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九天,一天里不管早晚,定要下上一场。
栗浓向阿栋说,这雨肯定要下十日,结果第十日是个晴天。
栗浓在小园廊下打瞌睡,她闻得脚步声,即刻惊醒,睁眼便见阶下立着一个男子。
他三十岁上下,服最重的斩衰丧服,面色苍白,双目发红,憔悴得不成样子,完全是被悲痛压垮了的中年男人形象,这都跟极粗的生麻布丧服很相称,神情是应该的忧郁。
他在雨中立着,显得鼻尖眼底格外红,只是面上隐含着些微自负,这自负太坏事了,让他怎么看都像猫哭耗子。
栗浓打量他的丧服,妻妾为夫、子与未嫁女为父才会服如此重丧。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萧侑的妻妾女儿。
栗浓转了转手里的扇子,展颜一笑:“您来啦。”
就他妈你叫萧缜生啊?
萧缜生疲累地一落眼,道:“小侄女,你不该在这里。”
栗浓定了眼睛看着他,很慢地咧出一个很灿烂的笑:“是的,我不该在这,我该去服丧守灵。我总是忘了这回事。你放心,我叫上我哥哥,我们马上就过去。”
萧缜生的眼睛始终像哭得太久眼皮发沉抬不起来一样,整个人疲累而温和,完全不生气,对栗浓微微一点头,道:“你是个乖孩子。”
萧缜生心中轻快。
他连夜赶至胜州,是为奔丧,而支撑他的那股劲儿,是他也很想看看,萧绘生会不会回来。他觉得兴奋。萧绘生消失那么久,儿女却回来了,他想做什么?
萧培一直怀疑栗浓阿栋是冒牌,这样一见,他倒觉得,九成真。
那么大哥,也会回来吧?
他慢慢走着,走路都像不会泛涟漪的死水。衣袖下拳头紧握,掌心被指甲掐的通红,他笑了一下。
遗憾的是萧培做事不干脆。他向来果决,萧培做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做过,杀人就要将头颅斩断踏碎,再无活转的可能。萧培却没能杀死他亲爱的侄子侄女,要不然萧绘生回来看见三具棺椁,那才诛心。
不过,现在杀也不晚。
萧培战战兢兢,不敢独自面对萧缜生,萧缜生也未看他一眼。
萧缜生确实有点累,但习惯了,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
人人都等着喝他的血。华州米粮一事破了多少财消了灾,为了平事,不知道欠了多少人情债。
可萧氏失去的声誉却是补送再多赈灾粮也补不回来,庙堂江湖贩夫走卒都看不起这等黑心奸商。虽说不过一群蠢货,糊弄是好糊弄,坏在太好糊弄,谁煽动就跟谁跑了。以后有谁诚心针对萧家,但凡拿这事做一做文章,都够他受的。
跪在他身后的亲堂兄弟们,哪一个不是吃肉的。若再有个萧绘生,可就是薪柴上泼油,旺火里加炭,推波又助澜,一发不可收。
所以父亲,萧缜生望着既远又近明晃晃黑油油的棺椁,您的儿子如此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四面楚歌腹背受敌,您可满意?
他仿佛看透了厚实的楠木板,看到萧侑像一条缓慢腐化的青虾。他收回视线就看到了自己指节上皱起的皮,手背上油点烫伤似的斑。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其实楠木盒子里的烂虾是他自己。
连日的无时哭让萧缜生眼睛累得发痛,他微微一合眼,身后起了一片骚动。
不速之客是栗浓和阿栋。
众人齐刷刷议论:“呀,这就是大郎家的一双儿女吧?”
栗浓的脸色倒与衣裳很合适,她的脸没血色,齐衰丧服配着真有几分死了爷爷的感觉。
阿栋嘛,阿栋气色不太好,精神头也不好,不过他不悲伤,太凶神恶煞了,跟他穿的衣裳……诶,他怎么没穿丧服啊?!
丧服?他恨不得穿一身大红。
就连萧侑养的哈巴狗脑袋上都扎了条白布呢,阿栋这一身黑衣,过于鲜亮。伤到了众人脆弱的眼睛。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都被全场唯一不穿丧服的阿栋吸引,只有萧培和萧绘生还在提防栗浓,萧培白兔子一样的红眼珠呆了一呆,一脸紧张;萧缜生眉眼温和,似笑非笑。
栗浓抓了一把冥纸投进火盆,火盆返给她一片火星。栗浓似乎对萧培的红眼睛很有兴趣,她的长睫毛垂下来,静默看着他。大家跪的低,她连腰也不弯。
鹤立鸡群,鸡们终于发现这女的也挺嚣张,皱眉看着她。
阿栋不服丧,她服丧了,可这姿态,一看就是来搞事的。
她专心致志地看了萧培好一会儿,就在萧培沉不住气预备回她一句什么的时候,栗浓反倒移开视线,转了转头。
她扫视过整个灵堂,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一样的丧服、一样的髽丧,却高矮胖瘦不尽相同。有的高颧阔骸,有的尖嘴猴腮,有的肥头大耳,有的细眉细眼,天差地别到不像一家人。
这帮鸡们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也忍不住想骂她两句,她却忽然收了眼神,径直走到萧培之前的那个蒲团上,坐下来,和萧缜生大眼对小眼。
萧培瞪大了红眼。
丧事是萧培操持的,给他们两个留了位子,栗浓的位置在女眷一边,阿栋挨着萧培。萧培为了不落人口实,真把阿栋排在了自己前面,想要搏得一片贤名。
她她她,她怎么就坐那了?
