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黑帮还是被炉

    没有人能够绕过黑帮去谈论横滨这座城市。
    这种野蛮的,带有永恒的暴力意味的组织就像是基因一样埋在这座新生城市的血脉里,就现在而言,大概过了几代人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或许再过那么几个世纪,后人再回望这个时代,会有某些性格爱好偏僻的专家学者写出什么类似于从黑手党看一个城市的发展史之类另辟蹊径的书籍出来,把这座城市的前生今世剥皮抽骨了拿出来摆在书架上叫人看,才能一窥它的本来面貌。
    第一代港口黑帮在刚开始的时候主要成员其实是替洋人干苦工的贫民窟百姓,由于横滨的飞速发展,本地人与外来人之间在抢夺有限的工作机会时爆发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双方在付出了大量血的代价后终究融为一体,在一代目的带领下凝聚成为了由残酷的规矩、家法,和江湖义气维系着体系的黑色组织,牢牢把控着港口的控制权,于是得名“港口黑帮”。
    出身于草莽的一代目的传奇成为了拥有野心的众人争相效仿的对象,于是在这块黑色的土地上,进入了黑帮群雄并起的时代——但是手段老辣的港口Mafia一代目将这些年轻的小狼们全部紧紧地压制在了手下,在十余年的努力下让港口黑帮始终维持着龙头的尊严。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有智慧的枭雄,能够游刃有余地在洋人与横滨本土人之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关系,但是当大战爆发的时候,他已经老了;而当统领着众狼的狼王显现出疲老之态,往往会被赶出种群,而一代目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结局,而过于急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武力,然而却不幸战死。
    大概比起在不久的未来因为力不从心而被驱赶下台,他宁可要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当他死去后,港口黑帮立刻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各个派别无视明面上的二代目的命令互相争权夺利,严重地内耗了帮派的力量;而一直对横滨的里世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洋人则趁此机会暗中插手——
    得到了他们的扶持后,拥有精良的武器与装备的GSS组织异军突起,在大战中途的某一个夜晚联合港口黑帮内的奸细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一举夺走港口的控制权。
    当用来安身立命的港口被夺走后,港口黑帮的众人才纷纷反应过来,然而为时已晚。趁此机会始终得不到认可的港口黑帮二代目趁机命令诸干部将港口的权利上交,转而让他们去经营各个歌厅赌场的生意。谁都知道他的打算——现在港口方面的拥有实权的人已经全部换成了他的亲信,虽然港口本身还被握在GSS组织的手中,这些职位不过是空头支票而已。
    这引起了众多干部的不满,但是由于此时暂时还有GSS组织这一公敌,他们都隐而不发。
    “菊池君是二代目的属下,是隶属于二代目一派少见的武斗派,现在二代目正在全力扶持他,就连蓓梨夫人街的地盘也交给了他经营……总之他总是冲在与GSS组织斗争的第一线,昨天晚上受的伤来自一颗9mm的子弹,我猜说不准是鲁格P08式。”
    森鸥外面前摊着书,不过看没看进去两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在他的正对面,他的异能力爱丽丝正在教久见秋生如何组装枪支。
    “以后你的任务就是给我挡刀,尤其是发生斗争的时候……”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枪的模样,对着久见秋生“pong”地扬了一下。
    久见秋生:……
    他转而轻轻摸了一下爱丽丝的头发——而正将枪拆开的爱丽丝则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把已经拆开的零件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根本没有在认真听吧!”
    森鸥外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不满:“难道你就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嘛?爱丽丝,爱丽丝,不要和他玩。”
    爱丽丝乖巧听话地缩回手,站在一边。
    久见秋生略带残念地将手中的零件开始拼装,被迫与森鸥外交流这件事:“菊池君的处境有些危险,现在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吧?怪不得他会私下里和出身政府的夏目漱石先生达成合作的交易。”
    “正是如此。”
    森鸥外郑重其事地认可了他的观点,然后忽然不明不白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去买被炉吧。”
    “被炉?”
