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大员栗浓毕竟是个鬼,她在掌握武装力量的司法佐模糊不清的态度下,成功成为了榆城的一把手,不过只能是幕后的,不能暴露在□□之下。
栗浓做为影子一把手,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放粮——这粮食还是打着刘乡豪的旗号放的。这样,纵使刘乡豪意识到老家被偷,气急之下直接派人弄死她,却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将放粮一事拦腰斩断。
第二件事就是派了一批人去佛寺里装医生。这帮人里有草泽医者,也有行脚医,但专业人才超不过占比的百分之五,更多的是对于医术一窍不通的普通人。
这帮人的意义不言而喻,朝廷不让僧人行医,就算栗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架不住有人秋后算账,不如索性找个幌子,有人明面上装医生,僧人背地里真行医——绝对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家彼此装瞎就好。
除此之外,栗浓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老钱对下封锁消息的政策。如果民众们知道了真相,知道老钱在事发之后收受萧家银钱,根据萧家家主的授意,压下不上报,一场暴动难以避免。
栗浓没将这一遭抖搂出去,不是给谁人面子。
榆城已经烂得跟个破篓子一般,不能再打了。
她在等。
在等疫情被控制住,在等递上去的折子,等上面的态度,等刘乡豪的反应。
皇帝是不爱搭理这种地方上的微末小事的。闹疫情的地方那么多,他懒得看哪个州县死的十室九空,也不想知道小吏们怎样不畏生死奋斗在第一线。
他只想听好消息。就是那种,病全治好了,州郡不再向户部要钱还能交税了的那种好消息。
榆城发来的奏折堆在车载斗量的奏折海里,老皇帝一面看写满惨状的折子一面揪头发,在头发揪秃之前,终于看到了榆城的文书。
皇帝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了!
顾临川交出神策军兵符,而后面色灰败地上了几日朝,皇帝日日关心他的身体,终于把他关怀得病倒了,或者说是装病不朝,总之顾临川消极怠工,好几天不去上班。
皇帝立刻召他的另一位宰相左相李穆元前来议事。
皇帝自然不是兴奋于大宇又多了两位为国捐躯的好官,而是兴奋于萧家犯事了。
他家犯事了,不就可以抄家了吗!一抄家,户部国库的亏空,皇帝瘪了的钱袋子,不就填回来了吗!
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
李穆元眼珠一转,对皇帝道:“萧家罪不容诛,理当抄没家产。可是陛下,老臣以为,如今大宇元气大伤,萧家是第一大商号,若是连根拔起,难免会伤到大宇商脉。且萧家向来忠心,造下大孽,兴许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不如给萧家一个机会,陛下派遣一位特使,前去萧家问责,萧家情知有错,诚心悔过也就罢了。来日方长啊,陛下。”
他这话说的很有水平,乍一看倒像是为萧家说情一样,实际上的皇帝稍微一咂摸便回味过来了,“诚心悔过”,这个诚心与否当然是看萧家够不够乖,能吐出多少钱来。他这意思不就是‘一头羊宰了吃肉是挺爽,可留着慢慢薅羊毛是不是更长久?’
