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勇气

    周守行很郁闷, 他没想到就翻一会书的工夫都能让这两个家伙弄出幺蛾子来。
    “周兄?”
    见他沉默不语, 陆炳又提醒了一句。
    “你问我我也没用啊,这事情我了解的也不比你多。正德皇帝在位时的那些事就是一本烂账, 史官们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说他与小王子那一战......”
    他忽然压低声音看了看周围。
    “明显是被篡改过的,双方各自集结了大军, 连皇帝都亲入敌阵乃至‘乘舆几陷’, 如此凶险的战斗怎么可能只死几十个人就完事?但史书上的记载就是这样, 你我都没办法替他翻案。”
    三人静坐了一会, 因为此时刚有两个鸿胪寺的中年官员从旁边走过, 一边交谈着一边准备打道回府。他们的视线偶然地落在了莫菲身上, 脸色上都显出几分诧异来,但很快就换成了礼貌的笑容。
    莫菲很熟悉那种表情:那是他们看见女子误入男性专属的地盘时表现出的“礼貌的好奇”, 自从来到明朝她几乎每天都能碰到。只有陆炳例外,她的一切表现在他看来似乎都理所当然。
    她鼓起勇气回视着那两个官员, 并向他们报以微笑。两人立刻收回了视线,装作没看见她一般继续着刚才中断的话题。
    “所以你们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啊,祭典的事还不够你们忙的吗?”
    待旁人都走开周守行才再度开口发问,陆炳轻轻敲着石板桌面, 心中忖着该告诉他多少事情。
    “说来说去都是这位姑娘惹的事......”他斟酌着向周守行解释道,“今天我在皇上那里听他谈论了一些往事,回来跟她提起——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居然说当年正德皇帝在应州之役时不仅亲身杀入敌阵, 还取了一个敌人的首级。我想这事听上去太玄乎, 一时兴起就带她来这里求证。”
    “那你真是闲得可以。”
    周守行立刻点评了一句。
    “话虽如此, 但现在这不证明了她说得没错吗?你好歹也算是鸿胪寺里比较有学问的了,知道得竟还不如我们府里的人多呢。”
    这句话貌似是陆炳在夸耀莫菲博闻强识,但听在莫菲耳中只觉得一阵阵心虚。如果这个时候周守行的书呆子脾气发作起来追问她的消息来源,她可怎么应付啊?
    “这个嘛,其实并不稀奇。”
    周守行像第一次见到莫菲似的将她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番,这才开口解释。
    “武宗一朝在许多方面的管理都很混乱,尤其是后来他意外驾崩,留下了许多未竟的工作。后来为了修我手里这部实录,当今圣上还曾将正德年间留中不发的八百六十多封奏疏交付史局,许多原无明文记载的事情因此渐渐传了出去。莫姑娘听到的那些没头没脑的片段很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是当时的奏疏,所报之事大多属实。只是这些奏疏的原本因为隔得太久,如今想找还找不到呢。”
    莫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周守行居然还记得这么琐碎的事情,倒正好为自己开脱了“未卜先知”的嫌疑。她在心里把这个腼腆的青年感谢了一万遍。
    “如果真像你这么说,那倒确有可能是偶然流传出去的。毕竟正德皇帝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些前朝旧事大家也看得不那么重......”
    陆炳随声附和道。
    他其实从不相信“偶然”二字,但周守行提出的这个说法刚好能圆莫菲之前的说辞,他不禁期望这些都是实情:毕竟要怀疑一个朝夕相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确实是件难受的事。
    “你究竟知道多少秘密呢?”他在她身边低语着,“等哪天一次性都告诉我,也好让我事先有个准备,以免以后又像这样小题大做。”
    陆炳这样说其实是为了弥补之前对她的那份严厉态度,可他越是温和莫菲心里就越愧疚。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去看他,只是嗯了一声。
    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她在心里如此回答道。
    排解完心中疑虑,陆炳的情绪好转了不少。他扭了扭发僵的脖子看向四周,时辰确实不早了,许多鸿胪寺的官员也熬不住疲劳和饥饿,一个个地收拾起东西来准备离开。
    “你们鸿胪寺的人也挺勤奋啊。”
    “若非皇上给他们出了难题,他们怎么可能会留得这么晚,鸿胪寺里多得是闲混日子的人,平时没有这么高觉悟的。”
    “你这口锅倒甩得麻利,明明是出给你的考题,到你这就变成出给鸿胪寺的了?”
    “嘿嘿。”周守行露出一副不厚道的表情来,“鸿胪寺里还有那么多老资历的饱学之士在,哪轮得到我这个后生去献丑。我的座右铭就是决不当出头鸟。”
    “你真是看得开......”
