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烟绕香炉,
两行清泪洒残烛。
虫鸣聒噪惹人怒,
多情总比无情苦。
住在小姑家的那段日子,我过着简单而又无聊的重复性生活。每天早上7点钟起床跟小姑到“江风渝火”表演才去练功、吊嗓、学各种绝活、排节目,晚上9点才收工。我在舞台上诠释各种角色,从花旦到青衣,从小生到花脸,演绎别人的命运,品味自己的忧伤。
2005年的春节,我第一次跟妈妈分开过,她在国外,我在国内,我身边尚还有姐姐、小姑一家人以及白亮那几个朋友,都觉得冷清,那我妈一个人在国外,她孤单吗?她想家了吗?想我了吗?
在这几个月中,我亲眼见证了“江风渝火”这个川剧表演团走向不可逆转的衰落,没有新生力量,只凭一帮老生老旦负隅顽抗,加上文化市场新兴元素的强烈冲击,表演团已经没有出头之日。
在这几个月中,我和以前的大学同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尤其是邹哲轩,他常常跑到杨家坪看望我姐,偶尔还给她买一些安胎的补品,他甚至开玩笑说,他要做那个孩子的干爸,还帮着想了好几个名字。他还告诉我,西南师范大学和隔壁的西南农业大学拆了围墙,正式合并成为一家了,并立西南。
在这几个月中,除了演绎,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那就是“等”。我等着我妈打回来的国际长途,等着焰子哥哥和大熊的消息。也许是为了节约电话费,我妈的电话打得特别少,3月份和6月份分别打了两次,5月份打了一次,每次都是问我学习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而我还没来得及问起她的情况,那边已经匆匆挂线。同时,我给焰子哥哥和大熊写过无数封信,但我从没等来片纸回鸿。他们那边没有通讯信号,据说连有线电视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尝试书信的方式,也许他们留给我的地址有问题,我只知道是贵州六盘水,却不知道是哪个村落,哪个山寨。我听人讲过,为了杜绝病菌流出,是严禁麻风病的任何物品流出的,哪怕是一封书信。
于是,只要空闲下来,我都守着电视、守着电脑、守着报刊杂志,希望看到任何关于麻风病的报导,但最终一无所获,倒是总在气象台看到气象专家在预测2006年夏天重庆将遇到一场特大旱灾。直到7月份,别人都放暑假了,我却开始繁忙起来,小姑替我在一所中学报了名,并且帮我请了三名家教,分别补习我的三门弱势科目——数学、物理、化学。这些科目丢弃了两年,补习起来我觉得倍加吃力,我只好跟小姑商量,我真的想放弃,不如让我去职业学校上夜校,将来一样能找到好的工作。
小姑坚决不允许我打退堂鼓:“那你就考艺术专业,不考数理化。大不了你以后走骆炀那条路,以表演为事业,你有条件,又有天赋,如果肯吃苦,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2006年7月15号,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一天,我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焰子哥哥和大熊打来的,他们告诉我,他们为期半年的“六盘水之行”宣告结束,他们已经离开那座山村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们都很平安,叫我不要担心。但他们暂时不回重庆,他们决定转战另一座更加偏僻的村落。这个消息让我喜忧参半,也让我激动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本想找白亮出来聊聊,倾诉我心里的百般纠结,可那天下午,我却接到了一个沉重的消息。
另外那个电话,是邹哲轩打给我的,他说文学院有个男生坠楼了,那个男生好像是我的朋友,姓白。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坠。文学院的姓白的男生,那肯定就是白亮了。邹哲轩叫我不要慌,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腿粉碎性骨折。
我赶到北碚九院,白亮的右腿固定着夹板,全身缠着绷带,像一只白色的茧,我忽然想,他是不是在等待破茧成碟?白亮的父母朋友都在,挤了满满一屋的人——一群人在问长问短,我没有插嘴的余地。
邹哲轩看到我,挤到我身边,说:“他全身都是伤,不过没有大碍,只是腿可能……”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上午还在那个康乃文的饯行宴上玩得很High呢,都喝醉了,目击者说,看到他爬上窗台,可能他是酒醉失足。”
白亮看到我,把所有的人都支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白叔叔离开病房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坚硬的眉宇间溢出难过的细纹,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开导白亮,一定要问清楚他为什么要轻生。
受过重伤的白亮没有一块骨头可以活动,他甚至没办法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角滑出的眼泪,将脸上的绷带浸透了。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小康哥出国了……巴黎美术学院……”
“就因为这个?”我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痛心,“你不是说你已经想通了吗?你不是说你尊重他的选择吗?”