    “本来舍不得买的,但是现在已经被那个讨厌的家伙绑上了战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面对着死亡的威胁突然感觉钱成了外物;我决定啦,今天我就要去买被炉!总之至少让我在死掉之前渡过一个美好的冬天嘛。”
    “很有道理。”
    久见秋生表示了赞同。
    被炉并不算是特别奢侈的东西,昂贵的是炭火。只要凹陷下去的炕底火炉箱里炭火充足,在火炉箱上铺上木地板,取暖时把脚放在由被子罩着的热乎乎的木地板上,再在木架的上面盖上一条被褥不让热量外流,就能够保证一个冬天的温暖舒适。
    事实上一般有老人与孩子的普通人家都会攒钱买上一个,森鸥外一直以来一个人居住,或许是他没有买被炉的原因。
    “那就走吧。”
    得到了肯定之后森鸥外立刻站起来,他一边打开窗户看了外面一眼一边念叨着:“我的钢笔还能用,但是墨水已经快要用光了。这一次也要买一点墨水才好,希望二手市场有货。”
    此时久见秋生已经将枪熟练地组装好了——他学得很用心,爱丽丝似乎教得也很用心,但是假如要出去的话,爱丽丝绝对不能暴露在人前,她就和出现的时候一样从脚部开始消失在空气里,睁着那双没有灵魂的空洞眼睛。
    那双眼睛消失了,无论是谁的掌心都空空荡荡。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
    森鸥外看着久见秋生若有所思:“为什么不害怕呢?难道这不像是妖怪吗?”
    “我曾经见过很多奇怪的人。”
    久见秋生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个性社会,那里的人几乎都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个性,没有个性的人反而会被当做下等人。
    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够触碰到他,他作为一缕孤魂在其中漂泊,看见街上走的大人小孩都长得奇形怪状,倒是显得他不那么奇怪。
    “嗯?”
    森鸥外踢了一下他的腿让他不要穿木屐:“冬天太冷了,再穿木屐会被冻伤。”
    “我……其实不是很能感觉得到温度。”
    久见秋生弯下腰把木屐上的五色丝理得整齐了一点之后才站起来往外走,森鸥外转身锁上诊所的门。
    开在这里的诊所一般顾客也多半在夜半的时候宛如鬼魂一样过来——白日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
    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上午的风波似乎已经结束了,买被炉被当做了“要去执行的重要的事情”。
    “我很好奇你的过去。”
    两个人顺着土坡爬上公路,这一次久见秋生没有滑倒,于是森鸥外把手揣进了兜里,站在上面低着头看他。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但是没有人知道这种认真是装出来的还是其他——他这样的人向来都是不可信的,尽管这一事实只有他愿意表现出来的时候才会被别人发现。
    昨夜积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早已被风吹散,路灯杆上倒是还有一点,用手指在上面划一下能够磕磕绊绊地从上面刮下来一层混合在一起的似冰又似雪的东西。
    “我的过去大概是乱七八糟的懦弱,恐惧,陈旧腐朽的木梁堆积在一起的造物。”
    久见秋生觉得自己顶着一张年轻的心,内核却已经老去,对一切都有巨大的宽容与无动于衷。
    “我不知从何来,也不知要往何方去。一无所有,偏偏又记得太多的事情。要是能够都忘却倒也好,但是我不记得就没有人会记得了……所以也只好不停地回想。”
    在公路的旁边有小小的,刻有数字的固定标志,歪倒在沾着雪的枯草里,上面的漆料已经剥落成了几道淡淡的红痕。木屐经过它的时候,枯草的叶子被踩得歪倒过来,但是也无法挽留穿着木屐的人的脚步。
    他走得似乎并不快,然而就像是贸然地背着一个死去的孩子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一样,他也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
    穿着旧风衣的青年把双手揣在有些粗糙的毛边口袋里,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笑着问道:“要不要试一下额叶切除手术?有危险性,不过说不准能够把一切都忘了呢?”
