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个‘都看见了’就很微妙。
    说了等于白说,席若泽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看见了多少,还有所顾忌不敢糊弄。
    湖边的冷风低低地吹过来,席若泽冷汗被风一飕,脑子却灵光起来:“哈!瞧见我杀敌的英姿,也不必起了仰慕之心吧!”
    他这句话说出去就是活跃气氛的,但栗浓没有顺着他的玩笑轻松起来。
    栗浓鲜少垂着眼睛微笑,席若泽心里一惊,她这样笑很像是在迁就什么,栗浓可从不迁就别人。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结果阿及偏来打岔,他跑过来给席若泽送衣裳。阿及这么多年仍是老样子,大咧咧的,直着眼睛看了栗浓一眼,栗浓蓦地心生惭愧,又犹豫起来,止住不说了。
    她这样欲语还羞,吓得席若泽以为出了何等大事。心急如焚地催着阿及快些走,阿及好心送衣服反被急赤白脸一顿撵,转过身就指天指地地骂。
    席若泽赶完阿及,自己也烦躁了,料想栗浓不过是还要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之语。他本还盼着有过一遭‘英雄救美’,事情能有一些转机,但栗浓倔得跟头驴一样,席若泽一想想她的性格,便彻底不指望什么了,只冷冷地看着她。
    栗浓抬头拨了拨自己散乱的鬓发,趁着抬起手肘的时候深深吐纳几次,她直接开口道:“你过来洗干净,是不想让我看了担心,是吗?”
    席若泽眉间微微一跳,嘴硬道:“你竟也会往好了想我。”
    栗浓没搭理他这点奚落,继续道:“说实话,倘若刚刚你没有来湖边清洗,而是顶着一身血污直接来到我身边,三言两语草草带过杀敌过程;而你身边那个小宦官会把你如何如何英勇,怎么怎么不畏,受了多少伤仍不吭声添油加醋说出来……我会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提出狩猎邀请的是他,千钧一发杀到是他席若泽有能力把一出老套的戏码唱到曲折动人。
    来湖边洗去代表功绩与伤痛的血污是个临界点,表现出席若泽的态度究竟是你一定要看到我为你付出多少;还是我不想对方为我担心。
    栗浓对席若泽的信任度飞速下降,以至于她躲在侍从身后看厮杀的时候,仔细观察了每一个人的神情。
    她怀疑这是设计好的桥段,每个人都是演技精湛的伶人。
    如果一切都建立在怀疑的基础上,那席若泽的最后一步也可以被怀疑成做戏的一部分。
    湖风拂面,席若泽还滴着水珠的脸刺骨地冷,他的眼睫眉毛都是湿的,像一座经久暴露在雨下的雕像,坚毅磨损,整张面容都不可控制地脆弱下去,他冷冷地呵了一声:“最后一步?兴许就是我棋高一着,叫你防不胜防呢。”
    他开口就是刺儿,面对栗浓,他从不圆滑。他心如坠冰窖,决绝地想,罢了,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
    他做好了栗浓拂袖而去的准备,栗浓却没有。
    她没有说话,抬手按在他手臂被刀划破的地方,席若泽登时呼吸一滞,手脚僵住不能动弹。
    其实皮肤只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刀口,根本算不得伤,栗浓却是有备而来,实现管医者要了伤药绷带。
    她沉默着为他裹伤,席若泽就愣愣地看着她,盯着她垂下的睫毛。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觉得栗浓长得标致就是栗浓低头煮汤,他发现她的头顶有一个很好看的发旋,而后便不受控制地目光移下去,盯着她的眼睛和脸颊。
    “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还在发愣,忽地听见栗浓这句话,栗浓慢慢抬起眼睛:“别人把你想的坏了,你就好像赌气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坏给你看’,小孩子也没有你这么自暴自弃。”
    席若泽被她说中心事,气倒是彻底不气了,反倒更加委屈——明明你一直冤枉我,还不许我赌气吗?
