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生来了。”
    子夜时分,来人身披玄色斗篷,头戴兜帽,趁夜而来。
    显然事先已经与屋中的人约好,婢女为他开门,轻声通报。
    室内装饰简单,说是大官的书房,反而更像将军的营帐,桌案畔立着一副盔甲,墙上悬挂宝剑,一位身着文武袖衣衫,两鬓斑白、精神抖擞的老将军正在抚须读书。
    此人,正是传说中的幽州将军李维捷。
    席若泽抬步进去,立在案前。他认得出来,李维捷手上拿的,是他写的大局分析,战事十策。
    席若泽面不改色,李维捷深夜传他来此,意向已经非常明确。他只是脸上稳重,双手却因兴奋而微颤。
    “江照老弟来啦,”李维捷放下书卷,爽朗一笑,请他在矮桌处落座,亲自给他斟茶:“听老吴说,江照老弟会观星象,怎么,这两天可有再观看观看?”
    李维捷身材高大,但言语神态都活泼,像个老顽童。
    江照老弟,这称呼亲昵,高位者若想底下人死心塌地地卖命,除了全然利益关系外,还该建立私人情谊,仿若土匪入伙,都得拜把子。
    至于老吴,老吴是李维捷的老管家。席若泽入李维捷府邸为幕僚,是经由他的引荐。
    他为何要引荐席若泽?是因为席若泽在山匪手中救了他回家探亲的女儿女婿一命,老吴感激之下,留他吃了两顿酒,发现这个年轻人有思想、有能力、有武功、会看星象还没父母,底子干净得跟灾年的锅灶似的,便献宝似的把他推给了李维捷。
    这当然不是什么时机恰好,席若泽就该有这个运道,什么山匪伤人,还不是都靠他人为设计?
    他们三个,谁又不是狐狸呢?
    席若泽答李维捷的话,李维捷想听什么,他当然知道,他也有那个胆子说:“太白昼现,紫微星沉,世有二主,李将代宋。”
    当今皇帝姓宋。
    李维捷当然姓李。
    席若泽将话说完,不急着去看李维捷的反应。
    他话里丝毫没有说李维捷有反心。
    李维捷毫无异状,平静地点点头,冷不丁地说:“你怎么有胆量说这些?怎么有胆量献上那十条?”
    外头乍起狂风,气氛陡然转冷。
    李维捷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前天他刚刚宰掉了一批劝他造反的毫无根基的谋士,乍看下去,忠肝义胆。
    席若泽谦顺地垂下眼:“江照只信自己看到的。‘紫微星沉、太白昼现’都是明摆的,天象如此,我必要侍奉新主,顺势而为,怎么叫大胆?”
    他的度拿捏的极好,面上恭顺,而语气不卑不亢。
    他不是在赌,他清楚得很,就在近日,李维捷非反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留在家里的暗桩发来了最新的消息,镇北都护府的手脚够快,他们席家已经被抄了。
    这个消息,李维捷不可能不知道。
    家都被抄了,那些脏帐,肯定瞒不住了。李维捷偷偷买马的消息,很快就会由霍升云的手,直传圣听。
    李维捷先前一直在犹豫,他虽然买了马,铸了兵器,但是似乎还在等,等到朝廷步步紧逼,逼的他不得不造反。他造反的心思,并不是那么强烈。
    朝廷刻意大查‘杀夫’一案,大肆清洗他在幽州境内的势力,敲山震虎,他还能忍,但暗中收留被查处官员的亲眷,又透露了他的不满;圣上近来以年末述职的由头召他入京,分明是赴鸿门宴,他还能忍,但却又做好了造反的准备,为自己保命。
    磨叽。
    缺一个东西,缺个□□。
    现在□□来了,他再忍不得了。因为他早已骑虎难下。
    也是他自己的问题,你要忠心耿耿就忠心到死;要造反就痛痛快快,怎么,马都买了,却还在犹豫?