    “我知道那种手术。”
    “所以说要不要试一下?我给你看病不收费,这句话依旧有效哦。”
    “大脑的每个半球分为四个叶,额叶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大约占三分之一的体积。切除以后人会失去很多功能,包括很大一部分的性格。或许会变成一个行尸走肉,和正常人相比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还可以呼吸。”
    是一种相当粗暴且残忍的手术。
    “的确如此。”
    被有理有据地拒绝了的森鸥外如是回答,气氛有点冷,久见秋生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两个人相安无事地顺着公路往更加偏远的二手市场走。
    在那里会有很多过不下去的人家把曾经阔绰过的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变卖掉,也有的是因为要搬家了所以折价处理一些一直堆在家里但是用不到的东西。
    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我忽然又不想买被炉了。”
    森鸥外一边走一边望着远处租界处那些华丽的洋公馆:“可是我还是想要买墨水。”
    这句话不明所以。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爱丽丝,但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趣。
    一切都被自己设定好的异能体就像是一块逝者口中含着的玉蝉,纵然精美无双,也总是透露出一种可怕的,死寂的,来自于黄泉国度的腐朽气味。
    “你为什么说菊池君的处境有些危险呢?”
    他们继续起来刚才的话题。
    久见秋生觉得森鸥外明白,只是打算问一下他的想法,看一看两个人之间意见之间有没有互补的地方,于是便微微皱了眉分析道:“本来港口黑帮就是分裂的吧?二代目对外的表现太过于疲软,而对内的态度上又太过于激进,其他的干部一定会感到不满,但是就现在而言大家必须一致对外,所以再怎么不满也并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所以也只能由他这样做。”
    “但是菊池君并不是二代目,而是仅仅是效忠于二代目的一个属下,又是其中难得的武斗派,一旦港口夺回,被他拿捏住实权就很难再拿回来,所以那些干部们大多数应该心中正在思考要怎么除掉他。”
    “这种事情很简单就想明白,但是这位二代目依旧不停地给予菊池君以厚待,而考虑到他其他手下都并非武斗派可以看出他对武斗派是有偏见的,这样说来,就有种‘其实他也不过是把菊池君作为平息诸人怒火的牺牲品而已’的感觉……”
    “不过菊池君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就算是危险的武装斗争都冲在前面,已经聚集起来了数目不少的追随者……而且还千方百计地和政府搭上了线,大概是想要与二代目撕破脸,自立山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轻轻地“唔”了一声:“能够在那种混乱的局势里登顶成为二代目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愚蠢的人,不会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这么说的话,他的手里应该握着一张能够压制住菊池君的牌,或者说至少让他十分自信菊池君就算是十分想要跳出他的棋盘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噬他。”
    “再联系到之前他命令港口黑帮在一次失利后就让出港口这块蛋糕的怪异行为,我觉得这张牌应该是——他和GSS组织私下里应该已经签订了和解条约之类的吧?”
    森鸥外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因为还有一种更为有趣的可能是他直接连上了洋人的线——扶持GSS组织的是鹰租界的人,其他的像是青蛙租界,犬租界,熊租界的洋人可未必乐意看着鹰一家独大,自然也放下了架子挽袖子下场。”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代目最后的时候虽然已经压制不住下面的人了,却从来都没有对洋人卑躬屈膝,要是他愿意让步,说不准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在上面当太上皇呢。”
    洋人这一外来因素久见秋生没有考虑到,于是一些想法便得推翻重来。听到了森鸥外这一句话他忽地微微一笑:“他若是还活着,你必然不会这么说。”
    “人若是活着,便总得面对诸多非议。若是死了,身后事便忽地一枚章盖下去,无论好坏都有人对之肃然起敬了。”
    这倒是出乎森鸥外意料之外的话。他顺着这话中的意思想了想,忽而也笑道:“你说的对,我便不知道要做的事对不对,也不知道后来的人会如何说我,但是此时我必须去做,大抵往后也有人会为我说话,对我肃然起敬。”
    “买被炉?”
