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耳不闻窗外事

    阿雾死了。
    她被发狂的少年君主杀死后尸首无声无息地填进了井里。
    为什么?
    “曾经我也想过嫁给久见大人的。”
    二十岁多一点的女孩韶华未尽,眉眼柔美,被问起自己喜欢的人时情不自禁连声音都是柔和的:“他是那么好的人,我知道。无论别人如何骂他,说他,不信他,我都信他,爱他。”
    她说出这话时不知为何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抬起头来,询问她这句话的主君大人眼睛是鲜红的颜色。
    那一瞬间阿雾吓傻了。
    “姬君大人……”
    下意识地,她喊出的是最亲昵的称呼。
    但是这个称呼……
    “给我做侧室吧。”
    年少的君主垂下眸子轻描淡写:“如何?”
    阿雾答不出,望着那双鲜红的眼睛筛糠似地颤抖着。
    “不愿意?”
    说这话的人冷笑了起来:“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他有什么好喜欢的?”
    难道姬君大人你不是也很喜欢久见大人么?
    阿雾茫然地张了一下唇,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听见自己的姬君大人一字一句地说:“所有人都要和我抢,你也要和我抢。”
    他口齿清晰,然而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血浸泡在里头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有些疯癫的模样。
    阿雾越来越怕了,她蜷缩起来,又轻声地叫泉谷医师,想要泉谷医师过来。
    然而没有人来,四处死寂一般。或许有人来了,她听到了脚步声,但是又远去了。
    目红如血的少年站到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然后他跪坐下来,动作柔和地解开阿雾的腰带,绑住她的手。
    你做我的侧室吧。
    嫁给我的话,就不会和我抢他了,对不对?
    天下人都可恶之极……他的目光永远也不会看我……为什么……都是你们的错吧?果然都是你们的错吧?只要让他不再看你们,他就会一直一直一直看着我了。
    他低下头似乎想要吻阿雾,然而却忽然捂住自己的眼睛,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
    好想……
    杀……
    吃掉……
    呕……
    恶心……
    不行……
    杀……
    不行……
    杀……
    他的眼睛一会儿变成黑色一会儿变成红色,最后混沌。
    泉谷医师最终还是敲开了门。
    “主君大人。”
    他轻轻地问:“没有关系吗……”
    他看见少年背对着他坐着,听见他沙哑地回答道:“退下!”
    泉谷医师……救救我……
    救救我……
    侍女像是一条被放在案板上的鱼一样努力地挣扎着,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滴进自己的发髻里。
    她被一只白皙的手狠狠地按在被子上,那只手掌有些冰冷,上面带着浅浅的熏香味。但是现在这只手带来的是绝望。
    看不到我吗?
    医师大人……请你救救我……
    她的双足蹬在床柱上,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声,但是泉谷医师却只是照理询问了用药后的感受,并且说了一句勿要纵欲过度之类的话,然后便合上了门。
    在求生的欲望下,阿雾狠狠地咬了捂着她嘴的那只手一下。
    那只手微微蜷缩,而后松开,把被角扯过来堵在她的喉咙里。
    姬君大人……姬君大人……姬君大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这样的……
    阿雾恐惧地看着少年轻轻吹熄了灯火,从她的瞳孔里可以看见在黑暗里走过来的那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如恶鬼一般。
    他的手扼住了阿雾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就像是暴行必须在黑暗里进行一般,“他”吹熄了灯火。
    少女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她不停地在心中呼唤着神,呼唤着她能想到的一切或许有可能救她的人。
    不是的……你不是姬君大人!
    她意料之外地挣脱了“他”的钳制,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大声地尖叫起来:你是鬼!你是鬼!你是怪物!
