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川知道他要闹,本欲让一让他,却没想到直接亮了刀,他才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下让也不让了,反唇骂道:“什么你的栗浓!她是顾家的小孩,我若不许,你死也带不走她!”
两个不老小的人,关起门来避着人硬桥硬马打了一架,仿若一心求胜没有底线的街头混子,全然没有底线,专往对方脸上招呼。虽是两个大老爷们,打得呼呼哈哈,与泼妇也没什么区别。外头的人不是完全听不见,都非常有眼色地远离几步,一起装聋。
萧绘生于硬功夫上不是顾临川的对手,顾临川家学渊源摆在那里,年少时候跑马斗鸡堕于玩戏,萧绘生尚能在他那里占得便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全大宇的人谁又不知,顾临川这狗崽子早不是人了!
萧绘生嘴皮子利索,绕来绕去,损人不带脏字,不带祖宗,引经据典,分门别类,自成一派。旁人往往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迷瞪得反应不过来。可顾临川又是另一个极端的神人,他并不管你说什么,一应以最简单明了粗鄙低俗的脏话回应。
大致如下:
萧:“%¢#¥$〉〈&@*****”
顾:“老乌龟,你再骂!”
萧:“……”口有点渴。
萧绘生捂着脖子上被挠出的血痕,退了一步,心中想了又想,实在气恼不过,抄起桌上为他备的几样粗糙糕点摔了过去。那一碟子甜饼天女散花般砸过去,顾临川闪的够快,仍然着了一记,崩了一身碎渣。
顾临川年轻时是个少爷羔子,现在还是个少爷羔子,你砍他一条胳膊,他能连眼也不眨一下,但你弄脏他衣裳……这便是原则问题了,要拼命的。
不知多少年没人这样和他闹过,顾临川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绘生,眼看正要发怒,萧绘生倚在桌边,看他这副小孩样子,丝毫不怕,反倒心里畅快,放声大笑。
顾临川见他笑了,气尽消了,脸垮不下去,挥一挥手,索性也笑了。
两人没头没脑笑了一阵,打既打过,骂也骂了,总算可以心平气和谈一谈。
萧绘生一张口,奇怒已经淡下去许多,但是禁不住心痛:“是你写了几百封信来求我,我才让她回去一趟的。怎么,你就这么待她?又打又骂?你还做了什么?”
当时栗浓求救的信一封封寄到镇北都护府,他忙于查席若泽家案子,多日未回府,一封未拆。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虽查出了李维捷的反心,但李维捷已先一步造反,一切心血付诸东流。
他赶不及伤感,又是纷杂事务,吞勒进犯,朝廷催兵,焦头烂额。
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终于想起了还有栗浓寄来的家书。他当时以为,栗浓肯定是黏人地说什么想他之类的话,诶呀,没办法,毕竟是女孩子,就是烦。
他略微有一点点欣慰,开开心心地拆信,盼着用家书慰籍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灵。
拆开信一看,气炸了。
顾临川个孙子,居然敢打她?
他晓得栗浓性情,十分不好只说一分,她轻描淡写说顾临川不大喜欢她,还动了手,那实际情况一定恶劣到难以想象;他又十分清楚顾临川为人,亏得顾临川还是人臣,真叫他主天下,他那喜怒无常性子,绝对是个合格暴君。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栗浓被打得遍体鳞伤,面无血色,强撑着给他写信,日夜伸长了脖子趴在窗边盼望他前去解救她,直到窗边的红梅谢尽,换做粉桃,他仍没有赶到……他简直不敢想她的绝望。
再一看一封封家书,按照时间次序,更能体会到栗浓逐渐崩溃的情绪。愈往后看,萧绘生自己也崩溃了。
简直字字写来皆是血,字字看来都是泪。
眼下,可等到了算帐时候,凶犯顾临川比判官大人气焰嚣张上几倍,他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来问我?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被你养废了,我没有追究怪责你,你反倒过来跳脚!”
萧绘生心头一哽,气得哆嗦,再也忍不住:“胡说八道!你这么多年就没变过,不管有理没理,声势上都要压人一头,穷狡!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如何把她养废了?”
这一问可是问到了顾临川心里去,苦主顾临川用力按了按眉心,开始告状:“她十足乖张。不仅先后两次纵火,还肆意虐打仆人。你是没有见到她把人家一个有了年纪的嬷嬷打成什么样子,一整条胳膊直割得血肉开绽,没有一块好皮。呵,昭狱里审犯人,也没有这样的手笔。人家虽是奴籍,却却也是人,是爹生娘养的,怎么由得她肆意打骂?我怎么能不罚她?”顾临川叹了一口气:“她小小的年纪,竟那般暴戾狠毒。不管教管教,如何得了?”
暴戾、狠毒,顾临川的用词让萧绘生非常不舒服。萧绘生皱了眉:“虐打?你可查清楚了?我与她这许多年,她从不曾恃强凌弱。放火倒还是她作风,虐打仆人她是绝对做不出的,”萧绘生顿了一顿,想到一种可能:“除非那嬷嬷欺人太甚。”
顾临川一听就恼了,抓起个果子丢了过去:“你这是护犊子!什么都不知道,便一味地偏袒!你你你……你这种人,没有原则,没有底线!”他啐了一口:“怪道说慈母多败儿!”
