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义皱眉看着这琵琶娇娘,道:“何事?”
栗浓‘呵’了一声:“我是死人不成?您看不见我是吗?”栗浓怒道:“你的狗差点咬到我,你还没给我道歉呢!”
周子义懒得与女子纠缠,轻飘飘说了一句:“多有得罪。”他语罢,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巴不得脚下生风,快些离开。
“等一等!”栗浓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对他微笑:“您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想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现在告诉您,损坏了别人的物品要赔,这是我们人间的规矩。”
‘高高在上’这四个字十足十嘲讽。
周子义多给这疯妇一个眼神都嫌脏了眼睛。
周子义垂了垂眼,自有自己的思量。他与顾嘉树只见过一面,但对顾嘉树这天之骄子素来有耳闻,这人虽风流些但绝不是满脑子腌臜事的废物,正相反,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自己既然拜在了李穆元丞相门下,在外便不能对顾家的人多么畏怯讨好,反而应该和顾家有些龃龉,划清界限,向李穆元表态。
顾家表面赫赫扬扬,其实内里如何,谁又知晓?顾临川不结党,如今连朝廷用人大事都不怎么过问,对面这成望舒能有今天是因为长公主扶持,顾临川今年根本没收任何士子的拜帖。如此下去,他又能威风几年?
周子义心中有了主意,既然对着顾嘉树本人不好撕破脸皮,倒不如从他的女人下手。
打狗要看主人,顾嘉树的女人丢脸就是顾嘉树本人没面子。
他换了一张笑脸,耐心问道:“依您看,应当赔多少?”
栗浓正色道:“我已经算过了,摊子上大约有四十来个泥塑,我买的这个比较小巧简单,售价一百钱,被打破的泥塑中不乏精美的较大泥塑,粗算下来……五贯钱。”
周子义听得认真,抬手对自己的小厮道:“饮露,给这位娘子十贯。”
十贯钱太重,周子义的小厮闻声直接换算成了金数取钱,栗浓一拧眉,正要说多一文也不要,周子义却抬手拦住她,道:“娘子不要误会。赔给成兄的,就是五贯钱。”
栗浓抿着唇看着他,成望舒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拔步到了栗浓身后来。
果不其然,周子义从喉咙里笑了一声,对她道:“我的狗惊吓了娘子,自该赔偿,娘子的身子就是娘子的本钱,您千万不要推拒。这是第二次见娘子,初时只觉得娘子娉婷婀娜,这次才发现娘子的古道热肠。娘子一介弱质女流,敢这样拔刀相助,劫富济贫,真令周某钦佩。而成郎君前途无量,顾郎君鹏程万里,娘子除去仗义二字外,还是个巨眼英雄。如此本事,岂是池中物?委身章台做个女校书怎么够?合该大马金刀弃了红妆,上阵杀敌才是啊。”
他说了一大堆,栗浓没怎么听懂。
她从周子义戏谑的表情里感觉到这人在骂她,但是……他到底骂了个什么?怎么听着还有顾嘉树的事情呢?
栗浓满头问号,对拐着弯儿骂人的读书人好感再度减一。
她还在迷茫,身后的成望舒已然怒不可遏开骂了:“周生!这位娘子与你无怨无仇,你何故如此轻贱羞辱她?!”
栗浓:什么,他轻贱羞辱我?!
姥姥的……他到底怎么羞辱我了?
周子义含笑道:“实话实说也算轻贱?只怕是自轻自贱吧?”
忍不了了,不管了!栗浓开口骂道:“原来物似主人形,养的狗是疯狗,主人自然也吐不出象牙来。且收敛些吧,狗仗人势,传出去又有多好听呢?”
章台指妓院,女校书指□□。周子义一大番话说下来,只不过嘲讽她在男人间辗转求欢,拿顾嘉树的钱去养成望舒。
周子义见她乐籍身份被说破了,却还敢理直气壮,混不知羞,心里一股奇怒,这世上贱籍里的女子,都是这么没脸没皮吗?
栗浓正面言语压制住周子义,一面压低了声音偷偷问成望舒:“他骂了半天,究竟骂的什么?”
成望舒作难地看了她一眼,感慨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屁话一句,女孩子还是该读些书的。他想要委婉告知,却又怕她还是听不懂,他只得不那么委婉地说道:“他说你是烟花女子。”
栗浓怔了一怔:“他骂了那么长一串,就是在骂这个?”
