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人的一生, 很容易就过去了,末了什么都没有。
    老通公的癫狂,令人想起了老家主在的时候。说起来,常家早就败了, 他们一年四季登本家的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且还是上门来讨钱的,老家主不给,枯坐一天, 也不得不回去,久久,但凡本家做什么,他们不是充聋作哑, 就是不闻不问, 家主与夫人的争夺他们也冷眼旁观, 就看着这一家子什么时候倒下去,至于祖上荣光, 也就与人吹嘘撑底气的时候提一提, 大多数的日子, 他们自己都忘了。
    等到新家主上任,本家有了起色, 分利也能如数发出了,他们这才与本家走动的多一些。现如今恩科名额一出, 常家人人人心蠢蠢欲动, 就盼着这份机运能落到自个儿家头上, 倒也没想过时至今日,他们常家已大不如前,就是太*祖曾说过他们立过开国之功的伯侯家可百代举贤,可若是没那周旋的余力,看上京对他们常家的冷落,就是进了大殿,他们未必也能上榜。
    常家已从世家跌落为庶民,就是本家还维持着一定的体面,分了不知几代几家的庶枝早就过上了和平民百姓一样的日子。尘世过活,但凡上了点年纪的深知这年头愈是往上头走,这金钱权力缺一不可,他们早离那离得远远的,无钱无势,挨不到一点门道,若真想替上榜的人走出一条道来,也绝不是那几千两银子就能办到的事,靠他们自己是不成的。
    还是得指望着这有手段的本家家主一点。
    在场之人,从未如此清醒意识到常伯樊就是本家的家主、常氏一族族长,他们得听他的,跟着他走。过来的人大多比常伯樊年长,看着一介小儿坐到了他们的头上,而他们不得不听从他的指令,个个心中皆颇不是滋味。
    他们连他爹的话都可以不听,却要听他的,真真是时也命也,不知这是常家的幸,还是他们的不幸……
    但眼下如若他们想要常氏一族往上走,甚至然恢复祖上的风光,他们就不得不听他的。
    “伯樊啊,”这时,常六公的长子,随金榜有名的弟弟过来的常太白开了口,“通公有句话说的对,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啊,比我们这些老一辈要有出息。”
    “哪里的话,太白伯过于美誉小子,”常伯樊收回看妻子与通公细细窃语说话的眼,回身与常太白淡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子也盼着家里人过的好,族里有人有出息,小子也与有荣焉,想到族人因此能受益一二,小子更是鼓舞欢忻,美哉乐哉。”
    他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往后的前景。常太白家里是这次最受益的,太新是他亲弟弟,这次被恩点县令,观其位有其险要的地方,但哪个富贵不是险中求来的,这点胆量,他们常六公家的人有,现在缺的就是一个能带着他们往上冲的指路明灯,一听常伯樊的话,常太白当下就表态道:“你所言极是,你这几年做的我们也看在眼里,你早就能当大事了,做出一点事来也不忘提携族里人,是个好族长。别的人家我不好说,我们家家里老爷子说了,让我们兄弟几个无论大事小事,都听你的,不敢说我们能帮你多大的忙,但只要你有吩咐,我们家全家老老小小随时都等着你的话。”
    “我兄长所言极是,”常太新笑容满面,当着诸人的面加重他们家朝常伯樊表的忠心,“虽说你小我一辈,但伯樊之才,太新叔也自愧不如,在你面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家添砖加瓦的事,请尽管说就是,我们家自当尽心尽力,尽己所能。”
    “多谢六公,多谢太白伯,太新叔。”兄弟俩表态之下,常伯樊神色自如地朝两人拱手致谢。
    来的人一看,这家子齐齐表态了,也知大势已去,他们想借身份压在常伯樊头上,让常伯樊被他们联手所用的可能已无。
    “是了,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啊,圣贤说的话,什么时候错过?”跟通公同一辈的族老从那个竖着耳朵听当家媳妇说话的老人身上收回眼睛,叹道:“伯樊有德有才,令人敬服,他身为族长,能当着我们常氏一族的家,这是老祖宗显灵了!”
