狌狌之妻(一)
招摇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观言是直接从天锁重楼冲去占梦府的,而占梦府里,梦霞像是丢了魂一样精神恍惚,心不在焉,怎么叫她都不应。
不仅是梦霞,就连占梦府里的丫鬟蒲瑶似是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应公子来过了?”观言冲进去第一句话就问。
“……嗯?”蒲瑶愣了愣,才点头,观言又问,“什么时候?”
“啊……一大早。”
“梦大人这是怎么了?”
蒲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就腼腆起来,对观言道,“是,是那位公子……他来过以后,我家大人就这样魂不守舍的,叫她都没反应,说什么也不理,饭也没心思吃。”
“应公子到底做了什么?”观言纳闷地问道。
这么一问,蒲瑶居然一下子脸红了,低声道,“那位公子一身正装上门拜访,好看得不像话,他进入后兀自踱步到我家大人面前,真的是到了眼前,简直连鼻尖都要碰到了,我看见我家大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得透透的,以前还从没见过,然后那位公子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观言之事,我替他拜托你了,有劳梦霞姑娘。’”蒲瑶回忆着道。
观言一愣,“就说了这句?”
“嗯。”蒲瑶点头,“那位公子说完便离开了,然后我家大人就变成这样了。”
观言看了看一脸回味的蒲瑶,又看了一眼梦霞,后者正趴在桌上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辫子玩,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在思春,眼神迷蒙得紧。
“既是如此,那我就下次再来打扰。”如此情形,观言自是不便多留,对蒲瑶这样说了一句,便离开了占梦府。
应皇天这样做倒也是没错,原本他就前去拜托过他这件事,不过谁能料到应皇天会那么突然,更不按理出牌,完全忽视“约见”的程序,就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当然更想不到梦霞会陷得那么深,见了应皇天就神魂颠倒,看起来还是不见为妙,总是正常一点比较好。
方才他一如往常去到天锁重楼,香兰告诉了他应皇天已经来找梦霞之事,他才匆忙来到占梦府,可应皇天几乎是随到随走,那么他人又去了哪儿了呢?
兀自纳闷着回到自己的神仕府,才一推开院门,就见那人立于桂花树下,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颔下,腰束大带,深绢锦袍,镶暗刺绣,佩珠戴玉,极少见的正装让观言蓦地回想起那时在周国所见的应皇天,一瞬间,观言就明白了梦霞和蒲瑶会如此神魂颠倒的理由,他再一次认识到正装的应皇天真正宛若浩瀚夜空中的星河一般耀眼,别说是梦霞,就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移开视线,想来平日便服的应皇天已经极尽可能地将自己藏得低调,否则这样随意晃出来,真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会被他迷倒。
四周围只觉得一片寂静,观言愣神的工夫,应皇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呃……”
蓦然间对上了那双漆黑狭长的眸,观言吓得猛地后退一步。
“应公子!”
“怎么?我有那么可怕吗?”话虽如此,应皇天眸中多少带了几分谑笑,总觉得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的样子。
观言摇头,怎么会可怕,而是……可望不可及……胡乱想着,观言想起他去过占梦府中的事,不禁道,“应公子,你要去占梦府,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我这不是来了吗?”应皇天的语气听来显得相当无辜。
“你都去过了……”观言咕哝着。
“你要让我一直站在院子里吗?”继无辜之后,应皇天表示不满。
“啊!”观言连忙道,“快请进请进!”
往里走的同时,里面忽然传来玉蝉匆匆的脚步声,她一见应皇天便露出开心的表情来,口中说道,“应公子!原来是您啊!玉蝉刚刚忙着收拾,没能及时出来招呼您,还请应公子您多多见谅。”
“见谅见谅,应公子只会怪我可不会怪你。”观言一面说一面朝玉蝉使眼色,并道,“你继续去忙吧,应公子由我来招待就好。”
玉蝉微一点头,又对应皇天说了声“抱歉”,就又退下去了。
应皇天并未说什么,而是随观言入了屋,一直到坐下观言为他斟了茶他才淡淡地道,“楚王来过?”
观言闻言愣住,正要喝茶的茶杯停在了唇前,随即,他惊讶地道,“应公子,这……你是如何知晓的?”
