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月上中天,栗浓和顾嘉树才动身回家。
他们喝酒的这地方如此僻静,是因为这地方乃是个几进的大宅,分割成各个小院落。
栗浓一边走一边整理帷帽的皂纱,二人拐进花园里,眼见一片芍药花丛中立着一个盛装丽人,正在哭,只见她抬臂揩泪,薄纱长袖褪到手肘,露出套着三重金跳脱的雪白玉腕。
松风在前面举灯,一见这阵势,心中长叹,又要开始了。
栗浓正翻找自己的手帕,顾嘉树已经上了前去,微蹙双眉,语调倒听不出来生气:“我是出来赏夜景的,你坏了我的兴致。”
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受到惊吓的漂亮眼睛,顾嘉树不由得笑了。来送帕子的栗浓怔住了。
她生得太好看,琼鼻樱唇,碧眼雪肤,又兼梨花带雨,虽妆容斑驳仍难掩姿容,反而更添清丽,胡女有了江南女子的柔婉之美,因为双眼及眼周都泛红,更有一种难掩的易凋之美。
栗浓回过神来,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道:“你不用理他。你是哪里人?”她只是看着栗浓,躲着顾嘉树,并不说话。栗浓便问:“你不会说汉话吗?你是哪国人?”
得知她是充国人,栗浓倒是知道一丁点的充国话,栗浓细声安慰她几句,原来是因为犯错了被主人大骂,又百般嫌她不会说汉话,空有美人皮,讨好不了贵客。她背井离乡,听到栗浓说家乡话便落泪,最后埋在她脖颈里放声痛哭,栗浓一面喟叹,一面去看顾嘉树,顾嘉树抬头正看月亮,本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待到胡女止住哭声,栗浓将帕子塞到她的手里,便要告别时,顾嘉树忽然一低头,四目相对,用充国话对那女子说了一句:“你的眼睛真漂亮。”又说了一句:“其实汉话不难学的,你不要怕。”
胡女淌泪的双眸一霎呆滞,碧绿瞳仁里全是这个英俊高大的东方少年。
栗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嘉树说完该说的话,眼神流连片刻,转身便走。
栗浓拧眉抿唇不知道该说啥,松风凑过来,极小声吐槽一句:“娘子莫怪,咱们郎君从来就有这么个毛病,也不是瞧见姑娘便犯病,只是太漂亮的就……习惯就好。”
挥金如土,放浪形骸,声色犬马……原形毕露。
栗浓忍不住回想顾嘉树上次是怎么跟自己套近乎的,倒是很像浸淫在女人堆里练出的本事。
因为已经宵禁,顾嘉树又倦了,松风直接弄了马车来,二人同在一辆车中,还有个小婢子在侍候,马车里的案几之上,竟然又摆着酒,顾嘉树倒没有再喝,而是合了眼养神。
马车颠簸了一阵,顾嘉树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不用一直这么看着我吧?”
栗浓悠悠地收回眼神,道:“纨绔子弟。”
顾嘉树闻言放肆大笑:“说得好极了,祠堂那夜我就告诉你了,我爹常常打我,我不顽劣,他打我干什么?”
栗浓彻底管不住自己的表情,嫌弃跑了满脸。
顾嘉树歪在靠垫上,眨眨眼睛:“姐姐嫌弃我了,是不是?”
栗浓:“是。”
顾嘉树伸长脖子把脸凑过来:“真的?”
栗浓一甩手把他打开:“离我远一些!”
顾嘉树咧着嘴笑开了:“你才不嫌我,你怕我!姐姐何必怕我?一来你是我的堂姐,二来你长得又不……”
他说道这里,栗浓已经横眉立目,瞪着眼睛威胁他,他似乎被恫吓住了,顿了一顿,随即更放肆地笑开了:“又不好看!”
栗浓忍无可忍,当即把他的脑袋摁过来敲,顾嘉树痛得大叫,栗浓一放开他,他摸着痛处安稳片刻,又不怕死地做鬼脸。
栗浓叫他气笑了。
到了家门,二人自后院的小门入府,栗浓进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今日出去的时候,顾嘉树说过一句“败露了也无妨”,栗浓问道:“当真败露了,要怎么交待?”
顾嘉树大步向前,随口答道:“败露了又如何?不过就是怕叫我爹爹知道。可你和我又不同,你是个女子,女子懂不懂?女子可以哭的,你一哭,我爹爹就心软了。”
栗浓一噎,认真想了想:“哭不是很丢脸吗?”
