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栋把大黄葬在了东洼的小柳树下，第一次和栗浓见面的地方。不过墓地的选择跟栗浓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这是大黄生前经常逮兔子的地方。
伙伴们都来吊唁，为这只最聪明英俊的狗哀悼。
大黄的葬礼旁边，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儿在放风筝，天心里一轮淡日，天空是一片澄净的青蓝色，絮絮的白云像玉石里杂质，风筝一只是黑燕子，一只是红鲤鱼。广阔天地下，田间地头，阡陌之间，站满了下地播种的农人，现在播种好歹能有点收成。大家提心吊胆憋闷了太久，一下子松快，脸上全是喜气，问问七大姑八大姨安否，打仗时不敢提的‘不吉利’的‘死’字，也敢大喇喇地说出口了。
当中缺不了孙大娘，她系了一条正红色的头巾，红光满面，气色红润，她说过，那头巾是预备在阿栋成亲的时候戴的，可见她有多高兴。
柳枝槐树上一派宜人的深绿；幸免于难的大白鹅又威风八面地出街游荡，嘎嘎乱叫；小孩手里有了新的彩纸风车，身上是哥姐小了的夏衫，小子的两条小辫儿随着奔跑跳跃的动作舞成两只蜻蜓；八十多岁的老酒鬼抱着最大的酒葫芦沽酒，醉倒在磨盘下，被家里的老妪边骂边求人把老头儿背回家去。
要是范成大在这里，能一口气写十首田园杂兴。
一切都好，只有栗浓不在。
既然已给大黄立坟，总不能不给栗浓立坟。阿栋虽然是栗浓最亲近的朋友，却也没有见过她最后一面。她病倒之后，刘将军令人倾力救治，阿栋等一干闲杂人等都不得照顾。后来过了没有三五日，便听见了她的死讯。
刘将军悲恸不已，但迫于现状，无法大操大办丧仪，只有匆匆下葬。但刘将军向朝廷上书，要追封她个什么官衔，已经算是仁义。
去凭吊她的人不算太多，大战刚刚过去，不东州需要休养生息，播种、修缮、埋葬、哭泣。
战友们大多都去了一趟，大叹可惜。阿栋站在人堆里，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尤为窝心。
旁人不知，可是他知道，栗浓根本不叫孙立，墓碑上刻的不是她真正的名字，这货不对板，不是让人死后不宁吗！
阿栋没办法偷出她的尸体来再葬，只有在大黄身边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刻着她真正的名字，对外只说是个没留下尸身的朋友，祭拜大黄的时候顺路拜一拜她。
这样平稳无波地过了一段日子，刘将军手握重兵，自然被委以重任，不东州东北的胜州最近颇多事端，一股残兵败卒流窜过去作乱，胜州本地守军真空，刘将军受了调派，将要前去支援。
阿栋的战功成绩不错，但似乎因为年纪小，刘将军没有重用他的意思，阿栋暂时不愿卸甲归田，刘将军只给了他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哨官。此次出军并没有带他，只让他留做守军。
一日清晨，孙大娘出门做农活，阿栋同母亲一起来到田间祭拜。
孙大婶顾念栗浓无亲无故，对她的坟丘格外照顾，小土包上一根杂草都没有。
可今天打眼一看，坟丘简直惨不忍睹，木制的墓碑横在一边，整个坟被削掉一半没有了坟头，就像被什么人发狠踹烂了一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大黄的墓，碑前潮湿的土壤上静静放着一捧嫩紫色小花，颜色是浅浅的淡紫，花瓣水灵灵的，夹杂几朵幼嫩脆弱的白花，根部还挂着新鲜的泥土。
阿栋心中觉得奇怪，想起最后一次见栗浓的时候对她说过——我要给大黄办葬礼，把他风光大葬！他说过的，而栗浓没来成。
他的血一下子滚起来，抬头四顾。
他一怔。
小坡上立着一个头戴幕离的女子，幕离的软白的轻纱长至脚踝，将她身形笼在其中，透过雾一样的轻纱，能看出她脖颈修长，肩膀瘦削。
晨雾未散，她立在雾气中，恍若传说中的姑射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阿栋呆了，阿婶也立在当场。
那人似乎看了他们一眼，远隔着几丈地的距离，隔着水雾薄纱，阿栋的心猛地一动，他感到莫大的熟悉，似乎一切变得透明甚至不复存在，他好像看见了那双乌压压的眼睛。
忽地微风拂来，掀起幕离一角，那轻纱飘荡，她的面容隐隐现现，就是看不分明，两个穿着轻便，身形彪悍的人立刻挡在她身前，半是劝说半是强硬地将她押走了。
阿栋后知后觉地追上小坡，举目四望，空空一片，已不见人影。
他弓着腰喘粗气，猛地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栗浓女扮男装，对外说是男子，可她病了那么久，刘将军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女儿身？
栗浓的身份暴露，那么，孙立自然应该非死不可。
她没死。
这是刘乡豪在郊外的一处私人庄子。
山明水秀，凉爽宜人。
栗浓坐在小楼中，看外面层叠减淡的青山。
——逃不出去。
自她醒过来，就身在这庄子里了。
