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人间琉璃(10)
重新和不已处的大多数人认识了一遍之后,阴阳和薄云言回到了车上。待到车门落锁,阴阳方才赶在薄云言启动车辆驶离之前开了口:“先别走——云言,我们谈谈吧。”
薄云言向她看过来,没有启动车辆离开,直接用实际行动默许了她的要求。
然而,薄云言的无声纵容不但没有让阴阳觉得轻松,反而让她觉得愈发沉重起来。阴阳不再委婉地回避抑或是略过相关的话题,索性和他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你从来不会做无用功。之所以这么做,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当年你和芸姨遇害的事,我虽未曾有意了解过详情,但也能推测出事情的大概来。林伯向来都是行事周全的人,又很爱你和芸姨,肯定是不会使你们处在危险的境地的。可你和芸姨当年还是出了事——这不是由于林伯的疏漏,而是有非人类界的力量牵涉其中。”薄云言有条不紊地向阴阳解释道,“不已处,也就是特别专案处,是我们人间专门负责处理涉及非人类界事务的官方部门。你想要追查自己当年遇害之事,可以借助不已处的力量。”
他看似说得头头是道,实则谈的都是表面,明知阴阳问的究竟是什么,却仍是故作不知,说了些情理之中而又冠冕堂皇的“完美解答”。
阴阳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侧眸注视着他。
薄云言看出她显然对他的这一回答感到并不满意,复又不急不缓地补充道:“对于央京总府来说,不已处很重要。如今人间又正处多事之秋,有很多事情需要不已处去着手处理。越是在这种时候,不已处越是不能出错。”
“这些个月人间层出不穷的‘闹鬼’事件是有所预谋的。幕后主使蓄谋已久,布局很大,手段丰富,我认定其中必定包括本身实力强大且又在人间拥有势力的非人类存在。这样的存在通常势力范围很广,我生怕不已处里也会有他们的人,所以借机试探一二。”
“他们早已计划完全,至今却仍然只是推波助澜和小打小闹,并没有把事情闹到与他们野心相匹配的程度,这说明:他们还在等待着什么,抑或是,他们仍在忌惮着什么。”
“非人类再强大,碍于天道法则,也无法直接掌控人类界的事情,必须借助人类的力量。若是要借助人类的力量,便难免会受到人类界的限制。如果说他们在人间事务上真的有所忌惮,我赌他们所忌惮的对象里包括薄家。”
“而你恰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因为种种原因,圈子里很快就流传出我家和你家即将联姻的说法,经过深思熟虑,也询问了父亲、母亲和林伯、万黎的想法,我决定顺流而下,借此机会好让幕后主使情急之下露出狐狸尾巴来。”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和你说清楚这些的,结果你先开口了。”薄云言的态度很诚恳,凝视着她的双眸里似是隐匿着某个浩瀚而又辽阔的暗夜宇宙,“一白,你放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你。”
“只是兹事体大,我们不得不需要一个具有足够信服力的流言挡在人前掩人耳目。我想着,既然流言已起,暂时又不好遏制,不如好生加以利用为我方谋利,便也就这么做了。现在才和你说,我很抱歉。”
“但你一向聪明。”薄云言忽而话锋一转,语气中不由得透露出几分由衷的赞赏与怀念来,“你没有当场揭穿我有意营造的氛围和假象,甚至还有所配合,我便知道,你定然是通晓了我的计划。”
他很坦诚,将自己对林一白的算计、利用和欣赏都摆到了明面上来。对此,阴阳既是庆幸与欣赏,又是无语和无奈。
——天地可鉴,她那完全是“受制于人”,因而不得不配合他罢了。
“我知道。我想和你谈的并不是这个。”阴阳看着薄云言双眼里清晰映现出的林一白的影子,下意识地微微蹙眉道。
薄云言朝她挑了挑眉,一脸安静与耐心地表示愿闻其详。
阴阳忽然不是很想直面于他了。她默默转过头去,视线若即若离地落在车窗之外风景的某处,在心底徐徐地长叹了一口气完毕,方才继而缓缓道:“薄云言,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哪怕,你要等的那个人就是曾经的我。”
巫云言,别再等了。曾经的靳执也好,后来的林一白也好,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善为人的阴阳尊神神色寂静地观察着窗外的人间,没有看到身旁那人听闻此言后倏然幽深与寂寥了几分的眉眼,更没有察觉到,此刻林一白水墨画般浓淡相宜的冷然绝色之上,落着怎样漠然残忍的寒露与霜雪。
薄云言保持着平和地注视着她的姿势,无声地笑了笑。
眼前的阴阳尊神确实足够的凉薄与无情,却也让他觉得由衷的熟悉与欢喜。
这世间何其广阔——黄泉以上,碧落以下,她是举头仰望始终存在却又伸手拥抱无法触及的月光,是浩瀚广阔无声包容却又遥不可及俯瞰众生的幽冥,是他心里亘古长明、不朽不败却又可念不可说的梦想。
若非他一意孤行,她原本可以永远都无从知晓,这世间竟会有他这样的人,胆敢对天地造化衍生的阴阳尊神,大逆不道地心生痴妄。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这般执拗的痴妄和算计,他注定是做不了神的了。无奈上天有意要让他为自己的孤注一掷付出代价,即便是借助陨落的时机放弃了神灵之位,他终究也没能真正地成为人类。
这些年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自己究竟是什么,结果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如今她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里,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十万余年的风花雪月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无一能及此时此刻悄然垂落在她侧颜之上的一束人间光影。
阴阳言及于此,对他已经是足够坦诚。薄云言对她的用意心领神会,也乐得向她表露出同样的直白与坦诚。
他明目张胆地深眸凝视着她侧颜之上那一束落得恰到好处的人间光影,似是太息一般地轻柔答她道:“我一直都认得你是谁。”
认得十万余年前的靳执,认得十万余年后的林一白,认得黄泉碧落命司冥界的阴阳尊神,也认得你。
“——你认得我是谁吗?”