    久见秋生想了一下森鸥外所说要做的事,反应迟钝地问道:“不对,你说你不要买被炉了,所以是买墨水?”
    森鸥外:……
    他觉得自己跟久见秋生说不通。
    你不应该表示一下崇拜吗?
    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现在局势逆转过来了,菊池君获得了政府的帮助,我想他的野心一定不限于自保,或许会想要再进一步,说不准港口黑帮很快就要进入三代目的时代了。”
    很快,他神态自若地继续分析道:“既然租界的洋人大使们下了场,就算是政府再怎么装聋作哑也不能对之放任自流,所以他们就将空降的,没有背景的夏目漱石挤兑过来做洗黑钱的‘白手套’,拉拢港口黑帮。”
    “但是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正合夏目漱石的意……简直叫人怀疑这一切都出于夏目漱石的刻意算计之中。”
    久见秋生摇了摇头:“没有人能够做到算无遗策,全知全能。所有的刻意算计背后都有无数个被废弃了的计划,提前预测到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选择最合适的举措,当走到了哪一步,自然就是‘未卜先知’了。”
    “夏目漱石先生有建立一个异能者与普通人正常相处的地方的宏图大志,一定在之前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推演。”
    被夏目漱石摆了一道的森鸥外轻声地“哼”了一下。
    此时,旧货市场已经在眼前。
    “我们去看一看被炉在哪里!”
    “明明刚才不想买被炉来着。”
    “很奇怪,来到了这个地方忍不住就十分地想要买被炉了,或许是气氛的原因吧。”
    ……
    即使是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旧货市场也依旧有很多卖家。
    在这个今天能够乘风而起,明天就会摔落淤泥的地方,人们因为生活而卖掉自己的家具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有这一笔钱就能东山再起呢?没有人能抗拒这种赌一把的诱惑。
    三三两两的人正在这旧货市场当中流连,其中不乏二道贩子,有一个打扮得还算是洋气的女人正在与一个缩坐在一个匣子上面的女人说话。
    “我的貂皮大衣才不卖。”
    那女人十分的美丽,只是她的脸颊有点削瘦,似乎过得并非如她穿在身上的貂皮大衣所表现的那样好。
    “现在可是冬季,夏季的和服怎么会有市场呢?”
    与她交谈的那女人循循善诱道:“绘香,我记得你可有好几件貂皮大衣,还很时兴的呢。”
    “你也知道时兴么?”
    正卖自己夏季和服的绘香咬着牙说:“那些衣服我现在还要穿呢,你就不要想了!”
    与她说话的那女人“咯咯”笑起来:“绘香,你真以为你是绝世美人?能得宠这两年你就快去神社里还愿去吧,我瞧着你好像指望着母凭子贵,进那家的门,当正牌夫人呢!实句话说啊,你快死了这条心……”
    她虽然说话尖酸刻薄,心里却在叹气,毕竟绘香也曾经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头牌舞女,横滨租界舞厅里的交际花,曾经也风头无二,如今却已经沦落到了卖自己衣服的境地,单单是瞧着便叫人觉得兔死狐悲。
    “我早和你说不要信那些男人的话,那些情也好,爱也好,对我们这种人,全都是穿肠毒药。逢场作戏可以,要是当真饮了下去,是要死的!”
    她这话也不过是马后炮,当年绘香被议长大人接走堂而皇之做了外室的时候,哪个又不羡慕了?
    遥想起那时候,仿佛场景历历在目还在眼前;绘香穿着漂亮的洋裙提着一个柳条箱窈窕地站在舞厅小门边上,说了几句话就搂着津岛议长的胳膊上了连壳子都洋气得不得了的汽车。
    那时候她的小姐妹们个个都像是得了红眼病一样说那些祝福的好听话——当汽车绝尘而去,她们就冲进绘香曾经的房间里,把绘香不要的舞裙,高跟鞋,香水,手包拿的拿,分的分,甚至连瓷器都抱走,狂风过境一样搜刮走了。
    到了此时再说那些话又要如何呢?那时候的羡慕,此时的鄙夷,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不想要这些和服了而已。”
    绘香高傲地扬起脸:“等到今年夏天,他又会给我订新的和服。”
    其实她并不是不知道或许自己将再也没有这个‘今年夏天’了,但是要她放下脸面绝无可能。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中已经全然是空洞;从有记忆起,她就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就算是后来当舞女,也是其中最美的那一个,甚至就连所从的良人也是诸多从良的舞女中身份最高贵的那一个,从来无须为自己的饮食担忧。
    她只知道如何美丽,只知道如何跳舞,如何露出一个最美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烟火。
    “你还记得绪子么?”
