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

    丹阳县令就又去看崔湛。
    “家父听闻有士家在落凤山下遭了挑衅,”崔湛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地说道,“又知晓那日我恰好在场,所以便嘱我来看看县令大人这里可要帮忙。”
    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上去似是有一说一的端方正直,实际上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透露出了两个相当重要的意思。
    其一,他今日过来代表的是崔家。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意思:陶家这件事,崔氏要管。
    自来世家大族本家所在的地方,乡里多以其为中心,这是士族地位所带来的的天生凝聚力,也是高门望族最为直观的一种权力和责任的体现。
    这也是陶云蔚先前为什么转而要求请崔氏宗主出面的原因之一。崔家若是愿意管,那便是他们肯认下这份责任,认了这份责任,也就是认了陶家。
    而在霍家这种令人不悦的对头,和陶家这样诚恳的依附者之间,崔氏会如何选择几乎是可以确定的。
    只是陶云蔚没想到崔家来得这么快。如此看来,崔氏竟是在陶家交出这份投名状之前便已决定要出手了。
    她甚至还从那句话里领悟出了第三个意思:这个崔少卿,应是崔氏宗主之子。
    意识到了其中要素之后,陶云蔚顿时心下一松,若说之前她还担心剩下的那一两成意外会不会真的出现,现在她已可完全放下那份忐忑了。于是她暗暗给陶伯璋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要退场回避。
    陶伯璋本也不愿妹妹顶在前头担风险,当下便了然地回了个“放心”的眼神,而后趁着丹阳县令与崔湛说话的空隙,抬手礼道:“大人,我家阿妹身体有些不适,想借院中茶房歇一歇。”
    丹阳县令听了,果然只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应了。
    崔湛也并未在意这一点枝节。
    霍松此时的心思也都放在几乎已成定局的宗长主调之事上,正在试图表明想要延缓两天,等自己阿爹亲自来参与的主张。
    只有陆玄,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抬脚要往外走。
    丹阳县令这回倒是耳聪目明,当即发现了这位小国舅的动静,忙小心问道:“国舅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湛也转了头来看他。
    “哦,无事。”陆玄回地随意,“你们继续说,我出去转转。”
    他说完,也不去管丹阳县令和霍松——尤其是后者那愕然中带着欲言又止的期盼之色,自顾自地旋身去了。
    ***
    陶云蔚说是去茶房休息,其实直接从后门溜出了县衙。
    方才在公堂上那一惊委实不轻,好强如她也不能不承认,得知“那个人”竟然就是陆玄,她是相当心虚的。
    陶云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太过令人尴尬,以至于她总觉得问心有愧?
    她低头沉思着走了一阵,又突然感到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这样露怯实在显得没什么出息,只怕反让他小瞧了去。早知如此,不如大大方方与他正面相对了!
    陶云蔚忍不住在脑海里复盘了一番这两次与陆玄见面的场景,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实在有失沉稳,想啊想的,思绪就又飘到了刚才……刚才,等等!
    她脚下蓦地一顿,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公堂外骚动那阵,她貌似、好像、仿佛看见了自家三娘?!
    陶云蔚下意识返身就要回去。
    谁知她转身刚一抬眸,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朝自己走来的那个身影——墨发缓绾,长剑在侧,一身竹青色的广袖道袍……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又调转了方向,一脸淡定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陶大姑娘这是赶着回家吃饭?”
    陆玄清浅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身侧响起,陶云蔚不料他竟然跟了上来,一惊之后又一愣,不觉倏地停住了脚步。
    见她睁圆了眼睛盯着自己不说话,陆玄负手往后退了半步,浅笑地看着她,说道:“吓着你了?抱歉。”
    陶云蔚默然须臾,也说不上来是被他这么看得不好发作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口气刚冲到半截就遇到了团软软的棉花,烟消云散间莫名驱使着她摇了摇头,语气还甚平和地回道:“没有。”
    谁知陆玄听了,却甚为满意地一笑:“我就说你胆子没有那么小。”
    陶云蔚:“……”她就知道这人是起了玩兴!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垂眸,正式礼道:“见过陆三老爷。”
    陆玄笑了笑,说道:“我正打算去喝杯茶,陶大姑娘可有兴趣?”
