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萧侑父子下葬那日,天气半晴半雨。
    萧绘生一回来便见血,震慑力远胜于萧缜生,姓萧的诸位亲戚都在猜萧绘生要拿回萧家。
    但萧绘生并无此意。他一走,萧缜生一脉性命难保,萧氏大概率会败落。
    萧绘生根本不在乎家族名声与生意,不过人命还是关天,萧缜生的子女,他不能不理。
    趁着人齐,他声音荡悠悠的:“诸位以为我杀萧缜生,是为清理门户也好,报父仇也罢,知道我眼中见不了这种事便好。许久不见,我早已认不得谁是谁,说来算去,还是缜生的子女与我最亲,我是他们亲亲的大伯父。我既是个有仇必报的主,他们若是遭了毒手,我也少不得替他们一一讨回来。”
    诸人皆不敢多言,他兄弟二人行事多有相似之处。萧缜生是一言不合断人生路取人性命,不过萧绘生更可怖一些,他无故消失那么多年,身上沾染了江湖习气,性情越发古怪。得罪小人尚在其次,得罪此等亡命之徒,才是大大地不值不该。
    只好忍气吞声。这趟奔丧之行,真是让他兄弟二人来回欺负,碾碎到泥里,再一想以后不知如何艰难,大家恨不得对泣。
    好容易熬到丧仪结束,提心吊胆满腹怨言的众人终于得以离去,圆滑市侩者自然来讨好萧绘生,不过一律得不到什么好。
    还剩萧侑留下的那笔遗产不好处理。萧绘生大手一挥给了福伯,胜州经战大损,交这笔钱给福伯去慢慢布施,要么直接办粥棚。
    钱嘛,总有花光的一日。
    福伯腰杆都挺的直了,只想萧绘生回来重掌萧家,夺回他应得的,却不想他彻底志不在此。福伯一大把年纪,心绪黯然也罢了,说劝解一二吧,反被萧绘生滔滔不绝,来回洗脑,直洗的人老爷子怀疑自己六十几年白活了,差点遁入空门。
    萧绘生最烦料理琐事,幸在有福伯,眼下只剩下最后一件,栗浓。
    这才是最要命的。
    萧绘生理了理衣裳,转进花园去。
    夕阳时分,天色分出层次来,一半是橙红,一半是浅蓝,当中相接之处,是雪青一色,粉橙色云彩如飘絮缀在其中,这样天空下,还有雨滴坠落,天气瞬息万变,恍然天边就有一道一道虹彩弯桥,忽而又没有了。洒在人身上的这刻是和熙的淡橙色光,一会儿光芒愈盛,照得满园花树好似金树一般灿然生辉。
    栗浓正和惊时立在一棵李子树底下摘李子,李子树不过碗口粗细,还是棵小树,惊时不敢攀爬,只跳起来给她够了一个。
    栗浓却不接过他给的,自己跳起来摘了一枚,很得意地一扬眉毛:“我的这个更红呢!”
    惊时抱臂笑了笑,赞了一句:“娘子好厉害。”
    栗浓笑得更开心,她道:“多摘几个吧,这李子我和阿栋摘过,甜的很,给你的那个朋友也尝一尝……诶,为什么他这几日不见人影了?躲到哪里去了?”
    惊时晓得她是在说黑袍,他撇撇嘴,敷衍了一句:“可着所有的暗卫去看,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神秘。”
    栗浓拽着一根树枝,扫荡似的把上面熟透的果子撸的干干净净。
    前几日下过冰雹,果子有一半都被打烂了,栗浓一面挑拣,一面回了惊时一句:“是呀,他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确神秘得很。都说投桃报李,当日他送我一个桃子,这些……”她把满捧的李子塞进惊时怀里,说道:“这些这些,都帮我送给他!”
    惊时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栗浓和黑袍的那些恩怨他倒算是全程见证,现在栗浓不知道帷帽下是怎样一张脸,倒还傻乐乐的。倒很可笑。
    可他向来不置喙主人家事,只是玩笑了一句:“都是给他的?没有我的?你这样,我可要吃回扣的!”
    栗浓道:“吃吃吃,尽管你吃!”
    惊时眼睛一转,道:“我要你手里的那个。”
    栗浓赶紧收回手,紧紧地把李子护在手里,那是她挑出来的最大最红的一个,她也不骗惊时,直言:“这个不给你,也不给他,这个最好的,要给我爹爹!”
    惊时早猜到了她这句话,只看着她身后笑,栗浓一回头,萧绘生不知何时到了身后。
    “诶呀,”惊时一边识相地离开,一面念叨:“我们算是没人疼,好的都给了爹爹,不好的叫我拿走……管他好不好,我拿的够多呢!”
    栗浓毫不扭捏,不理会惊时的阴阳怪气,萧绘生一靠过来,她便献宝一样把李子捧给他。
    萧绘生也很给面子,接过来在衣袖上擦了一擦,咬了一大口。
    “嚯!”萧绘生脸皱成一团:“白长这么大这么红,怎么酸成这样!”