    当中的常径一听,出言笑道:“五公公所言极对,我之前模模糊糊觉得家主这能耐像了像,但一时没有想清楚,五公公一说,这不就是我从我爹口中听到的祖上风采?想当年太帝开国,我们太上爷爷就是靠的一手长袖善舞的能耐,让太帝免了粮草后勤之忧,还把诸公连结齐心于太帝左右,这才有了我们临苏常井伯的威名,有了我们屹立临苏百年不倒的常氏一族。”
    你家早不是临苏的了,不是搬去了岭北不回么?但看着眼前谈笑自如,分毫不为过去所困的常径,想着已经收了他父亲带来的礼,帮忙当那个说客,这五公公摇摇头,朝常伯樊道:“正如你这位堂兄所说,你跟祖上的太爷是像极,这样貌行事,无一不称,回头我翻翻家里记载了太爷风采的书,翻到了就给你送来。”
    这般的示好,就是这几句话里没一句真的,常伯樊也乐于心领,当下脸色一整,肃容朝这族老恭敬一拱手,“伯樊岂敢与祖上比高?伯樊万万没到祖上那个境界,五公着实过于抬举小子,但祖上风采,伯樊从小崇拜万分,太上的书小子寻了这些年也没寻到几本,五公家中若是有此书,还望五公再抬爱小子一次,借与小子阅览,小子当会连夜拜读,即日奉还!”
    这不骄不躁之风,当真是有祖上之风了,与他那个父亲截然不同。五公此前违心奉承了几句,这下倒没有之前那般不情愿了,他上下打量着常伯樊,就似头一天认识常伯樊一般,抚须面露笑意:“你小小年纪,行事老成见到,做事深思熟虑,我见你是一次比一次高明,太白兄弟说的没错,有着你领头,常家不兴也难。”
    每一次奉承他,皆说有他常家不兴也难,常伯樊也不当真,这厢因五公的发言,又见常径还樊亲近,其余人也不甘示弱,皆附和了起来,围着常伯樊不断说亲近之语,都说往后族里有事,常伯樊只管派个人来说就是,他们无一不从。
    这番动静,令苏苑娘看了过来,等看到他们相互推搡着巴结常伯樊,她不禁怔住。
    前世常伯樊对他们妥协了再妥协,也没让这些人如此待他,他们只管自行行事,常伯樊给的情面和银子却是照拿不误,只有等到事情无可挽回了,他们才会乖乖上门听训,常伯樊常因此勃然变色,大发雷霆,更免不了还有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时候。
    “怎么了,小闺女?”见她看傻了,听她说了好一阵话的通公出声,神色中难掩对她的怜爱。
    “公公,”苏苑娘回首,“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只想吸常伯攀的血,一旦发现能要胁到了就乐呵呵地上门要银子,如若不给就说要让常伯樊不好过,让天下人都知道常伯樊是个连死去的亡父的遗令都不听的不孝子。
    此世与前生已然不同了,而如今,她仅在常府呆了不到一年。
    到底是从哪一天,哪一桩事开始变了呢?
    通公看向他们,神色已恢复了贯常挂在脸上的冷淡,“还能是如何,见利起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是父母兄弟姐妹亲人,也不乏如此,更何况是常家这等早就没了风骨的落败人家,这家子……”
    通公说到这怔怔,看着眼前仔细认真听着他说话的小娘子,半晌他方接道:“小闺女,这家子的骨子里头早就坏了,人也太多了,人心繁杂,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能替别人着想的?就是不为的自己,也要为至亲骨血谋算争夺,你要小心,切莫掉以轻心,轻信他人,若不然,到时候就是把你活吃了,也不会知悔恨的,兴许还会嫌弃你身上的骨头难啃,卡了他们的喉咙。”
    前一世,除了父母在她耳边旁敲侧击过类如此的话,没有别的长者能如此清清白白,毫不粉饰与她说过这种话,苏苑娘听着懵怔了片刻,喃喃道:“是呀。”
    吃了她和她孩子的人从没悔恨过,只恨她不通人情,不知贤惠,不懂得让路让小妾进门,不知道劝说常伯樊纳妾,碍了她们的路。
    坏人怎么可会怜悯被他们踩下去的人,就是怜悯那么片刻罢,就如伪善之人,会可怜一下到了嘴边的肉,但并不会妨碍他们连皮带肉把肉津津有味嚼咽下去。
    “谢谢公公。”苏苑娘朝叮嘱他的老长辈浅笑了一记。
    她前世涉世不深,把所有的错皆犯了一遍,她尝过这世上最悲最苦的滋味,再是刻骨铭心不过,那些悲惨的过往去掉了她眼中与这世间隔着的那层灰,如今的她真真是懂得了什么叫真情假意,也知道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路。
    她不会放过坏人,但还是想当一个有朝一日,会当着喜爱的小辈,跟她提点人世险恶的长者。
    “唉。”看着她纯美的笑容,老通公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太小了,不知道这世间居心叵测、口蜜腹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即便是他如今说了让她觉得信赖的话,明朝太阳一升起,谁又知他会为了什么来算计她呢?
    “就是老夫,你也不要信。”要是他妻子还在,他们可能也会有一个像这小闺女一样天真可人的女儿罢,通公悲哀地看着眼前如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的小娘子,“孩子,除了自己,谁都不要信,听公公的话,啊?”