刘乡豪特地过来见了她一面，道貌岸然道：“你是女子，你的身份暴露，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为你好。”
“所以我死了？”
“诶，是孙立死了。你，当然还活着。”
栗浓看着这个老男人的脸，那伪善模样让她无比恶心：“若我只有三岁，我还会信你的话。你是什么龌龊心思，我一清二楚。你的好我受不起，我也用不着！”
刘乡豪一笑。
倘若他是真的为了她好，就应该明面上宣布她的死亡，再私下放她走，而不是囚禁。
这样限制自由，绝不是为她好。
战争结束了，清算紧跟着而来，她不算居功至伟，但对战局的判断精准到可怕，却又隐瞒身份，来路成迷。
在来日之路布满迷雾荆棘之时，刘将军信任她。可如今，刘将军趁她生病直接宣布了她的死亡，不让她暴露在大众面前。
他是什么想法？奇货可居，约莫是想让她在暗处当他一辈子的谋士。
她若是个男子，是堂堂正正的军士，他断不会生出这些龌龊心思，还会把她当做将才，她想离去，只会觉得惋惜。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
而现在的她就好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宝物。她的强悍，她的能力，全是被人图谋的因由，旁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占，可以毫无心理负累地做强盗。
留下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收房。
栗浓于这种事情上非常迟钝，但她好歹知道什么叫不怀好意，她对刘将军失望透顶，直接亮出全身的刺儿：“咱们共事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性格。我有仇必报。
你心里清楚得很，放走我，我还会念你的恩情，留下我，只会得不偿失。
你惹不起我，你自己掂量！”
虽然两人想得根本不是一码事，但刘乡豪还是成功被震慑了。
栗浓的强硬性子他当然清楚，绝对地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自从他得知栗浓是女子之后，便不由自主地轻看她，忘了她的不好惹。他细细思量，女子最看重的的不过贞操，倘若真怎么了她，真惹恼了她，恐怕真会得不偿失。
不如对她好一点，等她认了命，或许还可行。
若她一直这个德行，杀了也就得了。
刘乡豪于是软下来，温声细语：“还没问过娘子真名姓，您这等巾帼英雄，师从何人？令尊大名？”
栗浓面色缺少血色，但双眼里却有一种发狠的红：“单是我这个人，你惹不起！”
这位将军，栗浓曾经崇拜过他，在发觉他并不是那么英明神武的时候，在他也萌生退意的时候，栗浓都没有瞧不起他过，只觉得人非圣贤。
究竟是人心难测，还是人心易变？
栗浓的刚烈为她换来了好一点的□□条件。
刘乡豪限制她的活动，但不敢完全囚禁她。
栗浓道：“我朋友让我去奔丧，现在出殡时间应该早过了，但我要去上柱香。”
刘乡豪思虑一番，派了两个高手严防死守，还是让她去了。刘乡豪可以这般大方也有原因，孙立已死，栗浓就算出去也只能做鬼一样，没有办法正大光明。
果真也如他所想，栗浓出去只能带幕离遮面，不能和任何熟识的人打照面，最后也不得不被强行带回。
刘乡豪本该松一口气，栗浓似乎被他死死地掐在手里，插翅难逃。可是他在出征离开榆城前，心中还是禁不住七上八下。他在栗浓面前，总是觉得脸疼，他能清楚感受到栗浓的失望渐次减弱，不屑与日俱增。栗浓看不起他。
这种鄙视让他恼恨，他愈发想要杀掉她。
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让栗浓身体垮掉最为稳妥。
她的伤口已经大致愈合，腹上一道新痂，破个口子是有可能要命的事情，刘乡豪不敢再度冒险，便让医者用些凝神的药，加大剂量，要她浑身无力，成日渴睡，长此以往，她再好的身体也会拖垮，再好的武艺也要荒废。
他做好了这一步部署，才放心离去。待他回来，她就应该已经被毁掉了。
不晓得为何，他觉得心中快活，像是狠出了一口恶气。
美的东西被毁掉，尤其美。
栗浓吹了一会儿风，禁不住困意上涌，昏昏迷迷便又睡去了。
栗浓越来越睡不醒，精神愈发差；她若撑着不睡，头就会痛；她若停了药不喝，还有熏香等等无孔不入的法子，无孔不入。
怎么她自己落入了这一步田地？
刘乡豪走后，她自然也不能到外头去了，刘乡豪的这个庄子在战乱时一直是自给自足，婢仆们开垦田地，播种施肥，她满眼都是欢声笑语，田园乐歌。
里外情景互为映衬，外面战事喧嚣，也终于归于宁静。
栗浓悲哀地想，只有她的来日，并不光明。前路希微，黯淡一片。为何会如此？
投降的李军重新整编为王军，不计前嫌地亲如一家。
而她，她这个校尉，曾经浴血，曾经悬命，现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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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