“除了他,应该没有人的阵仗大到需要收拾那么久吧?”应皇天反问。
“唔……”应皇天一语中的,观言根本无法反驳,随后却听应皇天又道,“不过,为何你要瞒我?”
观言愈发说不出话来,索性低头喝茶,可是茶才泡好,他冷不丁被烫到了,于是连忙把杯子挪开去。
“也是他授意的吧。”应皇天道。
观言不吭声,便是默认。
应皇天轻轻牵了牵嘴角,观言过了好一阵,忽地问道,“要完全瞒住你,可能性多大?”
“你说呢?”
面对简短的三个字,观言不用他回答也已经知道答案,他索性叹一口气道,“那我还是全部告诉你吧。”
“倒也不必,反正我打算与你一同前往。”应皇天好整以暇地道。
“咦?”观言一愣,抬眸看他,却见对面应皇天的表情很认真,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这让观言不禁问道,“应公子知道是去哪里吗?”
“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应皇天满不在乎地答。
这个回答显然是不知道,那也就等于到底为什么而去也一概不知,观言怔怔地看了应皇天半晌,心知他是绝对阻止不了应皇天要做的事的,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是这样的,丹阳城外一座招摇山附近有好几个村落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据说有一位叫‘狌狌’的神明,专娶漂亮美貌的年轻姑娘,但被他娶回去的姑娘不到一个月就会被残忍地杀害,现在已经有三具残骸被发现了,之所以说是残骸,因为那三具尸体皆已被破坏,简直惨不忍睹,而我的任务便是去查明那被称为‘狌狌’神明的真身。”
“这次是‘狌狌’吗?”应皇天喃喃地道。
“咦?”
“没什么,什么时候出发?”
“今日。”
应皇天垂眸片刻,便道,“那走吧。”
观言一愣,“现在吗?”
“有何不可?”
“穿这样去?”
“怎么?”
观言见应皇天如此没自觉,只得道,“等一下,我让玉蝉去重楼为应公子取一套便服来换上再去吧。”
“有必要吗?”
“当然有!”观言说着就起身去找玉蝉,片刻后回来又在应皇天的对面坐下,重新面对他。
“你打算怎么做?”应皇天对观言自作主张似是并不介意,只问。
观言回答,“先去到发生事件的村落一一调查,然后追踪‘狌狌’的踪迹,设法找到它。”
“就这样?”
“就这样。”
应皇天托腮看着观言,未置一词。
观言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应皇天不说话,总是别有深意,他不禁看着他问,“应公子觉得这样不妥?”
“你觉得呢?”
观言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工作,你自己觉得好就好。”
“那应公子的意见是……”
“我么……”应皇天捧着杯子,一脸期待地盯着观言。
观言被他盯地后背有些发凉,脑子就更加转不过来了,变得一片空白。
“不如,就由你去扮新娘吧!”应皇天悠哉悠哉地道。
“啊?”
观言一脸愣怔。
应皇天继续托腮瞅着他,凉凉地道,“应该……会挺美的吧。”
“我才不要!”观言大声且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大人,大人,请救救我们的女儿吧!大人!求求您了!”眼前跪着一对年迈的夫妇,边上是他们的小女儿,正温顺地跪在一侧,她不知为何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低垂着的眸不时向旁边瞥去,却又不敢真的抬眼去看,这时听自己的双亲苦苦哀求,她不禁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观言心肠本就软,更禁不起这样地请求,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此时像没事人一样坐着的应皇天,那人眼中尽是看好戏的神情,让观言心中叫苦不迭,最终,他还是妥协道,“好吧,你们快快请起,今晚,就由我代替你们的女儿前去会一会那位‘狌狌’之神。”
那对年迈的夫妇一听这话,顿时就向观言频频叩起首来,并一个劲道谢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沅儿,还不快来谢过大人!”