顾嘉树哼了一声:“不要管丢不丢脸,你的亲叔父,丢脸又怎样,反正你记住,我爹爹一生气,你就哭。”
眼见栗浓脸上浮现难色,顾嘉树垂眼轻轻一笑:“爹爹很疼姐姐的,姐姐心里也知道,不是吗?误会已然解开,徒留着心结做什么?”
这话说的栗浓心里一震,栗浓心虚地低头,只道:“太晚了,明日再会吧!”
顾嘉树耸了耸肩,很喜欢她这被戳穿心事的傻样,栗浓已经走出去许多步,他规矩地立在原地目送着,栗浓一回头,离得那么老远,都能看清顾嘉树的呲着的大白牙。
栗浓大半夜爬起来,满脑子还是顾嘉树那句“误会已经解开,徒留心结做什么”。
这句话让她懊恼不已,因为她晓得,顾嘉树说的很对。但她并不清楚,前面那句‘爹爹很疼姐姐的’,对是不对。她总想起顾临川发怒的样子,倘使他对她的态度全凭心情,又是怎么说?虽是骨肉至亲,却也疏离至极,顾临川现在不过是因为愧疚才对她诸多容忍。
他其实讨厌她。
她独自坐在牙床中,手拖着雾一样的床纱,终于咬一咬牙,狠下了心,摸黑取出一枚绣囊。
她手指一探,从绣囊里出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栗浓眼神一下变得决绝。
瓶中装的是夹竹桃的花叶磨成的粉。夹竹桃有毒,可剂量不大时,不至于致死。栗浓来襄国公府前弄了几罐来,装在荷包里,日日带在身边,她心想这里的人害人都是用毒,她没有怎么成?
门忽然动了一动,栗浓慌张地藏起绣囊,门口烛光一闪,照的珠帘闪光。会清捧烛进门,她转过插屏走到她床边,认真地看她脸色。
厢房收拾好后,栗浓便从屏风后的窄榻搬到了这里来,毕竟一直住在会清的卧房中,什么都多有不便。
会清见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眼神惊疑,轻声问道:“梦魇了吗?”
栗浓手缩在袖中,紧紧握着那枚绣囊,心虚地不敢看她:“没有。”
那日她离开时,崔夫人就倚在门边,轻轻对她微笑。
她的噩梦就此换了内容,不是所有可能的最血腥的女人的死状,而是崔夫人倚在乌黑的大门上,对她微笑。
会清见她似乎对自己十分防备,和平时很不一样。若是平时,她惊醒之时是最脆弱娇气的时候,她只会一头钻进她的怀里,神志不清的时候还会大哭,哭着睡去,第二天却不记得。
频繁到连不常来留宿的顾临川都知道。
所以会清听见一丁点响动才会这么急切地赶过来。
有一次会清为顾临川煎茶的时候,栗浓帮她扇炉子,但是心神不宁,直接用手去掀了架在火上的炉盖子,手指当即烫出一个大泡。
顾临川一把抓过栗浓手腕,厉声道:“不许再去见她!”
会清敏锐地感觉到顾临川积攒的怒气,但是栗浓咬咬牙,用力一挣,没有挣脱手腕,她冷冷地和顾临川对视,就是不答应。
现在,她又在想什么呢?
会清神情一肃,忽然道:“听说京郊正在闹时疫。”
“时疫?”
“嗯,听说是因为吴家庄的村民吃了病死的猪,”会清轻轻看了她一眼:“已经闹了半个多月了。”
“闹了半个月”不是在说时限之长,而是在强调死的人多。
栗浓不知道该说什么,会清低头问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觉得生命长的看不见头,旁人同我说爱情可贵,我十分认同;但同我说,生命价高,我是不屑的。生命都不屑,更看不上健康了。可当我经历得越来越多,才知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轻轻巧巧就死掉了。”
会清坐在月色里,悲戚一层层冒出来,但她摆了摆头,全似无所谓的样子。会清摸了摸她的额头,栗浓一额头的腻汗,会清笑:“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栗浓张了张口,会清打断了她:“罢了。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会明白的。”
栗浓捏紧了手中的小瓶,眼看会清捧着烛火离去。
会清说的话很像意有所指,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但是偏偏栗浓今天又听顾嘉树说了‘小心会清的仇家’,栗浓头脑混乱,又觉得会清只是在感慨自己的经历。
栗浓心里一片慌乱,更是睡不着,一会儿一个怀疑,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睡睡到了几近中午,她头脑昏沉,一忽儿想起会清的话,一忽儿想起崔氏。
她孤坐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来到了崔氏的院落。
守门的告诉栗浓,崔氏最近患了伤风,连带她的婢女都有被过了病气,这一主一仆全病的起不来床。
守门的一再苦劝她最好不要入内。
栗浓只是嗯了一声,仍旧推门入内。
崔氏因为生病服药的缘故,现在仍在沉睡,栗浓进去了她竟全不知晓。隔着数重帐帷,栗浓隐约瞥见那个疯子的身形,她的手在微微地抖。
栗浓独自在她屋内坐了一会儿,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吃,她面上沉沉静静地,动作都不紧不慢掐着差不多够了时间,她取出夹竹桃粉,顿了一顿,发狠吞了一大口。
这剂量……有点凶险。
栗浓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守门的见拦不住栗浓,第一时间去通知了惊时。
栗浓一出去,正是惊时等在外面,惊时看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很担忧地问:“您不舒服吗?”