    于是那女人便对绘香道:“她这几日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在洋人工厂里做采买办的寻常男人,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给她挑几件好看的和服压箱底,也省的让她叫人欺负了去。”
    “绪子……”
    绘香有点茫然,似乎想了很久,她才从记忆深处捡出这么一个人来,记忆里的五官也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只有一个酒窝,在左脸颊上,笑起来的时候不够美丽但是十分可爱。
    “她也要嫁人了吗?”
    她喃喃道:“我……我便不去了,要是不嫌弃的话,便把这件和服送给她吧。”
    于是她便从那匣子上下来,一边哈着手一边匆匆打开匣子,在里面乱翻,捡出了一件粉红底子带着莲花桂子纹的和服来:“我好似记得她喜欢粉色……”
    匣子中叠得整齐的和服这一下都翻乱了,她也不在意,只将那件粉色的小振袖取出来用布包裹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她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从眼中落下两滴泪来,又勉勉强强笑了一下。
    此时有两个青年从她身边经过,有紫色眼睛的那一位问她哪里有卖被炉的,她胡乱指了一个方向,便再也忍受不住,抱着匣子匆匆地回家了。
    ……
    “那位夫人可真不靠谱。”
    按照绘香指的方向一直走到了头,森鸥外和久见秋生都没有看见半个卖被炉的,倒是见到不少人热情地上来招呼着问要不要往家里请神像。
    神像用来买卖固然是不敬,但是“假如卖掉它就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神佛一定也会原谅的吧”——总归想要丢掉什么东西总是能找到无数个理由,况且这里头大多数也并不是真的在家中供奉了多年的神像,多数是假造的东西,纯粹是为的想骗那些不识货又想往家里请神的人。
    “也不算是不靠谱,在那边。”
    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正在靠在大大小小的家具堆里抽大烟,其中似乎的确有被炉。
    那些买卖神像的还要上来拦,叫一个带着瓜皮帽子的老头儿拦住:“规矩都忘了?上个月太仓的教训还在眼前呢!”
    “他要不是把假货卖给洋人,也不至于叫人给拽出来活活打死,早和他说了这个不能拿去糊弄洋人,他不听我的呀。”
    倒也有人回嘴,到底是想到了当时洋人宪兵把那少年拖出来,用枪托打烂了脑袋的惨状,呐呐地散去了。
    “你们造假,不是不能造!”
    那带着瓜皮帽子的老头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先垫垫自己几斤几两吧,手上没点活儿就猖狂,也不害臊!骗自己人算什么本事,啊?”
    他眼睛红突突的,里头布满血丝:“你们要有本事,就和太仓一样去骗洋人!太仓,死了。你们呢?还没死呢,就要做洋人的哈巴狗儿了!什么时候你们能把那群洋佬耍得团团转,捧着大洋过来求你们,这才是算是本事!”