    栗浓今天忽然开了天眼,猜他的心思一猜一个准,她郑重地开口:“我为我龌龊的猜测向你道歉。”她顿了一顿,极为诚恳道:“我也收回之前的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是我。”
    席若泽心肠百转千回,最后居然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栗浓挑了挑眉,笑着偏过头,看着夕阳下的湖面,微风徐徐,波光粼粼。
    她为何相信席若泽?
    她眼睁睁地看着席若泽结束战斗,一步一喘地向她走过来,他的形容狼狈,汗血将碎发黏在脸上,大口喘气的样子很难看。
    如果是演出来的,为何这么不顾及形容呢?
    但栗浓难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她不想他看到自己,躲到小宦官身后去,却又忍不住露出眼睛看他。
    而他脚步忽然一顿,转身去了湖边。
    栗浓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背是弯的。
    席若泽怎么可能弯腰驼背?
    如果他真的在演戏,他事先嘱咐医者提前扎醒她,他一定会留给她一个最伟岸的背影;走进夕阳余晖里,整个画面像幅像浓墨重彩的画卷。
    栗浓从他及时赶到那一刻开始怀疑整个事情是他设的局,可在他强撑着走进如血残阳时,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她现在除了愧疚,脑海里就只有他跳进水里的‘噗通’声。
    她没有亲眼看见,反而挥之不去。
    还有那个刀柄上的‘卍’字,她凶狠地把刀戳进刺客胁下,那人的血溅到匕首上,刻字又浮了出来,一直到现在,那红色还陷在刻痕里,一样也是挥之不去。
    她拨着脚下的白色石头,像是故意找个由头把头垂的低一些,不用和席若泽对视。
    “我没有派人监视你。”
    栗浓抬起头来,席若泽反而别扭地撇开脸,他沉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喜好是我买通了你们府里厨房的老妈子知道的,也就是近两天为了投你所好才收买的;至于漳王的药……”席若泽表情古怪,很不服气似的:“我毕竟在长公主手下待过,漳王殿下的一些动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一直找药虽然鲜为人知,但又不是什么可以隐瞒的秘密。我听说过……而已。”
    栗浓听了他的解释,歉意倍增。
    席若泽却又十分执着地补充了一句:“但我说漳王在药里下毒不是气话,我就是怀疑他!”
    栗浓被他这点小肚鸡肠弄得想笑,但又因为他生气,不敢笑,只得呐呐道:“对不起。”
    席若泽横眉立目,凶道:“你就只会说对不起吗?”
    只说对不起的确太干干巴巴了,栗浓也觉得很不像样。但席若泽是不是太凶了?
    栗浓胸口闷的很,她小心道:“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席若泽疑惑地皱了皱鼻子,栗浓赶忙改口:“我忘了你不打女人!要不……要不你也骂我吧!”
    ……她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是不是撒谎骗他一次还得自罚,戳她自己个三刀六眼?
    席若泽本想逗逗她,此刻摆了摆手,放弃了:“罢了,谁叫你是小人还是女人,而我是君子呢。我只好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不过!”他忽然画风一转,表情变得更加欠打:“你还是该补偿我的。”
    “如何补偿?”
    席若泽掰着手指头道:“我要你和我……”
    栗浓:“?”
    “和我吃酒、游船、听经、听曲、斗鸡、看戏、踏青、品茗、观花、遛鸟、买剑……”
    栗浓及时打住:“品茗我不干!太难喝!”她用一种你怎么爱和那种东西的眼神看着席若泽,席若泽瘪了瘪嘴,随后大笑着把脸送到她面前:“也就是说其他的你肯干?”
    阿及冷眼旁观。
    大冷天的,俩人都是一身伤,还不赶紧回家上药睡觉,还一直在湖边散步聊天,没完没了。
    场子里的人都被清了出去,只有阿及和一只狗一只猞猁三个不同种,而且连一对公母都凑不出来的三只雄性待在这里看着那俩人玩闹,吃着风。
    他娘的!凭什么!