萧绘生正要反驳,顾临川继续控诉:“我本想小惩大诫,让她好好受一受仆人的辖制,明白要善待下人的道理。等她知道错了,便仍放她出来,还是娘子的体面。谁晓得,”顾临川一想起栗浓作的妖便止不住头疼:“她越发过分,今天上房,明天放火……我实在是,实在是……”
我实在是想饶她都找不到理由!
萧绘生才不信。
顾临川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不妨再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逃难路上断粮,栗浓的母亲因用血喂养她而死,他虽然因为栗浓间接害死她母亲而不喜欢栗浓,但是,毕竟栗浓是他亲哥哥的独女,且这件事严格来说,并不怪栗浓。
心结在此,他对栗浓怎么也说不上疼惜,看见栗浓气就不顺,只好选择刻意忽视。
他内心深处,并没有那么厌恶栗浓,他甚至一直小心翼翼瞒着她她母亲的死因,因为他清楚,真相对一个孩子而言,太残忍了。
当初打她,是因为顾若舟之死让他哀痛不已,栗浓撞了个枪口,无辜承受了他的坏脾气。他因此有些愧疚。可他又是那样脾气,亏欠了她,自然在吃穿用度方面补上便罢了,绝不可能郑重其事道歉。顾嘉树那么精怪的人,如果他不许,顾嘉树是绝不敢明目张胆地送东西给她的。
后来,她放火烧屋,趁机逃跑时,顾临川扬言‘找回了打死’,也是因为他正为李维捷之叛忧心,所以迁怒于她。这句话里也多少有点‘看我这回不打断你的腿’的那种放狠话吓唬的意味。
这样看来,栗浓确实倒霉,净赶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犯事,承受了顾临川成倍的暴躁。
后来她丢的时间一长,外面又是这个年景,顾临川忙于政事外,还特地分出精神派人手找她。直到席若泽坦诚,才算有了点眉目。
席若泽那种人,绝对不能一丁点好脸色,他一看就是那种顺杆爬的人,顺着他只会越陷越深,必定得震慑住他,才好问出话来。呵!不知道断奶才几天的毛头小子,也敢威胁他!
他瞟了萧绘生一眼,萧绘生兀自皱眉,目光一定,朝他看过来:“你可彻查清楚了?就是栗浓无缘无故发脾气?深宅当中的水深你不是不知道,你打过她,表明了厌恶她。下头人惯是拜高踩低,最爱揣摩主子心思的,你不喜欢她,她还有旁人可撑腰吗?没有。”萧绘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渺远哀伤,一股奇怒横在心里:“她不晓得受了多少委屈。前因后果,你都问得清清楚楚,断无错漏,断无陷害的可能吗?”
他越说越激动,真像衙门里为民请命的状师。
顾临川静心反思,发现……他没查过。他什么都没做过。他不是不知道下人势利眼,只是装作不知道,懒得理。
他是千尊万贵公府少爷长起来的,知道势力复杂,人心险恶,却并不知道卑贱的婢仆多能欺负人。他对栗浓的态度就是忽视、放任不理。
萧绘生面容冷下来,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你说她是顾家的孩子,是你侄女,是你任意打罚的小辈,那我也问一问你,她个子多高?脸上有痣没有?脸是圆是方?鼻梁是高是低……她生辰是什么时候?如今几岁?”
顾临川默然不语,萧绘生笃定他不知道,压着怒意瞪着他。
他吐了一口气,面露愧色。他并非完全不知道,后两样他是清楚的,顾山与的生辰与年纪,他做叔叔的清楚得很。他甚至记得起她出生当日的细节,那是春日的午后,院里草木都横出未及修剪的新芽,一派嫩绿,屋檐下燕巢里新孵出一个蛋,是只大脑袋没几根毛的秃燕子,眼睛也生得老大,丑得吓人。里头人传消息说生了个女孩,他清楚看见他正牌嫂嫂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初他只有十七岁,孩子心性不脱,他们都不让他抱孩子。尤其他哥哥,小气得很,他都是趁着哥哥去上朝时去偷偷抱孩子的,栗浓的娘最好说话,因为她是胡女,会的汉话有限得有限,每次就只是微微笑着帮他望风。顾临川记得,她笑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
他哥哥当时已经夭折过一个女儿,膝下只有嫂嫂生的一个儿子,也是三灾八难天天生病,所以他哥哥宝贝的很,去寺里求名僧开过光的护身符;去观里求老道挂个名;在她手脚都缚上细细的红线……只是想要留住她。
直到他死,虽然说得大一些,是为了家国死的,但他临终的遗言终究顾不得国,只顾着家,顾着他的小女儿。
他也记得,这个小孩子身上是香香的;一到他怀里就哇哇大哭。顾临川却还是很喜欢她。当时顾嘉树还在娘胎里,他那时候盼望着顾嘉树是个女孩。
他那时候想,女孩就好,不要有出息,不要上战场,一辈子就安安乐乐,受尽宠爱,就好。
……
可他现在再想,他不记得栗浓现在的长相。是事实。
是了,正因曾经一切记得清楚,又全部物是人非,他才不肯想起。不肯想起,不想见到她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的脸。
面对萧绘生的逼问,他选择了沉默。
萧绘生冷笑:“我晓得了。我也不怪你,只是说不尽的后悔罢了。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你既不喜欢她,我们也就不认你们这门亲了!什么血亲,还真是那个道理,全无干系才叫干净。我入京去,日后再无瓜葛就是了!”