    说完这番话,他拄着拐杖过来对两人道了歉,转身往回走去,然而那腰却弯得更厉害,就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地压在了脊梁骨上一般。
    “现在大战赢了,尚且还这样子……上头天天还吹鼓什么跟着洋人混,要是再打起来,这一代的青壮又要没了十之八九了,还不是他们想拿底下人的命去填战争这个无底坑。上头的政客根本不管平头百姓的死活,巴不得弄出个惊天动地的伟业,名留青史才满意。”
    被炉卖的很便宜,质量也很好,但是无论是森鸥外还是久见秋生都高兴不起来。
    这是一个怎样烂糟的时代,放眼望过去整个国家都被卷入战争的泥潭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裹挟着膨胀着冲进去,暗地里,异能者与主要是由普通人所购成的政府之间的矛盾也在不断地升级。
    眼前完全看不见希望,抱着泡沫在深渊中往上升,梦幻的光泽下是泡影,不在横滨,永远不会知道政府所吹鼓的极端民族主义是多么的狭隘,多么的可笑。
    “你知道和一艘船一起沉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
    森鸥外把玩着手中的墨水,那些墨水是报社的记者私自拿出来售卖的公物,质量很好,透过微弱的天光也无法透过黑色看到彼岸。
    “不知道。”
    久见秋生难得地开口安慰他了一下:“但是我曾经看见过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起来。”
    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声名狼藉,身败名裂,被人从从虚妄的高空推落。
    “假如一个国家有像是夏目君,森君,以及刚才那位老先生这样的人存在,就算是死去也能浴火重生。”
    “假如秩序无法保护国民,那么就去重铸一个秩序。”
    他微笑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明明一切都糟透了,但是想到大家都在为之努力就觉得身上那股无法拔除的寒意似乎在慢慢消失。
    这是久见秋生第一次为自己拥有着跨越千年的眼睛而真心实意地高兴。
    “会有那样一天,你会看见城市干净,万物复苏,孩童能够上学,异能者与普通人也能和谐相处,就算是一个懦弱到了极致的人的心中也依旧保留着勇气与善良。”
    “你是占卜师吗?”
    森鸥外笑起来:“听上去真是很好的一个世界,怪不得‘明天’这个词光是写下来就能让人感受到温暖。”
    听上去就像是幻梦。
    但是单单是听上去就足以让人变得更加勇敢——大概这就是少年人的特性。
    “我讨厌港口黑帮的二代目,什么嘛,这样的家伙也能领导黑帮吗?干掉他好了。”
    “这样说出自己的计划真的好吗?会被别人听见的吧?”
    “无所谓,反正现在菊池君肯定比我们更想干这件事,我们要做的事情只是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
    “真是可怜,二代目一定没想到现在有一堆人正在从四面八方想着要如何算计他。”
    “从他用投靠洋人这样的劣质手段登顶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所以森君到底是对这座城市多了解啊?这样关注的样子完全不是想要安安稳稳做一个医生的样子,本来你就有自己的计划吧?”
    “夏目漱石真是个老狐狸。”
    森鸥外嘟哝了一句:“明明什么都不应该瞒过医生的眼睛。”
    “话说让福泽君来闹事的家伙到底是隶属于什么势力的?”
    久见秋生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森鸥外到底是被夏目漱石坑了,现在正受制于人。
    “就是GSS。他们拿下了租界的舞厅赌场还不满足,想要来进一步瓦解鲸吞港口黑帮的势力。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了,不过遭到了严重的报复,大概最近是想要故技重施吧。”
    “这一次的挑衅似乎像是小打小闹?”
    “是的。我猜他们一定是手里拿到了小王,但是又担心对方手里有大王,所以先试探一下。”
    走在前面的青年狡黠地笑了一下,袖子里的手术刀微微往外滑了一截,缓缓地换了一个方向,锋刃对外:“好戏还在后面。”
    刃映着雪光微微一闪。
    他脸上的笑像是假面,没有任何温度。
    ……
    “菊池君在这里啊!”
    当他们回到蓓梨夫人街的时候,看见菊池宽又带着广津柳浪在诊所门口的电线杆那里抽烟。
    森鸥外热情地对他打招呼,但是菊池宽却冷着脸:“医生不在诊所,出去干什么!这样的话,患者都找不到啊!”
    “是为了买被炉啊!”
    森鸥外摊了一下手:“再不买被炉真的就要被冻成死人了。”
    “我可是等你这家伙很久了!”