    侍女的手直接穿过了纸门绝望地伸出去,拼死地抓住地面,指甲在木制的地板上滑擦着,抓出惨白的痕子。
    久见大人……
    救救我……
    谁都好,救救我……
    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如蛇一样缠上她的脚腕,把她一寸寸拖回黑暗里。
    黑暗里传来颈骨断裂的声音。
    锋利得不像是人的牙齿咬进了血肉之中。
    当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的嘴中有浓重的腥味,这股腥味让他一下子推开了身下那个冰冷的人形,扑到榻边干呕起来。
    血……是血。
    我又呕血了吗?他有些迷惑,然而身上却前所未有地清爽……在微曦地晨色里他茫然地转头,看见阿雾躺在血泊里,脖子垂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她的头发散乱地紧紧黏在没有血色的脸颊上,睁着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一直到死,她都在求救,然而没有人救她,因为没有人会杵逆主君的命令,就连曾经的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分明是看见过有侍女被召见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
    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隐瞒下了这件事情,在泉谷医师说不要告诉久见大人的时候也默认了。
    久见大人……
    唯一一个,会杵逆主君大人命令的人,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下她的人,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大人!
    大人……
    大人……
    阿雾有罪,现在,只是报应,终于轮到阿雾了……是报应,报应!
    但是大人是最好的大人,阿雾知道的……久见大人,要,一定要,万分小心……小心主君和……
    这些话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全部随着她的尸首被填进枯井里而永远地腐烂。
    一直到她的手已经腐朽出了惨白的骨节,她的久见大人才一身孤冷地回来,在夜色里被驱逐至朱羽院。
    “不要说出去,泉谷医师。”
    年少的主君脸颊惨白,尽管这样叮嘱他心中已经知晓——完了。全完了。阿雾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久见秋生终究会知道的。
    我已经成为一个怪物了。
    ……
    被厌弃也好,被憎恨也好,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丢在什么地方。
    可是你一定会走的吧?
    这样的,这样的我……以人的血肉为食的我……秋生……
    只要得到权势就好了。
    那样,秋生就算是想走,也没有办法走掉了。
    权势就像是毒一样侵蚀着他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心智,少年开始疯狂地收拢手中的权利,用各种阴谋阳谋一点点编织着那张锁住自己心上人的网。
    每次他看着那些人对着他效忠的时候,心中的千回百转谁也不知道。
    你看看你手下的这些人,都是没有骨头的烂人。
    他对着空气说,仿佛久见秋生站在他面前一样:你说你可怜不可怜?这些人我手指一勾就站到了我的身边来,毫不犹豫地背叛你了。
    我不会背叛你的,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的。你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我马上把那些背叛你的人都杀了,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乱七八糟地混沌着。
    泉谷医师依旧把药端上来,没有声息地离开,仿佛听不见他那些阴冷的,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也看不见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不断往下淌的眼泪。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他由于是那个人的主君,于是被推上了这么高的地方,没有任何悬念地朝着天下共主的那个位置走去——然而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天下。
    他知道什么是乱世,但是生于乱世的每个人都是乱世本身,向往和平的同时也对战乱纷争习以为常。
    自私自利才是乱世薄凉本色,正因为人们在这薄凉中绝望地追逐着温度,因此久见秋生才执念终结乱世。
    这条路是孤独,骄傲,狂妄,千夫所指的绝路,足下鲜血累累,尸骨成山,一旦走上便不能再回头了。
    久见秋生也是个寻常人,他会后悔,会恐惧,但是他已经为之付出了这么多,已经是走到了无法舍弃也不敢舍弃的地步。
    他很少去猜想自己的结局,因为大概是不得善终为多。
    遂向死而生。
    这些他谁也不能说,他也不想和谁说。无论如何他与这个世界都隔着千年的时光,十几年前初下了山,白衣的少年入世早已无知无觉地说了自己异邦来。
    到了如今已是入世难离,白衣化作黑羽落了一身——千百年后史书会如何写?倒是有些好奇了。