    这是他给他眼前的小娘子能给的最好的告诫了。
    “公公,我会好的,您放心。”苏苑娘听懂了他的话,这厢她看内院在坐的妇人们已脸显告辞的意思,她站了起来,走到老长辈面前:“你长命百岁,我长长久久,等到十年,二十年都过去了,您会看到我好好的,比谁都活的好。”
    通公笑了,“傻孩子。”
    他怎么可能会活得那么长,她又怎么能这般地傻呢。
    “公公,我不傻,你且看着。”苏苑娘看了女客那边,回头,“公公,我去了,我送送她们。”
    “欸,去罢。”小娘子的交待,就像家里人寻常说话的言语,通公孤寂的心被宽慰了不少,这令他的神色因慈爱缓和了起来。
    目送着小娘子远去,通公看向了被众人围着奉承讨好的常伯樊。
    罢了,看在这小娘子的份上,在有生之年,他还是多帮着这年轻家主一点,给他绝几个后患罢。
    **
    “苑娘,来了,来的正好,我正要过去找我家当家的走呢。”吕兰芬尖眼,一看到苏苑娘过来,就迎了过去。
    “兰芬嫂子。”苏苑娘浅福了一记。
    “哎呀,可别这般多礼,以后可别了,折煞我了。”吕兰芬此前在苏苑娘这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已知苏苑娘的性子就是求情的话可别说,自己的事找上门来兴许她会看在你敞亮的份上帮你一把,她也是学乖了,这次的事她是一点也没掺和,至于帮忙,她一个要在族里立足的小辈媳妇,也没那么大能耐,只能在力所能及之余不着痕迹地帮点小忙,当是片心意。
    她说着,拉了跟自己要好的族中媳妇过来,“这是铃娘,她家夫郎你可能听说过,他在你家当家的底下做事呢。”
    铃娘落落大方朝苏苑娘福了一记,笑道:“当家夫人。”
    “嫂嫂叫我苑娘即可,”苏苑娘朝人浅浅一笑,问吕兰芬,“请问嫂子家的是哪位兄长呢?”
    这文诌诌的,莫说听了还怪让人欢喜的,不等吕兰芬回话,这叫铃娘的嫂子就笑着说上了:“叫常柱,有个浑名就叫大柱子,在主家河边的铺子里当个小管事,就做送盐上下船的事,就是个力气活,我家大柱子一身的力气,使也使不完,就让家主瞧上叫去做事了。”
    她也不避讳跟苏苑娘说她家当家就是个背麻袋的,坦坦然然地令人油生好感,苏苑娘听了点头道:“有力气是好事,靠两只手就能养活一家人了。”
    正是如此,邻居都道她家当家的被家主叫去只领了个力气活,是看不起他们家,连个好活计也不给,铃娘听了往往双手叉腰就回:你们族长好大的本事,怎么不给你们家的安排个好活计?就是给他家赶马的活你能要到一个,我铃娘第二天二话不说,提着礼上门道歉说我狗眼看人低行不?
    这家子内当家的当时就被她气得一蹦三尺高,让铃娘等着,结果铃娘等了小两年,也没等到她家男人领到赶马的活计。
    她家当家的清清白白凭力气挣日子过,领到手的月俸,单单一个月都是那家男人在城里打半年的散工所不及的,若不是铃娘想着财不露白,她能把一个个故意贬低她男人说她男人是个卖苦力活的人活活气死。
    她就欢喜像苏苑娘这种说话的人,自己的男人是归自己疼,但遇到个不踩低人的,铃娘刹那就高兴上了,咯咯笑着回道:“是了,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家大柱子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今儿他也来了,不过不在这,也不知道在作甚,你等着,我就寻他过来给你见礼!”
    “见什么礼啊,”见她迫不及待转身就要去找人,吕兰芬哭笑不得拉住她,“这人都要走了,当家夫人要忙着送客了,你还找人来跟她见礼?不嫌给她添麻烦呀?得嘞,知道你高兴,你要是觉得我们族长媳妇说话顺耳,就和我一道陪她送送客,可成?”
    “成成成,这有什么难的,”这下铃娘也不嫌那些老婆娘难对付了,一挥手,毫不在意地道:“谁还不知道说几句含讽带刺的话了?族长媳妇,你且看着,有人要是拿话刺你,你看我当面给你刺回去!”
    这是族里数一数二不怕事的刺头媳妇,说她一句难听的,她能回十句更难听的。最难得的是她家那个莽汉是个护短的,敢去他家告状皆会被他打出门去,族里的人没事也不会招惹她,有她站在旁边,吕兰芬寻思着那些看不惯当家媳妇的,就是用挤的,也得挤出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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