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鹤归潭,龙沉江
皇帝横卧在坐床上。他今日因为身体不适取消了早朝,现在正在内殿休息,忽然隐约听到宫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撑着惺忪睡眼,侧脸望去时,只见裴屸正在责备卫兵,后者连声诺诺,不敢抬头。
然后裴屸大步进来,一直来到床边停下。
“裴屸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回陛下,昨夜曲江有大船发生大火,公输五老中的二老也在其中,今日丞相府发出讣告,说是公输子布和公输都马二位长老已经身死,要全力缉拿真凶。”
皇帝原本眯着的睡眼渐渐睁开,慢慢变得锐利。
“真是好手段呢……”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冰冷。
能把公输家族二位长老杀死的两人,他们的能力不言而喻。这样的人,要么成为朋友,要么成为敌人。
“公输何澹呢?”
“丞相府发出的讣告里,没有他的名字。”
皇帝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朕相信郡主不会辜负重托。”
他望向裴屸,却发现后者的脸色相当难看。
“裴屸,你还有别的事要禀告么?”
裴屸端手行礼,单膝跪地道:“陛下,今日天蒙亮,百宝将军手持陛下的密旨,以天策魔将的名号包围了整个曲江案发之地,说那艘船本是漕帮用来私运深海黑龙的脊骨,又号玄骨,能用来炼制兵器铁甲,昨夜的大火就是因为玄骨引起了江湖的争夺所致。所以他现在手持陛下圣旨,就是要追查玄骨的下落,不能让它落到不法之人手里。”
“荒唐!”皇帝没想到百宝居然会搞出这一出,不禁大骂出口。这一声怒骂让他急火攻心,开始大声咳嗽起来,有种咳血的冲动。
裴屸低头继续说:“靖安府的人听信了他的话,纷纷让开。于是百宝就让人在船上搜索,居然真的在船舱底部搜出一具长约十丈,宽三丈的黑龙脊骨。”
听到裴屸说到这里,皇帝忽然愣了一下,事情居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皇帝不再咳嗽,让裴屸稍微放松一点。“百宝让人把玄骨抬到岸上,引来了数以万计百姓的目光。然后,他宣称玄骨是不祥之物,要悬赏能人架火焚毁,然后,真的有数个修士领赏出来,御火焚烧玄骨。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直到把黑骨烧成白骨,最后居然直接烧裂了。”
裴屸这时抬起头,看了看皇帝,又低下头,想说又不敢再说。
皇帝已经猜到了什么,沉声道:“继续说。”
裴屸壮了壮胆,道:“从烧裂的龙骨里,出现了六个字。鹤归潭,龙沉江。”
“鹤归潭,龙沉江……”皇帝喃喃自语。
这时裴屸起身,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几名士兵从门外进来,抬着一面长约七尺的碎骨,仿若一面石碑。
“鹤归潭,龙沉江。”七个大字流着金色,正好刻在龙骨里面。
“传闻黑龙流金血,这些字表面流的是龙血。”裴屸在旁解释。
皇帝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却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裴屸再次跪下,谨慎道:“陛下,依臣之见,黑龙骨上的文字定然是百宝故意而为,但对于百宝的意图,则不明晰。故臣斗胆先将其带了回来,请陛下明察。”
皇帝眼前一亮,冷冷地说:“裴屸,你做的很好……带他进来。”
片刻后,百宝在两名禁军士兵的带领下步入內殿。百宝身披铁甲,眼睛在內殿四处瞟掠,很快锁定在正前方坐床上的皇帝敖谈身上。
他现在的姿态有些像是被押解的犯人,走在两名士兵中间,身上的铁甲也在走到一半时被截停卸下。本来身为“天策魔将”的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裴屸的传唤,百宝最终愿意跟来,完全是因为裴屸背后的人。
“臣叩见陛下。”百宝也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礼。来前特意自己排练了一遍,确保没有出现失礼。