他想不明白,栗浓是他的宝贝,怎么就让顾临川这么厌恶磋磨?他怎么敢那么对她!他凭什么!
他着实后悔。栗浓是多心软的孩子,她明知道顾若舟不是真心疼她,可是顾念她快死了,还是回家去了。
当真不值。
顾临川神色动了动,只是慢声道:“她不在京中,她在不东州。”
“不东州?怎么……”
顾临川轻声道:“她烧了房子,跑了。我刚得到消息,说她在不东州,正派人去找。”
萧绘生也顾不得再埋怨顾临川,只道:“找到了没?”
顾临川不禁皱眉:“没有。”
如今天下乱了,不东州失陷又自救成功,在不东州找一个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萧绘生又气又恼又无奈,大叹一口气,猛拍大腿。
“回去我会彻查她虐打仆人一事。”顾临川打量着他脸色,语气缓和:“你将她带去也好,我知道你是疼她的,你舍不得她。她跟着你,也比跟着开心不少。你回疏兹本不该走这条路的,特地绕道来堵我吧?都是为了她。”
了不得,顾临川居然能这么好言好语地说话。萧绘生还没消气,不痛不痒道:“并不是全为了她。李维捷的残余势力还没剿尽,有一支残兵乱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顾临川闻言又操心起来:“这问题棘手得很。李维捷手下悍将闻飞带了小股部队逃脱,他那个人阴狠异常,侍主甚忠,他既逃脱,一定会纠集部队,卷土重来。”
萧绘生沉思默想,道:“河北须得严防死守,幽州更是,那是他们老巢,他若想聚集兵勇,煽动百姓,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开的,还是要回幽州去。守好了幽州,他难成气候。”
顾临川面有忧色:“你说得对。可我班师之后,一定会失去指挥权。朝廷那个德行,一定得姓闻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才会再次发兵镇压。幽州……恐怕不太好守。罢了,到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
萧绘生冷哼一声,一个劲儿地摇头:“胡闹!云在青天水在瓶,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有这么折腾来去的道理!这么折腾下去,迟早玩完!”
顾临川识相地没有说话,萧绘生却怼定了他:“你脑后也有一块反骨,怎么,纵观李维捷造反始末,心不心寒?想不想造反?”
顾临川气定神闲,自己倒水自己喝,笑眯眯道:“类似的话,前日刚有人对我说过,你猜他是什么下场?”
若是旁人,一定叫他笑里藏刀的眼神吓到,萧绘生却乐陶陶地追问:“什么下场?”
顾临川正想添油加醋说道说道席若泽那小野心家,惊时忽然鬼鬼祟祟翻进帐里来。
他是暗卫,从来不须通报,不走正门。
顾临川一见他,才反应过来他和萧绘生聊着聊着已经离题万里——他派遣惊时,是去查栗浓行踪的。
他瞥了一眼萧绘生,萧绘生睁着牛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临川当即放弃了把他支开的想法,无奈道:“找到了吗?”
惊时小心地看了一眼外人萧绘生,顾临川示意他直说,惊时才面色为难道:“按照那个姓席的招认的,娘子大概是二月份左右到达的不东州,经过我们多方面排查,榆城守军当中有一个叫孙立的逃难而来的武将极有可能是娘子本人。”
“武将?”
娘的她去打仗了?
疯了?
惊时道:“是。武将,这个孙立的背景一片模糊,他自称家在晋阳,全家死光。可是晋阳的籍册上,没有这么一号人。”
萧顾二人沉默了。
二人不约而同抓住了同一个重点:全家死光。也不知道是咒谁。
顾临川终于不耐烦:“那人究竟是不是?你见过娘子样貌,一见真人便可确定,是就带回来,不是就继续找,怎么这样啰嗦!”
惊时请了一番罪,战战兢兢道:“属下,打听过那孙立的样貌,据传,与娘子十分相近,右耳垂后也有一粒小痣。”
顾临川哪知道右耳垂后什么痣,萧绘生已经抢着问道:“既然确定是她,何不带回来!”他瞪了一眼顾临川,道:“你去同她说,我在这里!”
顾临川十分鄙夷萧绘生这自乱阵脚的样子。他倒是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是你打听她什么样子?怎么不去亲见?”
惊时紧抿着唇,不敢拖拉,却实在不敢说,唯恐被迁怒。他一个头磕下去,咬牙道:“元帅节哀,将军节哀,那孙立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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