    说不准哪天能达成成就——我看我自己。
    偶尔久见秋生看见孩子,会觉得自己那颗被心事坠得沉甸甸的心脏难得地一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于是便轻轻地笑,想到往昔只觉恍如隔世。
    好想养一个富萝莉,坐在窗前……
    要是主君大人能够永远不长大就好了,他大逆不道地想着:我养他一辈子。
    他把一腔残存的柔软都捧着放在那孩子的面前,蛇君再怎么冰冷狠毒,手段残酷果决,冰冷的鳞都不会对着自己守着的孩子竖起。
    久见秋生知道那些被压制着的权贵是那样地惧怕自己,崇拜自己,又是那样跃跃欲试地想要将自己取而代之。
    他想到会有人背叛,没想到是他捧在掌心的那个孩子要把他拔鳞剥皮抽筋。
    曾经在踯躅冷泉馆的窗下对坐,他缓缓讲述的那些从古到今的诡计阴谋机关算计尔虞我诈终于是起了作用,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少君取刀,锋刃向师。
    他忽然觉得累了。
    没有人敢伸手扯他去朱羽院,他自己披上了黑色的羽织,缓缓穿过了浓重的夜色与点满了火把的人群,所过之处众人跪退,万籁俱寂。
    年少的主君慌乱地望着他,但是并没有等来他的回头。
    ……
    木雕成了。
    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怪模怪样,却又有点憨态可掬。
    乌发垂腰瘦骨嶙峋的青年便坐在那里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
    “主君大人来访。”
    泉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低声地说:“久见,你不要……”
    “何必见我这个废人?”
    久见秋生笑着说:“请回。”
    ……
    冷泉城建在故旧踯躅冷泉馆的旧地上,朱羽院是当年唯一没有被完全烧毁的一处院落,后来重建起来也没有人去碰触那段血淋淋的往事,就此废弃。
    如今倒是成了囚他的牢。
    久见秋生反手推上门,木屐踩进一地尘埃里。
    往事故人尽成灰,肝肠早寸断。又苟活数年,落得个凄凉萧瑟暮暮春。
    不若便真当个死人,聋哑不闻窗外事,吹笛舞扇度余年。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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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生说的那句话是……(有什么是我们vip都不能听的)(不)
    怎么说呢,说了有点矫情。
    他说的是魂兮归来。
    屑老板不知道自己离he就差临门一脚。
    不过不吃变鬼药他就会死。
    大概会写一个if线。
    (继续拼命赶剧情中)
    关于上一章史书体里,古泉天皇是屑老板后来君临的封号。后来屑老板身为鬼王混迹人群而不奋斗的原因就是他曾经坐拥天下,最高的权势都曾经在手,再追逐那个也没有什么意趣了。
    不过这是这个里面的屑老板。
    鳄鱼原著里的屑老板我安排了另外一个原因……包括没有秋生之时他的命运,会写在番外里。
    泉谷医师解密。
    本来是当正文写的,但是觉得猫猫我行文这么拖沓大家还这么喜欢我就觉得受之有愧……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剧情,索性放在作话里吧。
    (分割线)
    自从主君醒来之后,他的脾气就有些古怪。这一切让泉谷医师有点害怕,但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前行。
    有时候泉谷医师会想到死。
    他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自己兄长死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兄长说了一句“好暖和”,然后便伸手抱过来,身上和结冰了似的冷得吓人。然后再和他说话就没有回应,伸手去试鼻下,一点热气也无,人已经没了。
    “公子看你可怜,叫我给你送一张席子来。你拿去,把你哥哥葬了吧。”
    那武士站在他面前,把席子丢下来,大声地说;也或许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却已经忘了。泉谷只记得他抱着那张席子往武士的身后看,瞧见一个武家打扮的年幼公子,对着他稚气而严肃地笑了笑。
    那个公子后来元服,继承了其祖父名字当中的一个“云”字,便被称为北条早云。他实在一位极其英武的少主,泉谷医师在发誓对他效忠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他一直相信北条早云能成为一方霸主,为此他和每一个北条家的探子一样仔细地游历天下,忠贞地把每一处的消息传递回去。
    探子被抓到是要斩首示众的,泉谷医师在赤池的主城差点就被抓住处死。但是他还是抓住了一线生机离开,从此隐姓埋名等待风波过去——假如没有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会继续自己身为北条氏的暗线的生涯。
    只是英雄难过者,美人关也。
    泉谷因一遇见那个带着市女笠的少女是在雨中——在过桥的时候,他把从对面走来的那个少女的伞碰翻了,自己也跌倒在桥上。
    那柄橙红的小伞跌落进河里,溅出小小的水花。
    于是一双黑色的木屐缓缓停在他的面前,袜子雪白,往上看是一张掩盖在市女笠下隐隐约约的清秀面庞。随后那少女拨开半边笠幔,微微躬身行了个歉礼:君无恙否?