某位萧家的孝子贤孙压不住刚才被栗浓轻蔑眼神挑起来的火,当即骂道:“没规矩的小杂种,那地方是你跪的吗?”
栗浓回击:“老废物,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跪这了吗?”
众人:……她没跪,她坐那了。
萧缜生微微笑着看着栗浓,和气得像个读书人。
“咳咳,”萧培奉行先发制人这一金科玉律,正要苦口婆心说点要栗浓识大体懂大局,有小性子不要在这使的话,一方面得体,另一方面还能反衬自己懂事。
可栗浓再一次掐准时机,没给萧培说话的机会。她对萧缜生道:“就是你叫萧缜生?”
萧培:?!屏息去看自己爹的表情。
这话说的,好像街头混混掐架掐不过,找了兄弟来出气一样。
萧缜生仍是风度翩翩,不卑不亢:“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不知有多少。姓名为‘萧缜生’之人同样不知凡几。不过此地,只有我一人。”
“啊!”栗浓大惊小怪地叫唤了一声:“你真是萧家主?萧家主,你可太惨了!”
众人不明所以。萧缜生微微挑了眉:“家父新丧,我心中的确惨痛。不过生老病死,天道轮回罢了。小侄女倒不必如此看不开。”
栗浓一手托着下巴,和萧缜生说话真麻烦,他怎么能那么啰嗦?栗浓看着他,轻轻摇头:“不是哦。我不是说你死了爹惨,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萧缜生眉心一跳,栗浓的嘴却快得很,眼神幽幽的:“您被自己父亲陷害设局,蒙受了不白之冤,不惨吗?”
萧缜生的笑一僵。
鸦雀无声。
一干萧家人一直看他俩你来我往,只觉得暗流涌动,但听不懂内里含义,直到听到这一句,尤其是‘被父亲设局陷害’,全都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像铜铃,罩在萧缜生身上。
屋外似乎有响动,栗浓浑身一抖,回头望着堂外,可门外汀步上空无一人,只是风动悬铃响。
萧缜生本被她的问话问的表面镇静,心里慌乱,是啊,被亲父亲设局陷害,遭受了那么多的唾骂冷眼……不惨吗?他像个无助少年一样手足发冷,不想看她的眼神。
可栗浓这个反应让他舒坦下来,看来他大哥一定会来。
他回来吧。快回来。回来就是一个死,到时候这小娘子会是什么表情?
他开心地恢复到从容不迫的状态,意识到栗浓今日对一切是‘不吐不快’,无法阻止。他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萧培没能杀死她,萧侑临死前肯定也透露了当年他陷害萧绘生的真相。
萧缜生的直觉准的很,他清楚,她是来杀他的——为萧绘生报仇。
管她为了什么?不妨先顺着她往下走。他垂了垂眼,身后这么多萧家子孙,借助栗浓的话说出真相也不错。
他道:“不要胡言。你年纪小,突逢变故,丧仪事务繁重,耗心耗力。你若累了,不如去歇一歇。”
栗浓还在恍惚,闻言反倒清醒过来,迅速回到战场,递给阿栋一个眼神。
阿栋落落大方:“在下姓孙,是不东州榆城人士。不是与萧老有故,而是与他有仇。我是来报仇的。”
阿栋拍了拍手,紧跟着乌泱泱闯进来一大片人,纷纷介绍喊道:“我乃某某州某某……前来找萧侑报仇。”
这片人,都是刺杀过萧侑的刺客。抛去刺客的身份,他们一个一个都不过是被萧侑害死亲眷的受害者家属,可怜人罢了。
小小的灵堂瞬间拥挤起来,这帮人身上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痛比在这办丧事的萧家全体还要浓重太多,气氛一瞬间压抑到无法呼吸。
这么多的仇家?眼见这帮人淬毒一般的眼神,萧家人不禁慌了神。偷偷地打手势叫家兵。
可迟迟没有响应。悄悄一探才知晓,整间灵堂都已经被隶属于栗浓的护院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座人墙,插翅都出不去,有腿便进不来。
大家心里一惊,终于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栗浓弄了这么多人进来,竟无一人察觉,这能说明什么?说明拥云别院完全处在她的掌控之下,里里外外全都是她的人,只要她想,直接捅死所在场有萧家人,把拥云别院变作一座坟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背上渗出冷汗,大伙想来是谁牛跟谁混,不少人当即决定乖乖听话。
阿栋待刺客们一个个说完,一指棺椁:“萧侑临终前交了一笔钱到我手上,主要是大量的地契,诸位应该听说了这个消息。诸位一定好奇,萧家主为什么要把钱给我?