是建立巫界的大巫神,重欢巫祖巫云言,薄太子爷薄云言,还是其他的我?
阴阳闻言,不由得身形一僵,心头犹如信号灯般明明灭灭地忽闪了有一阵子的不好预感终于在这一声听起来温柔而又委婉的太息里得到了间接但是正面的充分印证。
自十万余年前被迫蛰伏深埋的秘密,也在这一声温柔叹息里终于露出了锋芒,开出了阴阳似曾相识的模样。
翻山蹈海,天惊石破,原也可以敌不过一场寂静的雪落。
巫云言一直都醒着。
他在人间不动声色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她。
阴阳的脑海里止不住地盘旋回荡着这两句话,一时之间竟是失控了似的心乱如麻——巫云言对恶灵势力究竟是什么态度?他等到她之后还打算做些什么?他们曾经有过什么隐密的渊源?上界故意设计引她入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先已有清晰思虑的那些,也随同此时纷乱交杂的心绪一起,在此刻变成了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
“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阴阳被他哽了一哽,视线仍是不知落在何处,似是屏息喃喃一般飘然轻轻地问他道。
薄云言又短暂而又低沉地轻笑了一声,笑得阴阳当即心底一麻。她硬着头皮回过头向薄云言看去,薄云言却恰好在此时收敛了目光,也如同方才的阴阳似的,若有所思地往车窗外的人间风景看去。
阴阳眼看着他神色冷静、风轻云淡地徐徐道:“人性本恶——所谓的恶意,不过是人类自然而生的一种本能。世事双生,善恶相依,这原是没什么的。真正将恶意置之于危险之地的,是世人对善恶自以为是的绝对割裂和不敢承认。”
他这话说得聪明通透且意味深长,轻浅淡薄的话语里绵亘着深邃沉静的领悟。阴阳听得默然,倏尔在电光火石之间领会了“云言”这一名讳的另一重含义。
云,言,都是说。云是他的姓氏,说的是以往;言是他的名字,说的是此后。
云言,说的是一句云淡风轻,看似宛若云一样的淡薄与飘渺,实则亦如同云一样的真实与沉重;说的是声声命数轮回,隔岸观火却终是一语成谶,算无错漏却仍在命局之中。
天意如此,元神魂灵共鸣于不动声色之间,恰似忽而心有灵犀的一点通透。阴阳注视着薄云言的目光在无声之中渐渐凝实,清晰而又完整地在她眼前勾勒出真实存在的大巫神由传说落于人间的模样。
阴阳恍然觉得,他好像又在暗暗地告诫着她什么,没有恶意的。
“一白。”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眼神变化,薄云言顿了一顿,若有所感地回眸与阴阳再度对接上了视线,直截了当地告知她道,“你刚醒不久,我便有所谋划,借助你沉睡许久后终于苏醒的时机,故意引诱和误导他人来自以为是地揣度我和薄家的态度,好让他们在不知情间一错再错。流言乍起,我便想好了将计就计,利用流言纷扰带来的影响去进一步试探和打乱他们原有的计划节奏,然后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对我而言,世事皆不过是利益与规则的博弈和制衡,凡事都可以加以算计和利用——我从来都不是好人,但我至少敢于坦然接受和承认。我的恶和这世间的恶,始终都真实且合理地存在着。”
薄云言眉眼深深地看着她,眼里似是有古老且遥远的星辰在若隐若现地呼吸和闪烁,郑重其事地向她许下了一个赫然安静且危险的承诺:“尽管我会利用你,算计你,但是我不会伤害你——你完全可以信任于我。”
“如果有需要,只要你开口,能帮的,我都会帮你。”
“只是,成功成仁,你总得给出个答案。”薄云言的眼神平静而寂寥,像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幽然雪落。阴阳浮浮沉沉在他似是而非绵延不绝的叹息和目光里,随时一个不小心便会马失前蹄,坠入琉璃般空无剔透的虚幻梦境。
车厢之内再度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和谐沉默。
薄云言语毕,从容不迫地转回头,好像他们没有其间这一番话里有话的深邃谈话一般,自然而然地启动了车辆,向他们共同所居的大院区驶去。
一段寻常的归途结束,阴阳被全须全尾地送回了林家大院。阴阳身形隐匿地站在窗前的层重帘布之后,目送着薄云言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范围内,方才如同从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堪堪落地,下意识地抬手捧住了心口。
楚润的私人印记犹然印刻在此,她的心脏也仍然完整而又安全地生在她人类躯壳的胸膛里,可却不知为何在刚才的某些个瞬间,心跳似是受到了某种干扰,发生了些许疑似错频失帧的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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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云言对阴阳,从来都是可念不可说。写这章的时候,也满脑子都是《可念不可说》这首歌。
上班要来不及了,这章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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