    栗浓没心没肺地大笑:“你怎么这么倒霉!我吃的明明都很甜,亏我精挑细选捡了一个给你,你呀,没福气。”她接过萧绘生手里咬过一口的大李子,很是舍己为人地说了一句:“还好这个酸的让爹爹吃到了,没送到人家惊时的朋友手里去,要不然多过意不去啊。”
    萧绘生:“……”刚才好像她还不是这么说的。
    萧绘生一揽栗浓肩膀,道:“行了!算我倒霉!咱离这晦气的李子树远一点行不行?”
    栗浓当然无异议,跟着他走。
    萧绘生对这血腥的园林保留有幼时一点零星记忆。夏花灿烂,绿意深沉,倘若没有冰雹暴雨狂风的话,夏暮秋初的景致该是那样。
    他找了处凉亭坐下,栗浓没有坐相地上半身趴在栏杆上,长睫毛翘着,似乎在看树叶上的雨水。
    自打萧绘生回来,栗浓便一直犯困,诸事不理,一日中八个时辰在昏睡,两个时辰在犯困,另有两个时辰醒不过盹来,在发愣,只顾睡觉,饭都少吃。
    今天还好,是醒的。
    萧绘生决心和她谈一谈正经事。
    萧绘生难得正经,清一清喉咙正要开口,栗浓却又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圆圆紫红色果子递到他眼前,笑道:“这个软软的,一定很甜。”
    萧绘生无法,接过来吃掉了,本想着敷衍两句,直接进入正题。
    可牙一咬破果皮,他的眼都亮起来,这一只果然很甜,他险些被酸倒的牙都重新立了起来。他道:“嘿!你果然把最甜的好果子藏起来了!”
    栗浓无奈地笑了:“爹爹怎么这么傻,我也不晓得这一只甜不甜,可既然那一颗太酸,那么只要这一颗不那么酸,也就成了甜的。”
    哇,我的女儿成长了,这话说的好有哲理。
    萧绘生心里一阵惊喜,认认真真地把她看了一圈,栗浓原先胖些,有一对很有福气的大耳垂,还有软软的脸颊肉,而今再见,连耳垂竟都瘦的没有了;萧绘生低头,发现她手指长长了一大截,原先伸直手掌只到他第二指节,如今竟到了第一指节那里。他心中不禁感慨:一年不见,小孩子家家,都长得这么飞快吗?
    栗浓倒是‘啧’了一声,不耐烦起来:“您究竟想要问我什么?快点问吧。”
    萧绘生这才重新想起正事,咳了一声,问道:“你还要去顾家?”
    栗浓也预料到了他要问这句话,仰脸笑了笑:“对,我还要去一趟。”
    萧绘生敲了敲栏杆,严肃道:“去做什么。”
    栗浓避重就轻:“顾临川打我,还给我下毒,我咽不下这口气。”
    萧绘生根本信都不信:“说实话。”
    栗浓垂下眼睛,小声道:“这就是实话。”
    萧绘生冷声道:“如果就是这个缘故,你不必再去了。我去过一趟襄国公府,查清了当初的事,下毒、放蝎子的并不是顾临川,而另有其人;你放火、虐打仆人的冤屈也都洗清了;我和顾临川已经算过账,不需要你再去找他出什么气。”
    栗浓倒不认为萧绘生会去顾家,又听他说的格外模糊,根本是在敷衍。听完他一番话,她胸中反倒起了一股无名火:“爹爹板着个脸做什么?‘另有其人’其人是谁?证据确凿吗?顾临川打的是我又不是您,凭什么我不能去找他出气!”栗浓气得喘不过气:“分明就是他做的!你为什么那么向着他!”
    萧绘生:“……”
    栗浓质问起人来,气势比他强上十倍不止。
    萧绘生迷茫了片刻。她俩……到底谁是爹啊?