其实他并非误以为我是长房长孙,而是萧侑委托我替他进行捐赠,他说他作孽太多,最近期的就是不东州一事。不东州何事?诸位何必忙于否认,萧侑在死前亲口承认,为了与新家主争权,亲手设计了陈米一案,致使养病坊断粮,病患惨死。
他说他自己罪孽深重,不配为人。”
说最后八字时,阿栋眸底只剩骇人的寒意。
萧家人又一次沉默。讲真的,这消息不算太劲爆,有不少人都知道其中内情,不过不能的消息就是不能公开,抖出来,太难看了。就像把萧缜生的伤口撕开晾在太阳下一般。
萧培不由得心疼自己爹。
萧缜生静静听完,看了栗浓一眼。栗浓就等着他看过来,俩人之间,有一个长久的对视。
萧缜生面色毫无变化,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莫要诋毁家父清誉。”
栗浓笑道:“子不言父过,萧家主,这是你又一个惨处。不过你不要怕,我今日来,就是来给你伸张正义的!”
‘子不言父过’这个惨处又精准打击到了萧缜生的痛处,萧缜生的笑意淡了几分,更加留意外面的声音。
栗浓话音一落,阿栋便道:“萧侑临终前,除了给我一份钱财布施外,还给了我一本名册。陈米案,萧侑是绝对的主犯,可除他之外,还有帮凶!”阿栋锋利的目光扫过萧家子孙:“就在诸位当中。名册已在我手,识相的就自己站出来,免得祸及妻儿!”
八成有诈。萧培心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帮同族,心里好奇哪个傻蛋会上当。别的不说,今天阿栋是在帮他爹出气,萧培决定在心里短暂地支持阿栋一小下。
萧培觉得有诈,大多人也都认为有诈,但是毕竟深涉其中,心理防线脆弱。故而有两人怂怂地承认了自己协助过萧侑,在内部做了手脚。
这俩人立刻被两个复仇的少年揪了出去,剩下人屏息听着,却不知道那俩人被带到哪里杀去了。落到仇家手里,死的最凄惨……很可能被活活打死。
剩下人心里惴惴,索性缩起脑袋装鹌鹑,等着阿栋发话。
阿栋眼神甚为漠然,他忽地冷笑了一声:“名册上分明是四个人,怎么,剩下的两位决心要和自己一家老小一起下黄泉,是吗?”
此话一出,心存侥幸的两个从犯脸色立刻变了,萧培疑惑地伸长了脖子,妈的,他真有名册?这竟然不是诈?
阿栋似乎知道众人心中在想什么,直接摔出一本簿子,上头罗列了四人姓名,之后用密密麻麻的小字详细记叙了他们在陈米案中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
作假绝对做不了这么细,因为逆向追查,很容易证明清白。
再看那两个被揪出来的人,一个气急败坏,一个脸色发青……确实不像被冤枉的样子。
这一招明察秋毫直接吓破了萧家人。甚至成功震慑到了萧培。
阿栋眼神再一次轻轻地扫过众人。
鸦雀无声。
到此,整间灵堂内的气氛已经全然变了。萧家人就像是屠宰场里的一笼鸡,不晓得伸进笼子的大手会挑中那个同伴——甚至自己出去宰。
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栗浓阿栋手里,他们只有瞪着小圆眼睛等宰的份。
萧缜生倒有几分欣赏栗浓这一番操作。手上握着真正花名册,却貌似大度地给犯人一个机会,这不由得让人心存侥幸……对方心存侥幸,她却洞若观火,祭出一记杀招,显出自己的厉害。这样的方法带来的震慑感,可比单刀直入直接读了人名抓去杀远多得多。
不简单。
杀鸡当然是为了吓唬猴,其余的萧家人都是鸡,只有他萧缜生,是猴。
他密切关注着栗浓的神情动作,栗浓此刻正托着下巴颏,眼神不大像看戏,反倒有一点点放空。
他能隐隐约约猜到栗浓唱这一出的用意——报仇。给因陈米案死掉的人报仇,揪出每一个凶手。
她不是在帮他洗刷冤屈,她让真相大白,是帮这帮受害人报仇。
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呢?
萧缜生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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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侑:消费死者,有没有人性呐!
(名册确实是真的,萧侑这人,有记小账的习惯,小账上写满乱七八糟的事情,谁骂了他一句都要记清楚时间地点,制定出复仇计划┐(?-`)┌)
萧家人:你才是鸡!你们全家都是鸡
给爹爹报仇的阿浓,不是一般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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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