皇帝深以为是。他捻了捻胡须,肃然道:“爱卿所言极是,先有人祸后又天灾,死伤过重,实在不宜再造杀孽。”
“陛下英明。”
皇帝由此更加欣赏李穆元,本来李穆元和造反的李维捷是沾亲不带故的同一大族中人,皇帝一听李字就头痛,冷待了他许多,这一遭便态度回暖。
皇帝明了,李穆元完全可以等皇帝处置萧家,等到萧家上下疏通,求到他头上时再狮子大开口,吞下一大笔钱,帮不帮忙再两说。可李穆元没有那么做,反而是出了个让皇帝充实私囊对外好主意,完全没有从中渔利的可能。他只落下一个人情,大局来看,还是皇帝占便宜,可见他是真的忠心。
这要换了顾临川,一定恨不得自己当御史,直接提剑去杀了萧氏全族,让谁也捞不到好。
所以顾临川讨厌。
皇帝不知道,李穆元里外赚了三波人情,皇帝一波,萧家一波,长公主那里还有一波。
前两波自不必说,长公主这里先按下不表。
皇帝不过喜了片刻,迅速又犯起愁来。他这笔钱入了兜,很快又要花出去。
这点子是他刚刚想出来的,还没有任何人知道。眼下他看李穆元顺眼,于是透露了风声:“如今灾厄不断。朕想要办场喜事来冲一冲。”
李穆元立刻立起了耳朵,笑道:“不知是那位殿下的喜事?”李穆元的嫡女是当今齐王的王妃,齐王的母亲又是李穆元的妹妹,因为这两层关系,齐王是当仁不让最大势的皇子,由是李穆元对皇室宗亲的婚姻非常关心。只是,他此刻的笑更有戏谑意味,他已然知道皇帝要说什么。
圣人只道:“顾卿在这次平叛中,居功至伟。”他的眼神暗下去。
可不是居功至伟,神策军虎符还了回来,神策军的心却还不回来。谁握虎符已经不重要,将士们只认顾临川。
哦,说什么冲喜,这,又是给人下套子呢。
李穆元道:“顾相妻子确实亡故许多年。”
圣人道:“清河长公主也已经守寡多年。”
鳏夫和寡妇配对。皇帝这媒婆当的,不错。
李穆元笑道:“陛下英明。”
栗浓看着地上的死人。
阿栋默不作声。
没话说,麻木了麻木了。
刘乡豪可以肆无忌惮地派人来杀她,可见,刘乡豪在萧家陈米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刘乡豪是想做官的人,他想要走得更远,他想要好名声。按照席若泽那套贵贱理论来说,出身卑贱能够爬上高位很难,所以他很谨慎。
罢了,不杀他了。
栗浓并不知道,刘乡豪在得知她给朝廷送过一封奏折后,下意识以为奏折上内容和信上内容是一致的,连忙给皇帝去了一封请罪的折子,根据郭都督的话,写得非常模糊,只提疫情,只提管理失力,触及核心的一嘴不提,只是一直请罪,恨不得以死谢罪。
倘若他胡咧咧两句,自己说漏了钱马二人受贿的事情,他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他没有,可见人各有命。
夜空中一轮明月。
这破地方可是一刻也留不下去了。
栗浓沉了一口气,道:“出来吧。”
院落中蝉鸣声声入耳,再无人声,屋顶上瓦片蓦地一动,司法佐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栗浓丝毫不意外,她一撩眼皮,道:“刘乡豪让你杀掉我……”她笑了笑,想象了一下刘乡豪发怒的样子:“他很气急败坏吧?”
司法佐茫然了一瞬。孙立么……关于他的消息很少,都是传言,他们之间只打过几回照面,印象里她杀伐果断,处事从容,少与人言。
她现在立在月下风里,头发有点乱,声音有点软,很像个……女的。
是人耶,是鬼耶?
司法佐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弄不清楚她是人是鬼,还弄不清楚她是男是女。
那刘乡豪哪里来的消息,怎么就能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让他直接找人宰掉她呢?
匪夷所思。
栗浓装鬼装到底,她道:“你同他说我是鬼,他必然不信。他觉得我是来乱事的人,叫你杀掉我。你不杀我也不好交待。罢了罢了,榆城的疫情已经有向好的趋势,我也不必再待了。等他问起,你就顺着他的说法,只说,你依令把我杀了。”
单纯的司法佐追问了一句:“你要回地府去了吗?”
栗浓点了点头。
司法佐又看了一眼一旁骤然遭受大变,三魂不见七魄,不与任何人说话的阿栋,问道:“他是你人间的差使吗?”
阿栋冷冷地翻了个白眼。
你别说,阿栋这样,还挺像被鬼魂控制了心智的傀儡。
栗浓抿了抿唇,觉得这位司法佐好像关心的点有点偏,正想着,司法佐又问道:“你回地府去,仍旧做鬼差吗?你是如何当上鬼差的?地府里是什么样子?你去转了一圈怎么好像转了性一样?孟婆长什么样子?”