    菊池宽冷哼了一声:“话说那位大人的意见你考虑得怎么样啊?不算是叫你加入港口黑帮,就是让你不要给GSS的人配药而已,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当然不是森鸥外与夏目漱石之间的约定,但是要传达的也不过是一个“是或否”而已。
    “当然如此。”
    他十分识相地点了头。
    所以说,森君是因为生了夏目先生的气所以才用买被炉的理由把当做中人的菊池君晾了这么一会儿当出气筒?
    久见秋生暗中观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偶尔会有点小孩子脾气的森君。
    “快点装被炉啊!要冻死了!秋总是笨手笨脚的!”
    ……现在久见秋生觉得森鸥外可能是真的想要一个被炉。
    “请我喝一杯酒吧?医生!”
    菊池宽忽然这么说道。
    “请你喝酒精。”
    森鸥外如是回答。
    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要是问具体原因似乎也说不清楚。
    “我还没有尝过酒精的味道。”
    菊池宽却意料之外的退让了,当森鸥外看见他的怀中鼓鼓囊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就在昨天他因为告诉了菊池宽有关于肺结核的事情而被打的事情,忽然明白了什么。
    “请吧。”
    他在此时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略微带着一点阴郁与神经质的医生,忠诚于自己的本职工作。
    广津柳浪依旧在外面抽烟,这根烟是菊池宽刚才递给他的,因为嫌弃他逮着烟屁股抽的行为。
    不过这一根也要抽完了——他想,继续读电线杆上的香烟广告。
    菊池宽将他在租界医院里照的X光照片拿出来给森鸥外看。
    “我才没有病,我说了吧。”
    他似乎有点焦躁,任是谁在大业未半的时候都不想中道崩殂,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是菊池宽简直是恨自己的身体,竟然在这种时候出了问题。
    “远离酒色与女人,静养,就能痊愈——不过我知道您现在做不到。”
    森鸥外避开他的拳头往后退了一步:“假如指望药物的话,用量要严格控制,否则我可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会少给你钱的。”
    菊池宽整张脸都阴沉着。
    “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吧?”
    他听见面前这个医生这样说个没完,心中一片焦躁。租界医院的那位医生没有说能够用药物遏治,反而告诫他必须静养。
    在森鸥外这里他至少看见了希望。
    “你可真是贪财如命。”
    “用的是进口的德国药,您说贵不贵?现在走私可不容易做,港口那边已经是GSS的天下了,假如说菊池君能收回港口的话,别说药物,就连枪都能搞来,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少看不起人了。”
    菊池宽重重地拍了一下被炉的桌子,久见秋生十分担心他把被炉拍坏,毕竟他看上去下手挺没分寸的。
    但是被炉的桌子正如卖主所说‘是极好的料子’,坚强地活过了这场灾难。
    ……
    “爱丽丝!”
    菊池宽一走,森鸥外就迫不及待地把爱丽丝召唤出来玩。被炉已经搭好,二人坐在被炉的边上看起来齐乐融融。
    “相当暖和啊,秋不来试一下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秋一起商量呢!”
    “嗯?”
    久见秋生正把写有“诊所”的木牌翻过来,用工整的笔迹写上——“造假证”。
    “什么事情呢?”
    在屋里是不穿木屐的,因此进入被炉里也相当方便。
    事实上被炉是早就有的东西,但是久见秋生之前一直没有试过,他对之有点新奇。
    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一点,故而被炉的温度对他而言也比对正常人显得要烫一点,让他忍不住缩了一下脚踝。
    “秋的脚踝好冷哦。”
    爱丽丝在被子下面轻轻用足尖蹭了他一下:“秋感觉不到冷吗?”
    “太失礼了啊,爱丽丝。”
    森鸥外抚摸了一下爱丽丝的头:“所以说要和秋商量的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想要重新设定爱丽丝,所以问一下秋你的意见——毕竟你也是资深萝莉控,一定能说出颇有见地的话语来!”
    久见秋生:……
    这件事可真重要。
    “我觉得已经相当完美了!”
    完全没有见地的盲目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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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来,切个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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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