    陶云蔚立刻表示拒绝:“谢三老爷相邀,只是我不擅茶道,难免败坏您的兴致,而且家中也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哦,”陆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自己身体不适,也不知道在县令大人面前说谎算不算是藐视公堂?让我想想大齐律法是怎么说的来着……”
    陶云蔚迈出去的脚生生停在了半途。
    她回身两步走到他面前,十分端庄地微微一笑:“其实我近来也正在学着品茶,还要请三老爷多多指点。”
    陆玄弯唇一笑,颔首道:“茶席我已让人先行一步备好了,走吧。”
    敢情这人是笃定了能逮住她?陶云蔚听了不免忿忿。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不远处的巷道里,径直走进了巷口处的一家茶楼,陶云蔚跟着陆玄上了二楼,才发现他选的正好是临街靠窗的这边,且从她这个位置望出去,还恰能看见从县衙方向过来的行人。
    她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陆玄像是头顶上也长了眼睛似的,一边兀自垂眸分着茶,一边随口说道:“此间茶水无甚特别,不过位置不错,图个方便,陶大姑娘且将就吧。”
    说完,他抬眸浅然一笑,示意她取茶。
    他说得坦然又客气,陶云蔚反倒一怔,旋即生出几分疚意来,于是伸出双手取了杯茶,即浅啜了一口,说道:“挺好的,三老爷费心了。”
    陆玄只笑笑,低头慢悠悠喝着茶,少顷,状似闲谈地开了口:“我让你去投靠崔氏,你搞那么大阵仗招惹霍家做什么?”
    他这一问委实来得有些突然,陶云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陆玄道:“上次在大慈悲寺。”
    她这才想起这茬,随即不禁迟疑了一下:“那支鸟羽……是让我去投靠崔氏的意思?”
    陆玄看她这副样子便当即意识到什么,于是眉梢微挑,颇为意外地道:“崔氏乃将门士家,历代宗主世袭羽林都尉,你不会不知道吧?”
    陶云蔚:“……”
    她镇定地抬手虚捋了捋耳发。
    陆玄了然,失笑地看着她:“那你以为我赠你那支鸟羽是何意?”
    陶云蔚绝不想让他知道,于是强自忽略掉脸上发烧的烫热感,含糊地道:“总之,殊途同归。”
    不等他开口,她又立刻续道:“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若能和平解决,谁又愿意刀剑相向?我们家想在金陵活下去,既然明哲保身不得,那便只能择良木而栖了。”
    陆玄微微颔首,半笑道:“陆家于你们而言,倒确非良木。”
    陶云蔚一愣,下意识想解释吹捧两句,但又想起眼前这人曾亲耳听见过她口中那些不满之言,他甚至还指点过她去转投崔氏,此时掩饰反倒显得矫情,于是索性也就沉默着没有接话,只低头又喝了口茶。
    好涩。她果然还是习惯不来南方流行的这等风雅事。
    “你们家既要投奔崔氏,可知他们家真正当家作主的是谁?”
    陶云蔚抬眸,正对上陆玄平静悠远的目光。
    “想来,应该是崔少卿的父亲?”她斟酌地道。
    陆玄淡淡一笑:“是元瑜的祖母,崔太夫人。”
    陶云蔚若有所思。
    “如今陶家要想在金陵城活下去已是不难,”陆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至于活得好还是不好,却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起身向他端端福了一礼:“小女谢三老爷提点。”
    陆玄却抬抬手,避了她这一礼:“此门虽通,祸福尚未可知,不必急着言谢。”又似玩笑地扬了扬唇角,“免得你日后觉得亏了,又要来怨我。”
    陶云蔚低头笑笑,正要说什么,却见他眉间一舒,好似乍然想起什么来,瞧着她又道:“哦,我知道你之前猜那支羽毛是何意了。”
    她顿时神色一紧,想彻底把这篇翻过去,却到底是禁不住心头那点儿半信半疑的好奇,说道:“我其实也没怎么猜过。”
    “你猜了。”陆玄眉眼轻弯,笑意渐深,“你先前说为了活下去,所以择良木而栖。以你这种铁头作风,想来猜的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吧?”
    陶云蔚蓦地一顿。
    陆玄以拳抵唇,掩去将要浮上的一丝轻笑,轻咳了两声,佯作正色地道:“陶大姑娘,勇气可嘉。”
    陶云蔚冷着一张涨红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玄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随侍归一在旁边忍不住摇头,开口劝道:“说得好好的,主君何必要惹陶大姑娘生气?”
    “她一个小姑娘,平日里总端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多没意思。”陆玄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低眸看着那抹难掩怒气的身影从茶楼里走了出去,悠悠一笑,“还是这样生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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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