白亮呜呜咽咽地低泣:“可是他离开之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他,他说,他不能跟我在一起,因为他一直忘不掉那个女孩。虽然……虽然他努力尝试过遗忘她,可每天夜……夜里,血罂粟还是会盛开,她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浮现在他梦里。由始至终,我都是她的影子,是他企图摆脱梦魇的工具。”
“所以你跳楼?用这种女人才用的方法来惩罚他?”我不齿地说,“我真看不起你。不是我挖苦打击你,康乃文可能永远忘不掉那女的,却很快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那女的已经刻在他的记忆里了,但这对他没好处,他心理有问题,应该找个心理医生做做辅导。但你跟着犯什么傻?没他不能活吗?你告诉我,如果是,我支持你马上去死!”
白亮的眼里释放着怨恨的光芒,因为激动,所以他的脸不停地抽搐。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纸团,我打开来看,是一首题为《我欲推窗》的小诗:
我欲推窗而去,
与你漫步云端;
就让寂寞灵魂,
放逐遥远天际。
亲爱的,别急着走,
我推开窗户追逐你;
亲爱的,张开双臂,
我将降落在你怀里。
这首诗让我万分纠结,我抓住他的手,“小白啊,你别傻了。你不是几米漫画中等待在云端的小鸟,他也不是每天坐在窗前张开双手等待你降落的人,你怎么走不出几句配白呢?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得到什么呢?你运气好,没死,万一你死了呢?你爸妈怎么办?你亲人朋友怎么办?”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悔恨的色彩。我说:“人是一种争强好胜的动物,宁愿跟命运斗得头破血流,也不认输,但我们何不收敛锋芒,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命运呢?何况我们是Gay,本来就没得选择。偶尔学会听天由命,倒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我跑完荆州跑芜湖,跑完芜湖跑广州,得到了什么,还不是空手而归?命运要给你的,始终会给你,就像焰子哥哥,重新回到我身边,然而这也不是定数,他去贵州,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怎样忘记一个人?”他忽然泪眼蒙蒙地问我。
“让你心里住进另一个人。”
“移情别恋?”他很惊愕,“没有别的办法么?”
我苦笑道:“康乃文不就是做不到移情别恋么,所以他执着地铭记着死去的恋人,而你,要给他看,做他做不到的事情。”
他的神情,仍然很纠结。“不要纠结啦。”我说,“好好把身体养好,把那个活蹦乱跳的白娘子还给大家。”
离开北碚的时候,邹哲轩送我到车站。他在车窗外徘徊踟蹰,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不开口,他折腾了半天,才说:“江韵,我认识一个北京姑娘,大一的,人非常好,长得又漂亮,不如我把她介绍给你做女朋友吧。”
大头轩的话让我又诧异又困惑,我一口拒绝:“我不要。”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你都20岁了,是时候处女朋友了,不然你这同性恋的病,以后想治都治不好,想改都改不了。”
我本来还挺感激他的,虽然我并不会接受他给我介绍对象,但他毕竟是为我好;可他刚才这句话,让我怒从胸起:“同性恋不是病,请你纠正这个问题。”
“你怎么就一死根筋,转不过弯呢?”他当众怒斥,“你要当同性恋,行,没问题,那你别做中国人!你到荷兰,到美国跟男人结婚去!你看你跟邱焰两个,为了这样一段不伦不类的感情,搞成什么样子了,学不上了,书不念了,还把你妈气出心脏病,你把你自己毁了,你知道吗!你才20岁,成天无所事事,就知道窝在那个破团里‘咿咿呀呀’唱川剧,你要唱就茶余饭后去唱,你唱这个能养活你吗?你是男人,是大老爷们儿,能不能多担当点儿?”
