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席若泽病倒了。如他娘的话所说——满头大汗吹冷风,定要生病。
    果不其然,病倒了。
    他强撑着病体随大军行进,硬撑了一阵,终于撑不住了,改到后面去跟自己媳妇一块坐马车。
    每日清晨,俩人一块掀开车帘看太阳从大地上上升起来,霞光万丈,大片田地中的褐色的沃土躺在霞光中,远方有茅屋,有落光叶子的小林,有坟地,万籁俱寂。
    这么个寂静画面,却端的是生机勃勃。
    越靠近丰殷,大军攻城略地,推进得越艰难缓慢。
    缓慢,但好在顺利。
    每天城墙上都哗啦啦往下掉人,都是被打死的大宇的士兵。
    离开一座城池时,栗浓就不掀帘子看日出了,反正不过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残肢鲜血之类都是寻常,最怕有滚落的眼珠脑浆之类……杀猪也没这么惨烈。
    两相对比,心惊又胆寒。
    她长叹一口气:“你明白我的话了吗?”
    他不明白,这些人的死活,他真的不在乎。
    但他顾念着自己媳妇的心情,只能说:“明白明白。确实是……牵连无辜。”
    也真是难为席若泽,生着病还要殚精竭虑,处理公务,他本是风寒,需要的就是静养,可他是在病床上还要捧着大叠大叠的公文看,看得自己头晕脑胀,额头滚烫到可以烤番薯。
    终于在李军大获全胜,拿下大宇南粮北运的要塞陈风郡的大喜讯传回之时,彻底卧床不起。
    奇就奇在这里,随着席若泽病倒,李军所向披靡的势头大大减弱。
    失掉要塞的大宇元气大伤,皇帝斟酌再三,终于祭出了大杀器——顾临川终于又一次成为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李军内部,从李维捷到下等军士,都有点慌神儿,熬夜研究顾临川的行军策略、布兵习惯、战略优缺点。
    席若泽撑着病体参加大会,给出了自己的宝贵意见:“大宇士气低迷,顾临川肯定要先打一场胜仗,以壮声势。不管顾临川选择攻打哪里,我军必须不惜代价地打赢与他交锋的第一仗。顾临川的亲兵俱在西北,如今他手里只有一支屡战屡败的神策军,顾临川最擅长的精兵猛进战略恐怕只能放弃。放弃了最擅长的打法,顾临川也不足为惧。陈风郡至关重要,顾临川肯定要去重点进攻陈风郡,我们需要加派援兵,加固城防……”
    李维捷听取了席若泽的意见,给陈风派去了最精锐的两万士兵。
    席若泽久不见好,李维捷开始还日日探望,后来随着战事吃紧,渐渐不得过来了,本来他每来一次,都得握着席若泽的手三连问:“吃的咋样?睡的咋样?好没好点?”
    席若泽有礼貌多了,答:“托您的福,好多了。”
    最近是半个月才抽空过来一次,三连问也不大利索:“吃的咋样?睡的咋样?死没……啊不,好没好点?”
    席若泽面不改色,仍旧答道:“托您的福,好多了。”
    李维捷瞧他是好不了了。他临走着意看了栗浓一眼,心里叹了一句,啧,好好的一个小寡妇。
    李维捷才走,席若泽立刻支起身子爬起来,在一沓子公文里挑挑拣拣。
    栗浓立在一边,问道:“怎么了这是?”
    席若泽答:“最近肯定有什么大事。你看李维捷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麻烦,他想要问我的意见,但看我病成这个鬼样子,怕说出来我一着急再病死了,只能按下不说。”
    栗浓:“……听你这么说,李维捷对你还挺不错的。”
    席若泽冷笑一声,没多说什么。
    他翻着翻着,忽地头脑一阵眩晕,闭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又能视物。
    不行,太难受了,想吐。
    他瞪了一眼一直袖手旁观的栗浓。
    栗浓非常没眼色地问了一句:“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废话。
    席若泽指了一指一堆战报:“你把陈风郡的战报找出来。”
    栗浓倒是听话,埋头就找。
    栗浓将主要的战报都找了出来,读了给席若泽听,席若泽听着,一切还算正常,心里松了一口气,爬起来预备去床上多躺一会儿,谁知道这么一站起来,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
    栗浓:“……”活该。
    她费了老大的力气将他扛到榻上,做了半柱香的心里建设,才去叫军医。
    军医一天来这边八趟,对于席若泽这种强行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行为非常不满。这种不满充分外显,一过来就劈头盖脸骂了栗浓一顿:“说了要静养要静养,你就不知道看着点他?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做妻子的也不知道管管?”
    栗浓表面上诺诺连声,心里翻来覆去骂席若泽,狗东西,自己不要命关我什么事!
    军医无法,只得忍住气给席若泽把脉。
    军医摇头道:“不行。喝药总没用,你拿酒给他擦擦身子,先将热度降下去再说。”
    栗浓指了指自己:“我?”
    军医:“那不然呢?”
    栗浓沉默了半秒:“阿及!”
    军医:“……好媳妇。”
    军医和栗浓一起等在帐外,军医一直用看潘金莲的眼神看着栗浓。
    栗浓被看得浑身难受,但席若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要忘记她的泼妇的人设,务必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非常厌恶席若泽。
    她只能啥都不说。
    军医不便掺和人家家里事,只能揭过去不谈,对她道:“你劝劝他好好休息。他要是再这么烧下去,人真要烧傻了。”
    栗浓漫不经心应道:“好的好的,知道了。劝我肯定劝,听不听就是他的事了,他不听,谁有办法?我也没办法。不过也没事,吃一堑长一智,他这辈子不懂爱惜身体,说不定下辈子就懂了呢。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席若泽这到底是娶了个啥媳妇啊。
    不多时,阿及抱着个小桶出来了,向栗浓低一低头,答了一句话,没邀一句功。
    和栗浓相比,他才更像殷勤小意的小媳妇儿。
    军医再一次给席若泽把了把脉,这次神色稍霁,道:“夜间总是凶险,我看祭酒情况,今夜定会烧的更厉害,你好好照顾他一夜,勤换额头的巾帕。”
    栗浓懒散地点头,军医觉得她不靠谱,又把阿及叫过来,来回嘱咐了好几遍。
    就在这时,躺在榻上上烧的人事不知的席若泽忽地开始呓语,叫了一声……
    “李维捷!”