“百宝将军,是赵公公没有跟你说清楚,还是你自己没有看清密旨上的内容。你难道不知道天策二字是要密么?”本来气氛有点紧张的內殿,皇帝开口的声调却是平淡随和的,甚至略带一点笑意,虽然是责怪的口吻,但并没有预料的严厉。
百宝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屸,后者低头顺目,看来对皇帝的态度已习以为常。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以确认他们有没有离开。
觉察到百宝的目光张望,皇帝顺势一甩手,让內殿里的士兵和仆人全都清了出去。
“禀陛下,天策作为机密,臣当然清楚。臣这么做,是有苦衷的。”等到闲人离去,百宝面带怯意道。
“陛下让臣查明玄骨,本来以为跟随茶叶一起,不过几两的东西,谁知昨夜在大船遭遇,才知道茶叶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玄骨指的就是黑龙骨。当时公输家族的二位长老都在船上,臣担心不敌,便心生一计,纵火焚船,意欲将玄骨和二位长老都一并焚之。”
百宝顿了一下,继续说:“本来一切进展顺利,船上易燃物众多,很快就把整艘船都烧起来。谁知后半夜突然船上来了一个佩戴银面的男人,与两位公输长老打了起来。臣当时藏匿较好,本想着趁火势起就逃出,见那来人蹊跷,就多留了一会儿。于是,就看到那人手持一柄青光冷剑,把两位公输长老都杀了,还顺势引水灭火,大火也被他弄灭了。好在火灭时起了大雾,臣借此遁走。此人能力强横,臣觉得单打独斗肯定不行,又想到玄骨这么大,他肯定不可能直接带走,于是在权衡之下,才决定暴露天策身份,调集军士前去控制局面。”
昨夜发生的事,在他绘声绘色的话语里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故事。
皇帝和裴屸瞪着眼睛看他,均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百宝口中的故事和他们所想出入太大,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怀疑百宝话语的真伪。
尤其是百宝口中提到的那个面戴银面的男人,更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佩戴银面的男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声音发冷。
百宝赶紧磕头跪下,颤声道:“臣句句属实。”
皇帝面色冷峻。诚然,他根本无法证伪百宝的话。即便他知道白晨也跟着去了,他也不相信白晨的话。
他眼珠一转,觉得既然百宝编了这个故事,那么必然有其目的,不如顺着他的故事逻辑接下去,先弄清他的目的。
他咳了咳嗓子,沉声道:“你说玄骨是黑龙骨,那黑龙骨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值得你宣称不祥之物。”
百宝闻言慢慢抬起头来,脸色却由此变作苍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惊慌的事。
皇帝皱了下眉头。
百宝继续颤声道:“其实臣称其为不祥之物,只是想找个借口将其毁灭而避免流传而已。”
“为何?”
“人类以天官测算未来,而对于我们魔族人来说,对未来的测算,是通过祭师布下骨片卜算而得。这里面的骨片,就是黑龙骨。黑龙生存于通天海的海沟,传说是一种来自未来的生物,其骨头上刻着来自未来的信息,故祭师得到黑龙骨后,通过施加特殊的咒术卜算,就能让骨头上的预言显现出来。臣虽然不是魔族祭师,但担心黑龙骨会引来争夺,而且若是真有人习得魔族祭师之法,利用它卜算出刻在玄骨里的预言,到时候,必然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类似的情景,魔域内时常发生,所以臣才以不祥之物为由将其焚毁。”
如果说皇帝一开始断定百宝在编故事,当说到黑龙骨后,他开始感到不安起来。纵使百宝通篇假话,万一黑龙骨的预言是真的,他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既然是要以祭师之法才能显现出预言,那为何大火过后,玄骨仍是出现了文字?”皇帝不知不觉中把黑龙骨等代了玄骨。