大头轩的警训,让我哑口无言,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开动公车,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通过公车的后视镜,我看到他双手叉腰,愤愤地站在站口。
大头轩的话,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晴朗的天空又阴暗了,太阳躲着不肯见人,风雨再次袭来。我固步自封,在大街上寸步难行。原本井然有序的大街,瞬间变成一片混乱,疾行的路人撞得我趔趔趄趄,身后的汽车鸣笛喧天。似乎我看不见,也听不见,站在混乱的最中央。想象这幅画面吧,我是画中的焦点,却不是画中世界的焦点。
人们都在寻找,寻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屋檐,然后聚在那里聊天,不管相识不相识。我也在寻找,寻找却使我迷失,来往的人群,阴霾的天地,浑浊的乾坤,风雨的世界,迷茫的宇宙,我在寻找什么呢?难道也是一个避雨的屋檐?抑或是一个心灵的港湾?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我就像《尘埃落定》里面的那个傻子少爷,在“哈”的虚空里怅惘,又在“哈”的世界里彷徨。可是那个傻子,却是一个聪明的傻子,他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而我不是傻子,但也不算聪明。不然,我就不会站在雨里,听凭雨打;我就不会站在风里,任凭风吹;我就不会明知道同志鲜有幸福,却依然坚持。
风停了,雨顿了,世界豁然开朗。行道树精神抖擞,马路不染纤尘。人们纷纷从屋檐下面涌出来,回到自己原本的行走轨迹,和刚才聊过天的人连一句“再见”都没有,便烟消而去。世界顷刻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回到小姑家里的时候,我已经湿了一身。小姑正在客厅里跳踏着梆子绕场子,排练《双蝶记》,一对翎子晃得像漩涡。她看我模样狼狈,问我怎么淋成这样,俗话说得好,晴带雨伞。
好在小姑没分辨出我混合在雨水中的泪水,我闪进洗澡间,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我开始无限懊悔,当初我真的应该同焰子哥哥和大熊一起去贵州,那样我就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等他们的消息了。
我一如既往地给他们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焰子哥哥、大熊哥:近来安好?
近来我的生活好混乱,我妈和小姑都要我安心复读备考,但我没有心情,我有种逃跑的欲望,但我不知道逃向哪里。这种处境是悲惨的。想逃,却没有方向,是不是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呢?
有件不幸却又万幸的事要告诉你们,康乃文和白亮分手了,这段‘康白之恋’宣告破灭,小康潇洒地走向巴黎美院,而小白潇洒地抛下一段弧线,从五楼坠下,居然没有伤及性命,只是大腿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要在里面扎钢钉,我想想都可怕,不知道白亮能不能忍受这种创痛呢?不过我想,失恋的创痛他都熬过来了,身体的创痛,他一定也能咬牙挺过来。对吧?
我在北碚遇到大头轩了,他没忘记我这个兄弟,虽然他不能理解我们同性恋,但我不怪他。其实Gay哪有他们想象的那样龌龊,那样不堪呢,至少我见过的,都是情比金艰,比如烟然,比如白亮,或许,我也滥竽充数算一个吧。
我知道你们会不断转移阵地,所以当我写完这封信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地址栏怎么写呢?我又不想撕了这封信,我还是随便写个地址,把它寄出去吧,不管你们收得到,或是收不到,我知道你们都感受得到。
附:有信号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吧。真的好牵挂你们,想念如附骨之蛆,真是一种酷刑,比满清十大酷刑更折磨人,呵呵,我真想用这种酷刑来虐待你们,不然,太不公平了。
在酷刑中死去活来的小韵
2006年7月15日
写完这封信,我想了想,在信封地址栏写下“贵州省某市某村”,然后在夜色中前往邮局投递信件。回家的途中,我掏出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特别的名字上面——桑吉塔娜。
我迅速想起那个漂亮的藏族女生,大一那场国庆晚会,她以一首无人能敌的《青藏高原》夺得歌曲类第一名。我们互留了电话,从没未联系过,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拨通了那个号码。喜欢耽误的美?错过的爱请大家收藏:(663d.com)耽误的美?错过的爱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