    军医:“……”
    栗浓:“……”
    席祭酒,病重当中,不喊娘,不喊爹,不喊妻子,为什么要喊自己老板的名字?
    引人遐想。
    军医惊恐地看了栗浓一眼,栗浓强行解释道:“我夫君他……心系大业,睡梦之中,也时常……”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他又叫了一声:“顾临川!”
    二人:“……”
    栗浓向他一摊手:“就是这样。”栗浓随机应变,祥林嫂似的抹了一把泪,泣道:“他这混蛋种子心里头,打仗比媳妇还重要!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吧?我告诉你,他没生病时,天天在梦里喊什么‘一字长蛇阵’,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军医:“……告辞。”
    席若泽这个不着调的。
    栗浓谨遵医嘱守了他一宿,他扯着嗓子喊了一整宿李维捷和顾临川的名字,不知道的一定以为这俩人欠他钱。
    待他烧退了,人醒了,嗓子也哑了。
    他一睁眼,没有温度正好的水送到嘴边,只有攒了一宿火的栗浓原地爆炸:“你是不是真的想死?你能不能好好养病?”
    席若泽被骂的有点懵,第一反应居然是:嘿嘿嘿,小丫头片子知道关心我了!
    没想到栗浓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当着军医的面不停地唤李维捷的名字?”
    席若泽神经骤然紧绷,挣扎着撑起上身:“……我真的叫了李维捷的名字?”
    “你倒是忘的干净,你是没有看到那个军医的表情,他还以为你和李维捷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席若泽:“……”
    席若泽被她吵的脑瓜子疼,想要打断她,连声道:“水,水,水!”
    栗浓骂道:“你还想喝水!你想得美!”
    栗浓趁着他生病,拼命虐待他,说不给他水喝,真的就不给他倒水。席若泽只能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问道:“我没有说别的什么吧?”
    栗浓睨了他一眼,席若泽的眼神很不对,鬼鬼祟祟的。她警觉起来:“你和李维捷之间,不会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行了闭嘴吧。”
    见她这种反应,席若泽显然安心了一点,这一遭糊弄过去不提,一心一意地撒娇:“媳妇媳妇媳妇,我想喝水。你看看我的嘴唇,你再看看我的喉咙,”他张大了嘴,可怜道:“我喉咙好痛。”
    他无赖地攀上栗浓的胳膊,晃啊晃,栗浓无法,只能取了水壶丢给他。
    席若泽渴是真的渴,虽然对栗浓的粗暴态度有点不满意,但一见了水,也顾不得闹,捧起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半壶。
    栗浓皱眉:“你少喝点,喝多了又要上茅房,一趟趟白麻烦阿及。”
    席若泽措不及防呛了一口,满脸幽怨地看着她。
    栗浓被他看得头痛,挥挥手:“行吧行吧,喝吧喝吧。”
    他又牛饮了半晌,阿及昨天给他擦完身子没有系上衣带子,现在衣襟敞开,露出里头一大片肌肤。没什么好看的,他的肋骨很明显地凸出来,非常难看。
    席若泽察觉到她的视线落脚处,故意一晃身子,一件寝衣半隐半遮,对她笑:“你往哪里看呢?”
    唉。他瘦了太多了。
    笑起来两颊都没有肉。
    栗浓摇摇头:“你再不好好养病,真的要死了。”
    席若泽丢了水壶,将双人的棉被拢成一堆倚在身后,重新舒舒服服地半躺下来。他对她一笑:“死不好吗?病死是最好的死法。往后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没有往后。军营内外,有多少人想趁我病要我命,我自己也数不过来。而这个军营,这貌似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甚至奋死一搏的造反团伙,何尝不是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李维捷这条船,随时都会翻。我活已然活成这个样子,却又不肯死,也不能死。
    倘若真有一场大病送我去见我娘,我什么都不必再想,那才叫解脱。”
    栗浓听的十分疑惑,席若泽似乎对李维捷军团并不抱有太大信心。但也有可能,是他对万事都悲观。
    栗浓斟酌着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造反失败了,你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到那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一步,走错了?”
    席若泽已经不笑了。
    他根本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他干脆利落地答道:“我一定会死,但我绝不会错。”
    李维捷是成是败,是死是活,他都不输。
    为什么?
    席若泽没有多做解释,他按了按眉心,飞速地投入工作状态,向她一伸手:“将昨日新送来的公文给我。”
    栗浓没法劝他。他都已经说的清清楚楚了,不在乎死活,死了反而是解脱,那她还劝个屁。
    栗浓抱了一大摞公文过来,席若泽一面狠按眉心与太阳穴,一面伸手接过来。
    栗浓却兜手一回,没有给他。
    席若泽看了她一眼,难得有点耐心,道:“不要闹了,给我。”
    他终究是在病里,脾气坏,栗浓违拗他,他就想发脾气。
    栗浓将公文就地一扔,盘腿坐下来,席若泽一脸惊讶,听她道:“不知道你信不信得过我,这些公文大半都是废话,有用的不多,我捡出来有用的读给你听,行不行?”
    你给我读……我恐怕听不进去。席若泽连连摇头,口上却说:“你读吧。”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