百宝抓了抓头,显得有些懊恼,丧气道:“唯一的解释是,昨夜的那个银面男人就习得祭师之法,他到来不是为了夺取玄骨,而是要激发玄骨里的预言。所以当大火一烧,预言就出来了。”
皇帝眯着眼睛,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他开始有点相信百宝的话了,不在于百宝说得多好,而是百宝提到的那个银面男人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反而是合理的。因为那个人,是人类中不多去过魔域的人。
他需要认真考虑黑龙骨的真伪,显然无法从百宝口中得到。于是他咳了咳,道:“这次你虽是事出有因,但仍是擅自调兵之举,所以……罚你杖五十,禁足。下去吧。”
“谢陛下恕罪。”百宝再次磕头,额头顶在地上,眼珠不停翻转,嘴角微微显出笑意。
他知道接下来皇帝一定会千方百计去证伪黑龙骨里面的预言。很快他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黑龙骨确实是卜算预言的工具,百宝一点也没掺假。当烟雨姬带他去看了那具黑龙骨时,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细看时就会发现,那具黑龙骨其实是假的,是用白骨森林内的一种兽骨冒充的黑龙骨,里面的文字也早已写好,利用法术刻在里面。所以百宝才风风火火地把它拉上岸就要焚烧,因为虽然人间见过黑龙骨的人不多,但若是观察得久了必然会认得是何种兽骨,所以必须尽快焚烧。
至于里面的预言,倒真的是预言,不过不是黑龙骨的预言,是喻真卿的预言。
当然现在对百宝来说,这六个字未必是喻真卿测算过的,而更有可能是一句有目的的话。因为它已经由黑龙骨这样的预言载体出现,已经不需要准确与否来为它证明,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鹤归潭,龙沉江。
这六个字从曲江边,迅速蔓延至整个放天城。本来只有龙骨烧出文字这样的怪事引人注意,但经千旸这样的神徵人详细介绍,预言的传闻很快占据了主流。
这正是百宝想要的,他知道千旸这类人不会放弃这个爆点不蹭,所以不花一分钱就让他们帮忙推广了预言。
当预言越传越广,对预言包含意思的猜测版本也越来越多。
直到某天坊间开始流传一个解读,让所有人表情怪异起来。
因为那天,太子受金剑令,驾驭火鸟从寒单城回来了。
皇帝靠在坐床上,花白的发丝凌乱,无神的眼神蒙了一层浑浊,脸上失了血色,显得有些颓败。忽然他眼睛一睁,眼里像是要射出光来,直盯着五步外单膝跪着的裴屸。
“鹤,就是太子。鹤归潭,好一个鹤归潭……”
他阴阴地笑了起来,让裴屸心里一紧,心底里平生出一股寒气。当太子归来的消息传来,大家才想起来,鹤一向是太子的代称,比如太子的车驾便是鹤骖。
“天书阁大学士虽已证明了黑龙骨确有预言的功效,但以臣之见,预言毕竟不是发生的事,不应该把它当成发生的事……”
“它会发生!”皇帝声带戾气,粗暴地打断了裴屸的话。
他直盯着裴屸,圆睁的眼里不满血丝,显得有些吓人。
“必然!”
裴屸不敢说话了。
“鹤归潭,说的就是他太子回到京师。潭,龙潭!龙沉江,龙沉江!”
皇帝突然怒不可遏,厉声道:“江无方!太子是要联合江无方弑君吗?!也对,那可是他的师父,江无方已经来到放天城了,不是么?只要他想,这偌大的皇宫,谁拦得住他?!”
裴屸已然知道,百宝口中的银面男人就是当年的银面公子,也就是江无方。如果百宝所言非虚,江无方已经入城,并且再次用了银面这个装扮。
但江无方为何要激发黑龙骨的预言,难道是为了壮大声势,让舆论知道他将会弑君么?也许这样一来,天下人都知道是他杀了皇帝,也都不会觉得奇怪。
当然,对远在阳生宗的江无方来说,现在可谓躺着也中枪了。
过了很久,直到皇帝从爆发中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虚弱。
“裴屸。”
“臣在。”
“太子无德,屠戮寒单臣民,罪恶深重,即日起押入天牢,不得有误。”
裴屸猛然抬头,赶紧劝道:“陛下,就算预言与江无方有关,太子是无辜的啊……”
“朕意已决,执行吧。”皇帝有气无力地说。
裴屸从未见过皇帝这副虚弱的样子,仿佛病情加重了几分,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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