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殷城许久未见这样盛大的婚事。
这厢华簪鸣玉珮,盛服耀金钿。
那厢羯鼓催花,玉碗盛来琥珀光。
可是,和新郎新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归乐却扇掩面,扇面孔雀尾羽捻成,扇骨扇柄是华凉碧玉,扇面上孔雀尾羽独有的花纹像是一只只瞪大的眼睛,正在凝视她这位新娘。
顾临川没多醉,应付着散了宾客,又不想入这洞房。他俩坐在同一张坐榻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保持着礼官绝不会挑剔的遥远距离,一动不动。
两人合过卺结了发,她的华扇还横在面前,新郎还未念却扇诗。
诸如“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这样肉麻牙酸的情诗……顾临川根本是不打算念的。
公主出降本与亲王同制,一应所用所需都有礼官把控,自晡前三刻至初昏,两人被典官礼宾司馔赞者团团围拢,红男绿女翟衣婚服上金线绣得密匝,刀枪不入甲胄一般,两具肉身缩成了躲于其中无关紧要的软虫。
俩人能有什么坏心思的?不过是你算计我侄女,我想杀你侄子这么点联系。
无论礼官如何引导催促,顾临川就是不念却扇诗。
宋归乐终于没了耐心,她直接避过顾临川,侧脸向下人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屏散了众人。
顾临川好整以暇等着她表演,宋归乐余光斜视,手腕一翻,将却扇甩了出去。
她和善尊重地对顾临川笑笑:“顾将军。”下一刻长舒一口气,依旧笑吟吟的:“那贱人算计我们。”
“贱人”指薨逝的郭贵妃。女人骂女人总喜欢用这样字眼。顾临川从长公主杀贵妃的行动中也咂摸过味来了,知道是贵妃给圣人吹枕头风强捆了鸳鸯,将他俩撮合到一起。
这招当真高明,他二人同失圣心,那郭贵妃的姐夫李穆元可不就坐享渔翁之利?李穆元若再支持齐王夺储君之位,朝堂上可不就只剩一家独大。
一家独大,风光无限呐,多诱人。
顾临川始终不搭茬,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敷衍:“殿下雷厉风行。”
他心中明白的很,宋归乐面善心狠,自恃血统高贵,在那位贵妃手中栽过跟头吃过瘪,叫一个贱民算计了去,怎么忍得了?
哦,忘了说,在长公主眼中,除了皇室,谁都是贱民。
顾临川看破不说破,挑挑眉只顾往远处看。她杀了郭贵妃倒是杀得好,免得后患无穷。
宋归乐笑一笑,挑了眉睨看他:“我解决了一桩麻烦,顾相却毁了我的名声。”
是指撮合两个孝期的孩子成婚这件事吗?
顾临川只是笑笑:“长公主行事自有道理,问心无愧便好,何必在意旁人言语?再者说了,我嫂嫂蓦地去了,我也没有防备。殿下难不成是在怪我嫂嫂死的不是时候?”
……顾临川阴阳怪气起来,还真是无人能敌。
宋归乐飞快地调整好情绪,蹙眉娇嗔道:“顾相说的什么话。本宫的意思是,本宫素来仰慕将军,将军却对我很是无情呢。”
龙凤喜烛里接连爆开两朵烛花,大屋中光线跟着明暗交错闪了两闪,宋归乐许多年没有拿过刀,十指养的纤柔,复染过的长指甲泛着花朵残尸的艳光,朱颜朱唇朱红指甲点在碧色翟衣上,正是金碧辉煌星辉灿烂,像个生啖人肉的金佛。
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顾临川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了又远,她是属蜘蛛的,惯会织网,她的快乐是看猎物落网无力挣扎,被吞噬啃咬得只剩残渣。
好家伙,把我当猎物?
她道:“我最是仰慕英雄,将军便是当世的大英雄。与历朝的悍将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依我看,古往今来功臣大将渺如沙砾,卑如浮尘,任他功过几何,还是要被我们这些一事无成的后辈评说。纵使有平定天下、远逐胡虏的能耐,却是无福短命之人,又有什么用?看来看去,也就只有武成候一人能和将军并论。”
有史以来受封武成侯的不止一人,可但凡一提“武成侯”三字,说的就是秦将王翦,不做第二人想。王翦平六国征百越,最难得急流勇退,寿终正寝。
宋归乐说完,微微压着下巴,目光定定地看着顾临川。
这话里提点的意味甚浓,顾临川不可能听不懂。
顾临川心里冷笑一声:“殿下既然崇敬武成侯,合该多与琅琊王氏走动走动,琅琊王氏可正经的武安候后辈,总也有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家风遗训之类的,才最可见武安候风骨。怎么说也比看添油加醋的史书强上些许。”
长公主笑意不减,却借着灿烂的假笑磨了磨牙。
琅琊王氏确实是王翦后人,长公主扶植寒门,打压望族,琅琊王氏首当其冲,双方久有不睦,积不相能。顾临川识破她含沙射影,这样讽刺她。
瞧瞧,就连口舌之争,顾临川也不肯相让。他这人到底还是愚笨的,王翦领重兵之时故意做出贪财嘴脸,搏一个不好的名声,只为打消始皇帝的疑虑。
顾临川却不懂,一味装乖,谨小慎微,未尝有过,不肯留一丝一毫的把柄。
长公主不是善男信女,关于昨日漳王遇刺一事,她自然有自己的猜疑。
漳王已经远离储位之争,谁还会一直抓着他不放?恨不得他死?