    萧绘生并没有骗她,只是他也确实有意不表明凶手的身份。
    当初萧绘生和顾临川收到了孙立死讯后,都是难以相信,顾临川当即令惊时掘坟验尸,倘若不是她那当然万事大吉;若真是她,也没有葬在他乡的道理,尸体也要带回家乡安葬。
    当时李维捷身亡,大军须班师回朝,顾临川若拖延,极易被怀疑有反心,故而萧绘生与顾临川先行回京。
    查明真相的事情还是顾临川牵的头,就栗浓纵火、虐仆一案展开了大规模的调查,结果不但发现栗浓在这两件事情上是被设计陷害的,还发现了一直有人暗中在她药中下毒、在她的居所放毒蝎毒蛇等等。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婢仆对她的苛待、欺辱也被挖了出来;还搜出来一叠厚厚的她写给顾临川的信。
    萧绘生已然心灰意冷,哀莫大于心死,可看到栗浓写给顾临川的信,却终于克制不住,和顾临川打了一架。
    栗浓当初写信让萧绘生来接自己,但久等不到萧绘生,害怕他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低声下气求见顾临川。然而小鬼作祟,求见无门,她只好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却都被扣下了,一封也没有送到顾临川手里。
    萧绘生只看信里一句:请将军帮一帮萧伯父,不要因为讨厌我不顾萧伯父的死活。
    她在信里甚至不敢称他为爹爹,怕这个称呼引得顾临川不快。
    她居然会低头,会弯腰,甚至低头弯腰了一次又一次。
    可顾临川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信,她的期盼,一点结果都没有。
    桩桩件件合在一起,她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临川情绪崩溃,旧伤复发,新伤难愈,大病一场。
    顾临川对栗浓做的最绝的,并不是泄愤似的毒打,而是忽视。客观来说,虽然顾临川当时与栗浓的联系被有心人截断,以至于栗浓想要弯腰求见他,他都全然不知。但是以顾临川的精明强干,把他完全蒙在鼓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对栗浓的一切都懵然不知,大部分原因来自他本身,他选择忽视栗浓,不想关心她,那个有心人不过是洞察到了这一点罢了。
    他请了各路名医为她治病,却从没来看过她一次,也始终不知道她的病一直好不了是因为中毒。
    他的忽视导致了各方牛鬼/蛇神的肆无忌惮,当初倘若他肯从头彻查纵火虐仆案,把涉事人员圈起来分别审问,真相绝对不会蒙尘。
    他对栗浓的芥蒂接近于无理取闹,他认为栗浓喝了母亲的血间接害死母亲,无法喜欢栗浓,甚至想过杀死她;可他心里又很清楚,当时的栗浓还在吃奶,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若果她可以选,绝对也是不肯。
    那点芥蒂最终在看到她给他的信时烟消云散。他责怪栗浓不乖、脾气怪、被萧绘生养坏了,可事实全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无法不自责。
    倘若他对她好一些,她应该不会离家,不会参军,不会战死。
    为什么不对她稍微好一些呢?
    萧绘生把顾临川的转变总结为——孩子死了来奶了,早不知道干嘛去了。
    萧绘生看他极度不顺眼,顾临川在病中仍是小心翼翼的。直到接到了栗浓在胜州的消息,萧绘生才给了顾临川一个好脸色,在顾临川的死缠烂打下,默许了他一起来。
    萧绘生当然能够理解栗浓的愤怒,作为当事人她爹的他都萌生过不知道多少次剁碎了顾临川的念头,更何况当事人本人呢?
    萧绘生摁了摁眉心,知道栗浓这边糊弄不过去,唯有如实道:“我不是向着顾临川,爹爹是不许再让你回到那个破地方去。
    真相确实查清楚了,下毒的、陷害你的,不是顾临川,是你的那个嫡母,你父亲的遗孀,崔氏。”
    栗浓一噎,狐疑地看着他。
    萧绘生继续道:“她主管后院事务,你住的鸾丝院中所有的婢女都是她安排的,后来鸾丝院烧毁,那帮人也全都打散了。通过婢女暗中下毒、监视你的起居以设计你、投放蛇鼠毒蝎、扣下你给顾临川的书信,都是她做的。另外,也正是有她的示意,那帮婢女才敢那么欺负你。”
    萧绘生想起来也一身冷汗,崔氏的每个招数都恨不得要她的命,亏了栗浓不喜欢喝药,要不然命真交待了。
    栗浓回忆了一番崔夫人的样貌、态度,崔夫人不过三十余岁,生得端庄大气,但是气色很差,又总穿颜色沉闷的衣裳,整个人虽然温柔,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她对栗浓还算不错。
    “她为什么要我死?”
    “崔氏已经守了十几年的寡,一开始不改嫁是舍不得儿子,宁愿守着儿子过日子——她曾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可是养到四岁便病死了。儿子死了,没了指望,她再想要改嫁,却又因为先死了丈夫后死了儿子,落了个命硬的名声,无人敢娶。她唯有苦熬着,日子全没盼头,过一日算一日,她又没有什么喜好,越活越像一截枯木头,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也就是……自己好歹还活着。比起她儿子、丈夫,甚至你的母亲来说,她好歹还活着。
    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她自我安慰之语,她虽然有幸不死,可活得早全无意趣了。
    结果忽然冒出来一个你。她万万无法接受,她竟然比不上死掉的人。你的父母,居然在世上还留有一个你,你才十四岁,又鲜活又明亮,未来有无数可能。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可她的孩子死了,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你的到来,让她彻底认识到了自己人生的可悲。
    她认为,你毁掉了她聊以自/慰的仅剩的一点点优越。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杀掉你。”
    也正是因为她作恶的底色如此悲凉,所以一开始萧绘生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
    萧绘生总结:“所以我说啊,人就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能压抑着自己,压抑着压抑着,人就不正常了。”
    栗浓一直没吭声,萧绘生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栗浓的眼神正好放过来,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下巴上勾着一缕发丝,整个人凌厉得像剑刃上那一点雪亮的光。
    萧绘生微微失神。
    只听她问:“爹爹,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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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时:“将军,这是娘子亲手给您摘的果砸!您快来尝尝,娘子说了,老甜了!”
    顾临川:给我的?
    睁大了不可思议的小眼睛,满心期待地拿了一颗过来,咬了一大口。
    惊时:“甜吗甜吗?”
    顾临川:“………………甜。”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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