    她似乎意识到泉谷正愣愣地盯着她看,脸色忽然微微红了。
    泉谷对她伸出手,她便也轻轻伸手把泉谷扶起来。
    我……我姓泉谷,名为因一。今日误打落了小姐的伞,明日还你。
    那少女便垂下眸子羞涩地笑了笑:我叫小吉,家住南町。
    一句君无恙否?化成思慕成疾。医者素来不自医。
    泉谷医师一直是觉得自己没七情六欲的,便是有也是喜欢钻研那些奇疾怪症。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医术奇才,又傲又倔,刻薄尖酸,然而那些话对着小吉总是说不出。
    大抵是栽了。
    小吉姑娘与他一度谈婚论嫁,两个人在药庐里并肩坐着晒药,阳光水一样地淌过去,坐在药箱上的小吉侧脸和画一样美得惊人。
    她瞧着他在看他,又脸红。她总是脸红,桃花一样的红色在雪白的颊上静悄悄地开着。
    那是泉谷离尘世红尘万丈里的幸福最近的一次,但是他终究把小吉姑娘活生生从自己身边推开了。
    探子是没有结局的人。
    罢了。
    一腔心事熬成灰,狼狈地泼洒得到处都是,酒也掩盖不住。
    小吉快要熬成老姑娘了,她的父母慌慌张张地把她嫁给了别人。那人也很爱小吉,泉谷仿佛无意间经过他们家,看里面和乐,于是也平平静静地走过去。
    与两个朋友饮酒时才趁着酩酊大醉肝肠寸断,年少时辅佐霸主的宏图大志泯灭成灰,颓废得话也说不出,说出来便哭。
    北条早云于他有恩,他不能叛主。
    他于小吉有情,终究断绝。
    不愿相害。
    全是冤孽。
    要是天下太平该多好。
    一个混迹在不受宠的公子的城下町里的医师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这样的探子不是好探子,北条氏开始不管他了。
    泉谷医师心里有些难受,然而难受之后就是轻松。真的当一个医师没有什么不好,平静度日。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甚至他开始全心全意地给紫藤姬治病。
    那个孩子很好,招人疼爱。他不像是北条早云一样生来就是个雄主,但是叫人身上暖融融的。这个城下町就是很温暖,平静而祥和得不像是在乱世之中。
    泉谷医师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效力于北条氏的那段日子,偶然间看见自己腰间匕首上的瓶纹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馆城烧毁那一天他恍惚着放出了传信的鸽子,然后看见那只鸽子被一只鹰扑杀,心中竟然庆幸。
    一个臣子效忠于两个君主,这是不行的。泉谷医师不停地逃避这件事,终于在意识到紫藤姬心中恋慕自己好友久见秋生的时候逃无可逃。
    他无法做到抛弃自己的良心背叛与他有恩的北条早云。
    他无法做到任由自己看着长大的紫藤姬病亡,甚至会拉着久见秋生陪葬。
    他无法做到让久见秋生放弃自己的大业就此收手,因为就连他也迫切地想要乱世结束。
    泉谷觉得自己就要被撕碎了,但是他又不想死,想看见天下太平的模样。
    可……要怎么活?要怎么活?要怎么活?
    当他意识到紫藤姬在喝下那些药之后性格变得古怪偏激之时,他谁也没说,若无其事地纵容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什么也不敢想,浑浑噩噩度日。
    能拖一时是一时。
    泉谷疯了,没人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
    疯子一无所知地制造了恶鬼,世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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