夹竹桃粉不好的地方是毒发太快,服得量稍重些,一刻钟不到就会毒发。
她沉了一口气,对惊时笑了一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心悸。我想明白了,既然一直查也查不明白,索性不查了,我想和叔父说一声,回我父亲身边去。”
惊时隐约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但他只当是崔氏又做了什么癫狂之举,吓到了栗浓,让她心生退意。
惊时没往深里想,便引着栗浓去见顾临川。
栗浓脚下发轻,因为心理作用,头也有些昏沉。
及至顾临川的平沙院,透过院门,却见院里头竟然有一个人跪着。
这人……很眼熟嘛。
日头已经不那么毒了,但顾嘉树跪在没有遮蔽的地方,恐怕已经被晒了一天。他今日穿的是黛蓝色衣裳,离近了看,才发现他衣裳上有斑斑黑迹,僵固在布料上,绣的金线上也染上大片,栗浓慢慢拧了眉,那应该是干涸的血迹。若他穿的是浅色衣服,不知会怎么显眼。
忽地顾嘉树浑身战栗,抖了一抖,口里一声轻哼。栗浓举步走了过去,矮下身抵住他的身子,方才顾嘉树实在跪不住了,将要跌倒,双肘撑在地上稳住身子缓了缓。顾嘉树见是她,心里也有一点惊异,他今日过于规矩,栗浓一扶,他都不敢倚她一倚,立刻跪直了。
栗浓见他手蜷着垂在腿边,捉过他的手一看,右手青肿紫胀足有一指高,可见上面密密的板痕。
顾临川干的?亲爹?
顾嘉树很委屈似的看她一眼,不敢说话。
栗浓望着顾临川书房的大门,心说,再撑一时吧,等你姐狂吐不止,昏厥过去时,你也就不用跪了。
宁安亲自将栗浓引到顾临川的书房外等候,栗浓进门时已经脚步不稳,宁安忙扶她:“娘子小心。”
宁安奉了饮,道:“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城郊又有时疫,相公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请娘子耐心等候些时候。”
栗浓轻声道谢,算着毒发的时辰。
她抬头望屏风那面的顾临川,只能透过镂花看到一个人影,俯首案牍。
她是这么想的,真相只有崔氏一个人知道,看这样子她是绝对问不出来了,那不如借顾临川的手吧?
她嫁祸崔氏给她下毒,并在顾临川面前来个非常刺激他感官的毒发,浑身抽搐的那种。
崔氏之前做的事情都没摆在明面上,这次栗浓去过她那里之后,直接来了个命悬一线,事情被抖搂出来,顾临川不管怎么样,也得给外人一个交待吧?
自己再趁热打铁,说自己快死了,临死前就想要一个真相,顾临川应该会给她吧?
栗浓心里悲凉,自己居然寄希望于这种‘万一’,还用上了这么凶险的办法。
简直……简直疯了。
她苦笑一声,只觉得再无面目见人。
诶?不对啊,怎么还没毒发?
屋内香炉中所燃奇楠香,香味奇烈,栗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胸闷头昏,是被这香熏的。
栗浓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坐了两刻,怎么还没毒发?
难道是吃得太少了?书上说,体魄强健之人服用少量,是有可能连症状都没有。
可栗浓狠心服食的剂量足够医者诊治不及时便能丧命的程度……怎么,竟然还是不够?栗浓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的体魄,到底有多健壮?
要不……再吃点?
这也不能再吃了呀,那玩意又不是糖豆!
栗浓猛然想起会清昨夜说的话。
人命危浅。
会清曾经把玩过她的荷包,栗浓只说里面装的是香粉,会清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猜你的心思,比猜瓶中有几支花还简单。”
会清屋里的玉瓶从来只插三支山茶,她她她……她那个时候就猜到了!
这王八蛋换她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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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讲,女主是有点……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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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