他们的小女儿立刻跪上前几步,道,“沅儿谢谢大人——”
观言都不知道应该先扶起谁好,只能先扶住老父亲道,“快快请起,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好一会儿,那对夫妇才终于肯起身,小女儿也怯生生地站起来跟在父母的身后,她一直低着头,拘束的模样看起来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那么,还是请你们继续准备婚礼的事,等时辰一到,我便会代替沅儿姑娘上花轿。”观言道。
“好,一切都听大人的。”那对夫妇忙道,然后再度感激涕零地看着观言。
观言只觉得无奈之极,他忍不住瞪了应皇天一眼,后者眼眉内尽是谑笑,一切仿佛早有料定,而此时微微勾起的唇角一个不小心就让一旁正抬眼偷瞄他的沅儿姑娘心慌意乱,一颗心顿时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观言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坐上花轿的一天。
时至深夜,狌狌之神的婚礼总是依照据说是狌狌之神的代表——被称为“神婆”的妇人——所要求的,并且绝不能有任何喧闹,一定要静悄悄地将新娘子送入狌狌之神的临时居所才行。
但随着轿子的颠簸,观言也愈发觉得忐忑。虽说临去之时应皇天对他如此言道:你尽管前去。他说出这句话来时表情认真,已没有玩笑的成分,多年的交往让他不必多言,观言就知他话中之意是“一切有他”,只不过信归信,但对于独自一人乘坐花轿这件事,观言仍然觉得十分别扭,尤其此刻他穿着本该是新娘穿的袍子,脸上还化了个大浓妆,这与祭祀时的浓妆又不同,他犹记得当时整装完毕的自己被沅儿姑娘扶出门时应皇天那中意的眼神,仿佛果然如他料想的那样,不过下一瞬,他就听见了应皇天的笑声,虽说观言顿时有一种总算把他逗笑的成就感,然而用的是这种方法却也让他无奈至极。
“放心,你这个样子,只要不开口,一定不会被戳穿。”
虽然当时的应皇天这么对自己说,可现在独自坐在轿中,观言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狌狌之神果真会如此好骗吗?万一被拆穿那该如何是好?这不仅是他所帮助的沅儿姑娘一家的问题,恐怕会连累到整个村庄……他想东想西,却压根没去想他自己才是第一个送上门的,也就是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观言忽然发现轿子已经停了下来。
四周围静悄悄的,早已什么声响都没有,也不知轿夫是何时离开的,观言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不安,他屏息静待,不知那狌狌之神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蓦地,轿外传来一声呜咽之声,也不知是何物所发出来的,甚至分不清远近,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听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观言自是一惊,他不禁侧耳倾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仿佛被死寂吞噬了一般。
据那位神婆所言,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新娘不准擅自离开轿子,否则会惹怒狌狌之神,但她却没说“目的地”在哪里,只说狌狌之神会亲自来接新娘,观言不知道此刻是否该下轿瞧一瞧,只因这顶轿子也是特制的,普通的轿子两边开窗,这顶轿子却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一扇轿门供新娘出入。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轿身猛地震动了一下,观言连忙抓住两侧扶手,继震动之后,轿子仿佛被一股力量拖着一路颠簸着前行,观言只得紧紧地抓住扶手,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被颠了出去。
路面凹凸不平,因而一直颠簸个不停,观言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似的,一心盼着轿子快点停下来,同时也感到相当不安,他虽然坐在轿子里,却能轻易感觉到轿子底部不断碾压经过的粗壮树干或者断枝,连一丁点停顿都没有,这股力量简直大的出奇,若换成真正的新娘子,恐怕在这时就已经被吓坏了,观言的不安大多还是来源于自己是假扮的新娘,不过也庆幸是自己代替沅儿姑娘前来,毕竟之前的新娘都被残忍地杀害了,所以他必须将整件事都调查清楚,阻止惨剧的再次发生才行。
想是这么想,观言也不知到底会发生什么,总之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正这样想着,就听“咚”的一声,轿子猛地撞上了什么,观言因为冲力险些掉下座位,他扶稳后,才感觉到轿子已然停了下来。
一瞬间安静下来,观言忍不住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仍然没有动静,这一回,他决心下轿一探究竟。
观言从座位上蹑足走下来,摸到轿帘,凝神片刻,随后一下子将轿帘拉开。
只不过,眼前仍是一片夜色,要不是稍稍有些微的月光洒下来,观言压根看不清前方的路。