    周守行的话让他不由想起严嵩的那句“不敢为天下先”,从年迈的礼部尚书到眼前这个鸿胪寺卿,朝中的每个人都抱着明哲保身的心态在宦海中不紧不慢划着水。若真有人主动掀起风浪来,想必要遭千夫所指。
    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在石室另一头的角落里还坐了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统领整个锦衣卫的陈寅。老头看上去一如既往地精神,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愉快,反而透露出几份沉重来。
    “陈老怎么在这里?”
    莫菲怀着和他一样的疑问:陈寅年事已高,许多锦衣卫里的实务已逐渐放给了下面的人,这会居然在皇史宬碰见他了?
    陆炳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毕竟长官在前,总得上去给人家打个招呼。莫菲也想跟着去,被他拦住了。
    “你坐在这里就好,免得陈老问起来不好解释。”
    他说完话留下两人,独自走向陈寅。
    “哎,莫姑娘,你这回可得谢谢我了。”
    刚才一直旁观的周守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看着莫菲的眼神似乎在读一本写满怪奇文字的天书。
    “周大人此言何意?”
    “何意?我倒想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应州之战的事,这段旧事的细节应该被严密地掩盖了起来才对,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平时表面上那样憨厚怯懦。
    “当然我并不是真地想知道。”他说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也只是来给你提个醒,以后少在外面提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没有必要给自己招来怀疑。”
    “所以你刚才所说那些关于奏折的故事,都是为了在陆大人面前替我打掩护......?”
    “也不尽然。”
    周守行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了起来。
    “这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皇上特意命人将正德时期的八百多份奏疏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史局,我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谎。然而这些奏疏后来的下落无人知晓,原本我也以为这是正常的档案清理。但如今皇上又试图追认太宗为皇祖......”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莫菲难掩心中惊讶:“原来你知道了!”
    “我也只是怀疑,直到今天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两件事之间看上去没有什么联系,但你似乎又掌握了一些我不清楚的事——打住!别告诉我啊,我可不想知道。”
    周守行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样子,向莫菲拱了拱手。
    “我明白他为什么总爱把你带在身边,你和陆兄是一路人,都喜欢追根究底,你俩放在一块儿配得很。但我没你们那股勇气和锐气,皇上埋下去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挖出来。说句抬举自己的话,我也算陆兄的好朋友,我希望你能尽量拦着他点,有时候无知是福。”
    连周守行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他一下子对莫菲说了这么多话,他心中当然也好奇嘉靖到底为正德掩盖了什么,但他从没有足够的勇气当那个带头探索的人。
    “周大人真是良师益友,但陆炳他好像不是我能劝得住的那种人。”
    周守行带着理解的微笑看向她,“这说得也不错,毕竟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啊。”
    莫菲终于窥见了周守行那唯唯诺诺之下的真面目,她忽然想到:有些疑问现在不去向他请教,以后可能就再没机会了!
    她瞅准了陆炳还在跟陈寅说话的空当又问了他一句。
    “周大人既然所知甚广,那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陆炳他今天回来提到了英宗和武宗,也就是正统和正德两位皇帝,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吗?”
    周守行脸上的微笑渐渐地消失了,代之以严肃的沉思。他是鸿胪寺首屈一指的博学之才,此刻莫菲的问题终于点燃了潜藏在他心中许久的求知之火。
    “两位皇帝之间相隔甚远,要说联系就太宽泛了,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提到正德皇帝的应州之战......”
    他的身子前后晃动着,心里正做着激烈的斗争,他仍然拿不准主意是否该把自己那个不成熟的猜测告诉莫菲。
    “若以应州之战作为关键的话,两位皇帝之间的联系就在‘蒙古’二字上!”
    他一口气将心中的话全吐了出来,随即靠倒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好了,我所知道的已尽告诉你了,之后爱怎么挖掘都是你的事。时辰不早了我可真得回去了,不然要让我夫人活活骂死在家门口......”
    他提了提腰带,临走前还关照一句:“帮我跟陆兄说一声,就说我夫人她做得一手好馅饼,哪天你和陆兄有空请来我家作客,让你们见识我夫人的厨艺。”
    到了这个时候周守行还不忘夸奖一番自己老婆,莫菲勉强笑了笑,挥手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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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明世宗实录》:以纂修毅皇帝实录,发正德间留中不报疏八百六十余本付史局。周守行所说的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嘉靖执政初期一直在试图和前朝划清界线,当然这是出于他的政治考量而非小说式的阴谋论,请各位读者区别对待。
    周守行这个怕事的知识分子其实很对我胃口,因为他虽然甘于平庸,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也能鼓足勇气提出质疑,在我看来这也是很难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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