    阿及烦躁地抱着瘦了吧唧的阿瘦取暖,望着那俩人,心里结案陈词:那是俩疯子。
    栗浓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大壮,它好像听见了动静,是它带我们去的。”
    “大壮?大壮是谁?我要好好谢谢他。”
    席若泽指指蹲在一边慢条斯理整理仪容的猞猁:“就是它啊,它就是大壮。”
    说实话,这只猞猁应该配一个天仙一样的名字才符合他成了精的气质。席若泽作为一个穷讲究的半拉书生,给它起这么一个接地气的名字,不能说有点草率,只能说是十分敷衍。
    栗浓:“你怎么给它起这么一个名字?”
    席若泽道:“它娘一窝生了七只,它是那一窝里头最壮的一只,它个子大,力气也大。都是一天生的兄弟姐妹,它全凭力气差点把一个兄弟活活踹死。叫它大壮,难道不猞猁如其名吗?”
    栗浓被他起名方式震了一震,又指着他的那只猎犬问道:“那它叫什么?”
    这只猎犬是纯种的细犬,和周子义那只秦猃是同一个种类,长得和哮天犬一个样,瘦长得好像一节竹竿,四条细腿更是麻杆一样。
    席若泽耸肩:“它叫阿瘦。”
    行吧,不用问了,它一定是它娘生的那一窝里最瘦的一只。
    栗浓忍不住道:“这都啥名字?赶明儿养只黄狗就叫‘阿黄’吗?”
    席若泽眼睛向下一盖满肚子的坏水翻上来:“总好过给狗起名叫‘口粮’吧?”
    栗浓一噎。他俩起名的水平实在半斤八两。
    但栗浓仍不服输道:“周子义的狗和你的狗长得差不多,人家的狗起名叫‘叶下’呢。”
    席若泽嘴角一抽,更不屑了:“什么叶下?这名字和狗八竿子打不着。起这么个名字附庸风雅,”席若泽非常不喜欢周子义,骂起他来根本刹不住车:“明明就是沽名钓誉之辈,给自己的小厮和狗都起离骚里的名字,显得自己高洁。什么东西,也配吗?白辱了屈原!”
    栗浓在心里暗暗记下:席若泽讨厌周子义;理由 - 席若泽喜欢屈原并认为周子义不配喜欢屈原。
    ……
    席若泽真是一如既往地小心眼。
    远处的阿及隐约听见了‘叶下’两个字,忽然开口道:“郎君,骂死人损阴德的。”
    栗浓闻言悚然一惊:“周子义死了?”
    “周子义?”阿及疑惑地眯了眯眼:“谁是周子义?我没说他呀。我说的是叶下死了。”
    俩人松了一口气,又同时腹诽道:那叫死人吗?那叫死狗!
    可二人冷静下来,又都觉得这个狗死的时机很……巧合。
    席若泽转而问阿及:“你怎么会知道这事?那狗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阿及嘟囔道:“我喜欢养狗,全大宇数一数二的好狗死了,我当然会有耳闻。死就是昨天死的,但好像是从三四天前就开始请医问药了。至于怎么死的……我哪知道。”
    席若泽与栗浓又对视一眼。
    周子义的狗死了。不算大事。
    可栗浓连日来遭遇了遇见死尸、遇刺,精神十分敏感。究竟是谁利用她,没查出来;究竟是谁想杀她,眼下也已经死无对证。
    周子义的狗忽然死掉和她毫无关联,但赶在这个当口,就好像佐证了一个‘多事之秋’正在慢慢拉开帷幕。
    二人都有了极不好的预感,好像后面还会有一大串乱七八糟的事情正在蛰伏,等待爆发。
    是太过敏感了吗?
    面前遍天火烧云,湖面满映天光,栗浓方才还觉得好看,但现在看一眼就想起咬住那刺客手心的时直冲天灵的血腥气。
    令人作呕。
    可太阳落山,红色消弥后,迎来的是初春时漫长的黑夜。
    无暇的光明在很远以后。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