说是路,却是用无数花瓣铺出来的,从轿子底下一直往前,由于夜色的缘故,观言完全不知道这条用花瓣铺出来的道路最后会通向哪里,但不知为何,兴许是因为花瓣残留的香气,又或是明明应该感到担忧害怕之时眼前突然出现如此多的花瓣的缘故,使得他的担忧和害怕莫名减少了许多,但经历过诸多风波,同时也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着他,要他小心前路,不要因为这些花瓣而被迷惑,尽管如此,观言还是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他走的慢自然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穿着他从未穿过的女装,对他来说,行动尤其不便。
花香扑鼻,在如此夜深之时愈发沁入肺腑,观言紧张的情绪也因此得到缓解,他继续往前走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漆黑的山林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不过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原来不是房门,而是一个用藤蔓和花朵装饰起来的石洞洞口,石洞中有些微摇曳的光传出来,暖黄颜色,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相当诱人,但如此情境,观言脑中只闪现出三个字来:入洞房。
已经走至山洞前,观言自然不会退怯,他继续向着前方走去,很快就来到洞口。
洞口的装饰近看更显得不一般,它不似王宫之中那种人为造就出来的华丽,而是由许许多多生在大自然的植物精心装扮而成,这些植物仍是鲜活的,就像眼前这缠满了洞口的藤蔓,它们依然深深地扎根在泥土地里,吸收着必须的养分,而那些装饰在藤蔓上的花朵看似一度被采摘了下来,可显然有人曾细心地将它们打理好,并且安置在特制的如花盆一样的花环上,同样能将养分供给花朵们,恐怕也是因此这些花才开得特别娇艳和美丽。
观言不禁由衷地感叹,能将一个原本冷冰冰的洞口布置得如此温馨的人,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总不会是那位被人们称为“狌狌”的神明吧?这样细心温暖的人怎么可能会残忍地将那些姑娘们杀害呢?感叹的同时,却又引来更多的不解和疑惑,观言暂且将这些疑惑放在一旁,迈步进入山洞之中。
这真是别有洞天之所,观言被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打动,他似乎能够想见其他几名曾经被迫来到此地的新娘子们在看见布置得如此温馨的“新房”之后彻底放松下来的样子,她们会上前好奇地先打量一番桌上放置着的蜡烛和灯罩,那灯罩上的雕饰由于里面火光的缘故映照在石壁上,看起来像极了一幅一幅透着某些古老传说故事的壁画,然后,她们可能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石壁里的一张小床上,那张床不大,只够一个人睡,但这反而能够增加她们安心的感觉,而那织锦刺绣的被褥看起来透着浓浓的暖意,让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的她们很渴望能躺下来好好休息一番,不过在这之前,她们必然已经注意到了石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现在想必肚子“咕咕”叫唤,于是她们会选择先坐下来填饱肚子,观言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因为之后他还有别的任务,而那些新娘子们从来就没有被毒害的痕迹,是以观言放心地将这些餐点吃下肚去,随后,他脱下新娘的外袍搁在床上,自己也一并躺了上去。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子时早已过去,在丑时到来之前,夜色显得愈发深沉了。
石洞中的蜡烛渐渐烧到了底,最后轻轻一晃,光芒便随着烛火一并消失,石洞蓦地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而石洞之外,月色布满在树梢的间隙中,并悄悄洒落在洞口,与此同时,一道暗影慢慢向着石洞的方向靠近。
那道暗影轻轻挪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渐渐地与石洞中的黑暗融合在了一起,就这样消失了。
洞内悄无声息,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不久后,就见暗影重新挪出洞口,慢慢与黑暗分离。
然而紧跟着,另外一道黑影也自洞口出现,相比之前的暗影要稍稍瘦小一些,这道黑影自然是观言,他躺在床上假寐,等的便是这一刻,他一步一步尾随在那道暗影之后,试图搞清楚“狌狌”之神的真面目。
那是个从背后看起来有些庞大的身影,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大,由于夜深的缘故只能看见黑黑的一个影子,看不清楚穿着和其他,所能知道的就是他相当熟悉这里的环境,因而走得非常快,观言担心被发现,并没有跟得太近,不过幸好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另外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普普通通,没有任何装饰,然后观言就见那个高大的背影走了进去,好半晌都没有出来,他等了一会儿,就决定不用再等,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既来之则安之,找到了这个山洞,明天再来探也是一样,现在黑漆漆的做什么也不方便,更何况里面还有个人,说不定就是那个狌狌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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