    席若泽这人缺德就缺德在这了,他一开始也担心李维捷优柔寡断不造反,于是他在设计‘吞勒细作’一案时,除了坑自己家那三百口人外,也算计好了这一重。镇北的人去查他家,李维捷买马的事情隐瞒不住,这样一来,李维捷不想造反都不行。
    端的是一箭三雕。
    而他事先换好了假名,‘席若泽’这个名字,还挺不错。真正的席若泽是个他家那边一个吊儿郎当的游侠,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前些年就不见人影四处周游去了,席若泽南下采买的时候,听说他被砍死了,老家那边当晚户籍都销了……这个身份,很是完美。
    李维捷查不到他的底细,否则,卖给他马的马贩子忽然来这里投奔,而不出几日,买马的事情就暴露了,他能不怀疑?
    席若泽的自负全来自于自己的实力,玩弄心机,设局下套,没人玩的过他。
    李维捷大笑三两声,一件一件事情,偏偏是这么凑巧。怎么那卖马的就忽然跟叛国挂钩了?按说他个马贩子,本来就做的是凶险行当,应该有很大势力,就算官府有了实证,也不可能那样连根拔起……可偏偏倒霉遇上了霍升云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事不顾忌。
    天意如此,当真天意。
    他霍然起身,拔出壁上的宝剑,剑身在烛火下旋出冷飕飕的光。席若泽大惊失色,以为自己估计错误,他要斩了自己。
    却不想,李将军回手挽了个剑花,就这样舞起剑来,他已然年老,已然快到六十耳顺之年,然剑舞得斩风作响,寒光迸射,他的星星白发,反添了悲壮豪迈,直干云天。
    一舞毕,席若泽竟想不到得体的话来讨好他。夸什么,夸他宝刀未老吗?
    他立在堂内,身姿挺拔,眼光放长,毫不浑浊的双眼熠熠闪光。
    廉颇老矣,他在粗喘。
    席若泽精神高度紧张,等待着他接下来说的话。
    李维捷道:“你说,什么太白昼现,什么紫微星沉,是天意亡宇,而我乃真龙?”
    席若泽的答话掷地有声:“将军命主天下。”
    他早打听到,李维捷将军非常迷信,于是下苦功学了半年的《易经》、《甘石星经》,胡扯两句的本事还是有的。李维捷越怀疑,他就越坚定。
    李维捷收了剑,语气平平淡淡:“我不信。”
    席若泽张了张口,不敢接话。
    只听他道:“我没想过这天下会是我的。我只是不想死罢了。”
    烛火下的老将军默然抚剑,老态毕现。
    他也曾为这一方国土抛头颅洒热血,也亲手斩过临阵脱逃的儿子。谁能料到如今呢?
    他并不想造反。
    席若泽心下了然,这些个想要造反的将军,在最初之时,对着外人,肯定是不能表露自己的野心的,一定得卖惨,说两句‘飞鸟尽良弓藏’,哭出两道血泪,换的百姓口中一句‘今上昏庸无道’,为自己的造反挣两分同情分。
    席若泽如他所愿,道:“今上昏庸无道,将军乃替□□道。”
    李维捷听见这话,笑了一笑,说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他转而变得虚假起来,哭了一通自己当年如何为国征战,多少亲眷为国捐躯,自己如何忠心耿耿。
    他对席若泽推心置腹:“还是贤弟懂得!我对大宇忠心耿耿,贤弟快坐。事到如今,正如贤弟所言,你我乃顺天意承大势而为,可他大宇,始终气数未尽,若想颠覆,必得兴兵。不知,贤弟以为,我们应当以何等名义起兵为妙?”
    席若泽凌晨归屋。
    阿及点着灯微眯着等他,他一进门,没跟阿及打招呼,径直走到角落里,将正在熟睡的口粮踹醒。
    他的力道极大,口粮痛苦地哼唧数声,极为恐惧地瑟瑟发抖,虚弱地爬开。
    席若泽乘胜追击,将口粮抱起来托在手里又捏又掐,阿及早都醒了,却不知道怎么劝他。
    也不知道席若泽怎么想的,他看口粮不顺眼,大可以放他出去做一条野狗,却非要一直留着,高兴了不高兴了,都打狗出气。
    阿及隐约觉得席若泽今日有点醉态,就是那种强压的亢奋,他无措道:“郎君忙了一夜,待会儿说不定将军又要叫您去议事,郎君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席若泽乖巧的简直不像他自己,闻言,迅速就丢开了狗,入内就寝去了。
    阿及抱起惊吓过度的口粮,细心安抚,若有所思,怎么,我这郎君,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呢?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