还是他记错了?”
“不不不!”何子慌忙摇头,“我的意思是那天明明看到桥上那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一转眼的功夫走下桥来,随意摆弄几下就变成了女人的模样。”
他徒劳地伸手比划着,其实无需费事,在听见他这句描述后陆炳已经考虑起了和凶手相关的更多可能性。他抬起手示意何子别激动,“你别紧张,继续说下去就好。男人变成女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对吧,慎言?”
陆大人忽然点了祁慎言的名。
莫菲转过头去看到祁慎言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非常艰难地点了点头。顾淮青仿佛也是个知情人,站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这些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啊!”莫菲在心里呐喊着,她是真地很有兴趣知道陆炳暗示的女装事件到底指什么。碍于眼前正事要紧,她只好压下好奇,一本正经地顺着陆炳的话头对何子劝解到,“有些人就是有这样不可描述的兴趣,你别在意,只管说你的。”
“好吧......”
小乞丐是在码头上和三教九流混惯了的人,当然没有这么好糊弄。他挠了挠头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我记得那天有一群泥瓦匠从桥上走过去,正和你们说的那个老爷爷打个照面。他们很普通地走过了桥,其中就有我看见的那个凶手,他......他的长相没什么特点,眉毛有点粗,脸上生了些麻子,眼眶有点浮肿,其它方面就没什么值得让人注意的了。”
陆炳按的他的描述大致想象了一下,得不出什么清晰的印象来,又向他问道:“然后发生了什么,这个泥工是怎么‘转眼间’变成女人的?”
“他就这么用手一抹......好像脸就变扁了些。”何子至今还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真就用大拇指这样从上往下刮,手一放下来再看他时他的鼻子比之前小了一圈,不过鼻梁都还算挺。”
何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歪歪扭扭的鼻梁,继续描述道:“接下来的事就诡异了,那天刚好下着雨,他抬起头让雨直接淋在脸上,然后手掌揉着揉着,再低头时眉毛就变细了,皮肤也比之前光滑了许多,样子看上去好像是个五官很端正的女人了。”
“你估计她有多少岁。”
“这我真说不好,要说她二十也行,往大了说好像也对,总之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人。”
陆炳提笔在面前的纸上记了几个字,然后搁下笔,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
在听到何子自白时“易容”二字已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小乞丐所描述的那个人无疑是个受过训练、精通伪装的人。以对方变化的手法之娴熟,他毫不怀疑何子看到的第二张面孔也不是凶手的真面貌。
“从那座桥中心到走下桥,再慢也不过十来步的工夫。能把易容之术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你们听说过多少个?”
“并不多。”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后淮青给出了回答,“不擅长此道的人竖不起招牌,而那些出了名的人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知道凶手擅易容固然是条线索,但这条线索的价值并不高。小兄弟,你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了么?”
何子摇了摇头,他已经把自己能回忆起来的事全部说出来了,此刻房间里的人都围着这条没头没脑的线索陷入了沉默。陆炳轻咳一声,摆摆手说道:“先送这孩子回去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议。”
“是!”
祁慎言伸手一扯何子的胳膊,但小乞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面前这些锦衣卫的人们,犹豫再三之后央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回去?”
......
北京城贵为明朝的首都,是当时所有人心目中一座最为繁荣的城市。然而光鲜的外衣下仍包着许多见不得人的污垢。交错的主干道将城市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块,有人在繁华地段享受锦衣玉食,有人则在城市的缝隙里靠着残羹冷炙过活。
三百六十行各有行规,连码头上的乞丐都按照各自势力划分了地盘——抱起团来势大的占有人群最密集的地段,而那些势单力薄的只能在些小巷子里靠偶尔一两个过路人的善心维持生计。何子傍着一伙老资格的人才有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街,而他每日收入的三分之二是要交给他们作租用的。
“我的运气算是好的了,有那些头脑笨的人卖不了机灵就只能让他卖惨。带头的人指示手下打折了他们的腿脚或是弄瞎了眼,扔到街上去靠这幅残疾模样骗取路人同情。这些人当然赚得多,但被欺负得也最惨。”
何子干巴巴地向他们叙述着自己所见所闻。
“你们别看我装瞎子有一套,但我若装得不像,他们也有办法让我变成真瞎子......我也是靠装瞎才从那个杀人犯手下逃过一劫,现在说什么都不敢再在那一带讨了。平时靠走街串巷我还能讨点零散的来过活,可今天祁大人在街上这一出要是传开来......我就真的再无容身的地方了。”
听完他这一番剖白莫菲不禁默然:电视剧里少见,书里也不多写的那些人吃人的场面其实就是何子那些孤儿们的日常生活。流浪儿们扒在城市的底层挣扎,时不时就有些幸运者从他们头上踩过。
她悄悄地看了陆炳一眼:此刻他的手指仍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在木桌上,注视着何子的那双眼睛里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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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菲的小孩缘非常好,这一点是锦衣卫里其它凶神恶煞没法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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