成望舒道:“……中心思想就是这个。”
周子义已经不想和栗浓这等‘没脸没皮以色侍人的放□□子’多话,他最后看了他俩一眼,都说笑贫不笑娼,这俩人一个贫一个娼,真是谁也不笑话谁。
他掸掸袖子,看他俩的眼神就像在看两条狗。他自是不染尘埃,挥袖欲去,下一瞬忽地脸上一痛,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在场人都大惊失色。
那手掌刮过周子义的脸,一股热痛胀出来,打得他有些耳鸣。
他瞪着手还没落下的栗浓,栗浓一脸“你看什么看”,反手又给了他第二记。
“莫说你姑奶奶我是好人家娘子,就算我真是平康坊中的清倌儿红倌儿,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什么‘士子’,仰天长啸的蠢驴最自命不凡!只有瞎子才目中无人!我本想叫你一句穷措大,忽地想起您还没走上仕途,叫你穷措大都是抬举!”
周子义气得面色发白,他望族主支嫡子嫡孙的出身,自小到大谁不是捧着他,顶多听得些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之语,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指着鼻子痛骂过他。
他有风度,断不会上手打女人,但也绝不会傻愣愣地站在这还叫这泼妇打,他说了一句‘不可理喻’,正要离去。
忽然一个男子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口中直道:“这位兄弟,你可要冷静!我们读书人最重要的是名声,市井泼妇发疯是她自己脑筋不清楚,你再怎么也不能上手打女人啊!”
周子义被自己的小厮团团围住,这陌生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冲出来的,他口中说着‘我们读书人最重要的是名声’,却泼脏水泼得一把好手,张口就给周子义戴了一顶打女人的帽子。
众目睽睽,他百口莫辩,这不知哪里蹿出来的陌生人还紧紧地抱着他,让他白白多受了好几记那疯妇的抓挠踢踹。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哪是劝架啊,这小子故意拉偏架吧!
可他偏偏挣扎不出来,他的一帮小厮也看不明白当中的曲折,不知所措的在一边立着。
非得等栗浓打够了,那男子才松了手,还特地给他整了整衣襟,笑道:“您说这事闹的,大节下的,怎么非要打架不可呢?彼此和和气气的,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周子义这才看清拉架人的脸,他根本没脸——戴了一张白色的猫脸面具,上面胡须部分是用红笔绘的,两面各三道。
他以一个局外人说句公道话的形象站出来,可字里行间都在暗讽周子义小肚鸡肠。
猫脸面具又对栗浓道:“这位娘子也是的,人家已然赔了钱,您大人大量,原谅他一遭又怎的?非要上去抓呀打的,这不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吗?”
栗浓明显感觉到这个猫脸人的偏向,便宜她都占够了,自然要卖卖乖,她便大大方方对周郎君一抱拳,道:“多有得罪。你的钱还你,你我两不相欠了。”
周子义气得脸色发白,你踢了我的狗,还打了我,然后告诉我,两清了?
他牙咬的咯咯作响,这账可以这么算的吗?
就在此时,漳王回来了,他举着闹蛾,一见这里满地狼藉,栗浓冷着脸,便知道又出了事情。
他轻易地就确定了敌我双方,直接拿出王爷的威势来,对着周子义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宋与年好歹是个王爷,周子义已然大失了颜面。宋与年一到,他再怎么不依不饶下去,反倒是自己没面子。他只得吃了哑巴亏,装作大人大量的样子,与栗浓言和。
栗浓不喜欢痛打落水狗,但是周子义显然不是落水狗而是惹人厌的花孔雀。栗浓乘胜追击,又给了他两笔钱,一笔钱是‘听闻您家那只秦猃的祖宗给秦始皇逮过兔子,想来很名贵,这是赔给您治病的钱’;另一笔钱是‘丰殷人多,出门拴狗对人对狗都好。就当是我出钱,给您家那祖上为秦始皇逮过兔子的宝贝买根狗绳吧。’
旁人好歹强忍住了笑意,只有那个戴猫面具的人仗着脸被遮住,放肆地大笑起来。
周子义喜怒不显,匆匆而去。
他一走,栗浓便将他赔的五贯钱交给了成望舒,又帮他一起收拾烂摊子。
泥塑破碎后的碎片像碎陶片一般,虽不十分锋利,但也有些扎手,栗浓先将大片的收了,又向左右的摊贩借了扫帚簸箕。
漳王与猫脸都来帮忙,成望舒感动不已,但又叹了一句:“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世道艰难,何苦为我得罪小人。”
栗浓冷哼一声:“真想不到,双绝之一,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好皮囊下竟是这样人品。”
宋与年道:“可这位郎君所言不虚,得罪小人,终究不是好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成望舒与猫脸二人,成望舒还好,这个猫脸……虽然戴了面具,嗓音也可以装得粗犷,可怎么身量这么眼熟?