栗浓:……
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深信不疑’四个字。
不怪司法佐,怪她演的太逼真。
血符篆是个小把戏,栗浓在指甲里藏了碱面,趁人不注意磕到茶水中;而地上事先用姜黄粉画出了一个符篆,碱水遇上姜黄,便会变成血红色。
江湖骗子骗人的把戏,骗骗老大爷老太太买神药的那种骗子常用。
拜萧绘生所赐,栗浓见得多了,这把戏几乎是她童年的游戏,玩得游刃有余。
他们不是没有质疑过栗浓,栗浓便故弄玄虚放空眼神:要走水。
然后再让阿栋随便去个什么地方放个火,人一看,可不是说中了!果然走水了!先入为主,人心里一怕,失去了思考能力,不信也信了。
栗浓咳了一声,糊弄着答了一句:“凭他哪里,都该论功行赏。我死后,就给了我个鬼差当,那个并州太守,也封了个判官。要是功德无限,做个地仙城隍,也不是不可能。”
这一点在传奇小说里倒是经常看见,但是听真鬼讲地府的故事,总是不一样的体验,刺激多了。
“那,”司法佐挺大个人,脸上竟然浮现出孩子一般的喜色:“我哥哥呢?就是徐开,你可见过他吗?他是入了轮回,还是也留在了地府?”
“唔。”栗浓噎了一下,阿栋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都是假话。栗浓道:“我似乎没有看到他,他也许不想做官,往生去了。”
司法佐垂了眼,半晌欣慰道:“这样也好。”
他又问:“你还见到什么别的人了吗?咱们死的兄弟,有几个留在地府?”
栗浓心里一暖,慢慢道:“不少呢。只是阎王都是瞎分配,不会读书的三小去做了录事;扛不动枪的二胖做了门神……苦了村里头原先教小孩读书的先生,他整理书卷,还要抽空教一帮不识字的鬼识字。”
阿栋怔怔地听着,眼神渐渐柔软,栗浓笑了一笑,自己竟也有点信了。在她的描述里,死的人一个个仿佛又活过来,在另一个世界打打闹闹。终于她也说不下去了。
“那你呢?”司法佐胆子越发大,这么听着,一点都不怕鬼了:“你们一家在阴间,也得团聚了吧?”
好家伙,这话怎么说的那么别扭。
栗浓沉默许久,自欺欺人地点了点头。
他却真的替她高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栗浓的眼神像是含了一包水,渐渐迷离朦胧。
愿意相信美好,何等幸运。
似乎地府不再可怕,也有村落、流水、小桥、大白鹅。大家过去了,一样过日子。
可栗浓骗的了他骗不了自己,她知道那样的乌托邦是假的假的假的。现实黑云蔽日一片,而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剩。
好了,不要再为自己编梦了。
她的双眸失色,不欲再聊下去,有些黯然道:“人鬼殊途。恐怕以后不会再见面。告辞了,老徐。”
“保重。孙老弟。”
她和阿栋,是时候要走了。
她们还有事要做。
朝廷始终没有对萧家采取举措,而萧家主动承认了错误,紧跟着就有个中饱私囊的伙计认罪自裁,萧家赔了大笔银钱,一切不了了之。
啧,这危机公关水准。
萧家的树大根深可见一斑,朝廷甚至都有他们家人脉,能够轻而易举地打通关节,轻轻掀过,不痛不痒。
二人走在水汽充足的小路上,杂草叶子上是莹莹的露水,像是凝结的月光。
阿栋问她:“后悔吗?”
栗浓只说:“后悔也不要说后悔。我觉得荒唐。”
有一句话是,谨以三尺之法,以绳天下之民。
栗浓曾经抱过这个希望。也可以说,她奉上奏疏,是她对朝廷最后的信任,给这个无时无刻不拉胯的朝廷最后的机会。
结果就这样,很失望。
国将不国,法不为法。
那就只有,谨以三尺薄刃,以破眼前乌云。
法不能绳不法之徒,那刀呢?刀绝不会背叛我。
夜空中一轮明月,月亮有很多名字,在大诗人手里,寄托了无数情感,留下了无数名句。这月光,自萧绘生不辞而别时便落在她身上,直至今日。
栗浓行走亘古未变的月光下,她是极渺小的模糊糊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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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