她静了须臾,双手托腮,脸上含笑:“是我糊涂了,真论行军打仗,武成侯怎能和您比?到底只有淮阴侯韩信才可和我们大宇的军神一决高低。
我一妇人,从没上过战场。正如将军所说,听见什么添油加醋的都当是真的。不过有一句诗写道‘古来征战几人回’,上阵杀敌之人,好似都是十去九不回。
顾将军当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不过听闻将军的兄长也是旷世之才,可惜少些运气,英年早逝。他若是还在人世,能亲眼看到自己女儿出嫁,不知会怎么高兴。倘若本宫有幸和他攀谈一二,倒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武成侯的。”
韩信谋反被杀,王翦自污得全。
好一手对照。意思是说,他哥哥活着,一定不会做到他这个地步,一定不会有野心,不会因为皇家的忌惮而葬送女儿的幸福。
顾临川粲然一笑,眼神冷得吓人:“殿下不是惋惜我兄长早亡,是在忌惮我不死。”
长久以来,长久以来的意思是不知多久以来,顾临川面对的都是此等猜忌,他的性情是最不肯受委屈的,然而这许多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样的委屈不知受过多少。
不过是因为权利、权利、权利。他对这东西深恶痛绝,而大权尚在握,与娘的终身大事仍被算计得赔了进去,若是当真无权无势,那不就是俎上鱼肉?
他早看透了,他当真放弃一切,他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进不得退不得。
他为这国这朝浴血拼杀,竟然就是杀到了这般无立足之地的末路。
他兄长死去的时候只留下了八个字:驱除夷狄,复我河山。
他兄长是为国家死的,最后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山河,连半句留给女儿的话也没有。
他和他兄长不同,他年轻时候是纨绔,性喜奢靡,比顾嘉树还顾嘉树。
可战争轻而易举摧残了温柔乡的美梦,他是亲眼见过吞勒铁骑屠城的人,他们的大军败走,遥遥回望,城墙上挂着一圈无辜百姓的头颅,吞勒人割下一大串耳朵,作为战功实绩请赏。
那场景使他内心受了极大的震颤,从不忠君的他开始爱国。
他开始豁出命去,他想救万民于水火,想给他儿子一个太平盛世。
难道他就该死在战场上才对?
顾临川垂着眼,叹息似的道:“臣不是韩信,臣无二心。”
“本宫怎么会不信军神!”长公主满脸真诚:“但人心如此,不知餍足。将军,你得让本宫有信你的理由。”
顾临川笑道:“神策军的虎符?”
虎符早已归还,但神策军的人心没有还回来。
长公主忽地长叹一口气:“将军,这样苦苦支撑,不累吗?”
“殿下想要臣告老还乡。”
“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将军不喜欢,不是吗?将军喜欢田园乐歌,钟爱珍馐美酒,何不归去?”
“殿下,”顾临川微微扬起下巴,笑着道:“臣有命回到家乡吗?”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一切,与娘的婚事实际上是一个警告,她在告诉他,你再不识抬举,只会累及家人。
累及家人?他的家人早在战场上死了七八,还要怎么死?死光了才称心吗!
顾临川忍无可忍,多年郁结于心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哦,殿下何不早说呢?殿下想看的,原来是这样的戏。满门忠烈,不得善终?”
宋归乐早做得到喜怒不形于色,缝了一张笑模样的假皮在面上,嘴角含笑,目中藏刀。像最劣等的木偶,凝滞可怖。
她好话已然说尽了,这帮旧贵族真难伺候。
长公主抬眼看他:“忠烈?先死个干净再自称忠烈吧。别叫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你们这等下贱之人,满心都想向上爬,永远不知餍足。肮脏又恶心。”
顾临川已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大笑出声:“殿下何必将其余人看得太低?您又高贵到哪里去呢?本朝□□,如何不是人臣?不过他是怀有二心的奸佞,做得出欺主窃国的行径。”
长公主万没想到他不咸不淡地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逆不道!”
“自己窃国为主,得国不正,如何能不去疑心权臣呢?”
“你!”
“我劝殿下,”顾临川一字一顿:“修德销变。”
皇室荣耀,是长公主最看重的。提起夺国丑事,是杀人诛心。长公主猛站起来,怒目而视,气得浑身乱战,咯咯冷笑。
顾临川微微低头,细细打量她的神色,他已然十分厌倦,停也不停,推门而去,外头冷风兜头而来的一瞬,他那种促狭消失殆尽,说不出他究竟哪里变了,神态还是那般,周身气度却冰冷压抑。
长公主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我必屠你九族。”
这威胁简直把顾临川听笑了。他不管干啥都会被屠九族,就这?还拿出来说,早吓唬不住他了。
满门忠烈,不得善终。
有意思。
事已至此,不如剑走偏锋,换个玩法。
我的兵权、我的位置,他们忌惮的、害怕的一切,宁肯丢掉,宁肯给他们最看不上的贱民……也绝不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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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不甜甜甜了。
但是是重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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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