栗浓一听宋与年这等话,反倒更加气恼:“可一味委曲求全又能怎样?这等人,你弱,他便明着欺负你;你强,他便背地陷害你。总是没奈何!”
猫脸答道:“诶,此言有理。君子无论委曲求全还是痛斥其非都拿小人没办法的。只有比小人更小人,才辖制得住小人。”
话糙,理并不糙。
栗浓称是,另两人也都称是。
栗浓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道:“人人说他出挑,我见真人,未见有什么极过人之处。他凭什么那么目下无尘,谁都瞧不起?”
成望舒不好对人编排同届生的不是,宋与年开口也只是打马虎眼。只有那猫脸直言不讳:“他家,长清周氏的历史,要追溯的话得追到一千八百年前去。他们自称自己的开族祖宗是当初周天子分封的诸侯王,诶,可不是功臣受封,是皇室子弟受封的诸侯王。这一千八百年来,诸侯国灭亡了,他们家也始终是贵族,秦时做官汉时为宰;魏晋中什么三国鼎立八王之乱,哪个国哪家王麾下都有他们家人的身影;累经朝代变迁,见过的皇帝比李白一辈子写的诗还多……跋扈吗?也没法子。”
栗浓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猫脸话里除了无可奈何,更颇有几分酸气。
栗浓冷笑道:“了不得,原来身上流的是姬发的血。还追寻到周朝去,如何不再往前找找,一直找到黄帝时候去。真找到了黄帝时候,那大家可不都一样了,谁还不是炎黄子孙!再往前追溯,直接找到女娲造人时候,我就不相信,他是女娲用手捏的,我就是枯藤甩出来的泥点子?
如此血统高贵的人家娶了别家的姑娘稀释了姬发的天子血怎么是好,不如自己女儿嫁自己郎,最是纯正。”
一番话说的三人都笑起来,宋与年虽然远离政局,但自小接受的都是帝王级别的教育,他自然知道血统之说何其荒谬;成望舒倒是很感慨地叹了一句:“娘子倒是有识之士。天下饱读诗书者众,真能跳出世俗枷锁,有自己见解的,少之又少。未曾想过,今日我卖卖泥塑,却能碰见娘子这等奇人。”
栗浓听他恭维自己,怪不好意思的,她又想起周子义的话,不由得认真请教:“周子义说了半天,我没大听懂。想来是他拽得那‘章台’、‘校书’二词有问题,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成望舒架不住她问,告诉了她二词的意思、典故,又道:“这是何等艳词,娘子不懂实属正常。更何况周子义不仅是用了两个艳词而已,他一番话说的都很意有所指,只是最后这两个词点明了,我才听明白了。”
栗浓被人这样轻薄,宋与年气得不成,他道:“想来是你抱琵琶的样子被他看到了,他便以为你是琵琶女。”
栗浓抿了抿唇,不想说话。
直到残局收拾了七八,栗浓起身倒掉满簸箕脆片的时候,才发现猫脸已经不见了。方才他站过的地方落下一块碧玉环佩。
栗浓拾起那玉佩,四下里找寻那人的身影,她目力极好,一下便看见那猫脸人已然到了街角处停的一架马车前,正要掀帘登车。
栗浓本该飞快地跑过去将玉佩还给人家,却在看见他背影的时候失神了片刻。
好眼熟的身影。
在哪里见过?
栗浓怔了一瞬,来不及多想,拔步追过去。那马车又停了一时,车里的郎君伸出一只手撑着车帘,似乎正在与年轻的车夫说着话。
栗浓离那马车不过还有四五丈距离,可那只素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向下一垂,收回到车中。车夫一跃到车上,猛一扬鞭,栗浓再如何喊叫,也只吃了一嘴车飞驰而去的扬尘。
栗浓弯下身子撑着膝盖喘了一时。看着手中的环佩,她浑身的血热起来,这环佩上环雕的纹饰,正是扶桑花。
她忽地头皮发麻,似乎那远去的马车里,垂下的帐帘后,猫脸的面具下,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可她再抬头,那马车已经遁入小巷杳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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