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在野(四)
阿天生起火,便又坐下,冬弥不禁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会落难的?你身上的伤又是被什么给咬的?”
阿天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跟同伴在疏属山失散了……”
“疏属山?”冬弥一怔,她听过那座山,就在九江一带,但传说那里高不可攀,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而且还有可怕的妖怪存在,根本无人敢去那里,也丝毫都不敢接近,她想到这里,不由地道,“听说那里危险万分,谁都不敢靠近,你的伤难道……”冬弥瞪着他,火光照着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眸,那里面好似倒映不出任何事物,像是没有月光和星光的暗夜,一片深邃。
“便是被那里的妖物所伤。”阿天也不避讳,只道。
“啊!”反而是冬弥狠狠吃了一惊,她不知是没想到那里果然有妖怪的存在,亦或是没料到眼前这人的命那么大,居然能从妖怪口中逃生,但好奇依然免不了,她不由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妖怪?”
这个问题,让阿天的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玩笑的神情来,他注视冬弥,反问,“你觉得……妖怪是何模样?”
冬弥很容易想到那些鬼怪之谈,不由地道,“青面獠牙……眼睛凸出来,嘴巴里面还流着血……”她这样说着就好像看见了一样,已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像是想将那种可怕的模样抛出脑海中,随后又道,“也不对,妖怪变化多端,它们说不定变成美丽的女子魅惑世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阿天凝视她,回答说,“我看到的妖怪,生着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脑袋又尖又长,没有脑壳,因此露出了里面的脑髓,只不过,那脑髓也是活的,像蛇一样缠绕在里面,不停蠕动,如果接近它,那脑袋连着脑髓就一起伸长,脑液滴下来,碰到人的话,就会灼伤,继而腐烂……”他语意平平,口吻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然之意,偏偏描述得又极为细致,一字一句像是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掠入了冬弥的脑海之中,加之此时寂静非常,夜幕中本就充满了各种诡异之氛,使得冬弥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不由立时出声喊停道,“够了、够了!我知道了!反正很可怕就是了!”她喊出声的时候连耳朵也捂了起来,闭上眼睛,像是想阻止自己继续因为阿天的话而不断产生的可怕联想。
阿天被冬弥打断,看着她半晌,眼底的玩笑之意才散尽,他不再言语,只是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添了点柴火。
冬弥一面害怕得发抖,一面还在问,“那……既然有那么可怕的妖怪,为什么你会去到那座山上?”
“这就跟,你明明害怕,却还一直问,是一个道理。”阿天淡淡回答。
冬弥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好作罢,没有再问下去,但随后,她又按捺不住开口道,“你说,余大哥去了哪里?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个问题,你应该留着问一会儿回来的人。”阿天道。
“可,难道你不担心?如果余大哥遇到了危险,那么我们在这里可能也会遇到危险,难道你不觉得害怕吗?”冬弥见他对什么事都好像一副泰然处之的态度,不由说道。
“担心,害怕,有何用?”阿天看着冬弥,道。
“可……”冬弥顿时又说不出话来,但随后她想了想,觉得这个人既然连疏属山都敢去,那么好像也没什么地方会令他觉得害怕。
“耐心等吧。”阿天说了这样一句,就径自闭目休息,似也懒得再开口跟她说话。
话虽如此,冬弥却仍是担心的,而且害怕的情绪一旦浮上心头之后就再也停止不了,虽然这一次她明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来的,可她也不想平白无故死在跟风神毫无关联的地方,总是要,死得其所,才行。冬弥这样想。
一直等到半夜里,王浚和离靖才回到他们的驻扎地,冬弥一听到动静就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们后立刻迎上前去问,“余大哥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离靖和王浚对视一眼,后者回答说,“找到了。”他的语气沉重,表情也不显得轻松。
“那他人呢?”冬弥自然要问。
“余六……已经死了。”王浚道。
“啊?!”冬弥闻言愣住,呆在原地好半晌,愣愣地丝毫都反应不过来,口中喃喃地道,“怎、怎么会……”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靖在一旁,说了半句之后,就没能再说下去。
“那……那余大哥是怎么死的?”
虽然原本素不相识,但毕竟已是共同患过难,再者余六突然死亡半点由来都没有,危机感瞬间便袭上心头,让冬弥忍不住问道。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兽爪的痕迹,恐怕是被山中的兽类袭击所致。”离靖回答她道,又说,“这里到处是光秃秃的山石,没有植物生长的痕迹,没想到却出现了某种兽类,也许那些……”他的话说到这里,忽地止住了,冬弥一时没注意离靖迟疑的神色,只因她这时听到“兽”已不由自主向阿天的方向望过去,因为他身上也有个咬痕,且不论是妖还是兽,性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阿天此时恰恰睁开眼睛,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并道,“他在哪里?”
听他问来,王浚和离靖又对视一眼,由王浚回答他道,“就在我们刚来之时发现的那堆尸骸附近。”
话音一落,阿天还没什么反应,冬弥却已经被吓到,不由盯着王浚问,“什、什么尸骸?”
王浚看着她,回答说,“这件事我之前没说,是我和余六在第一次出去寻找食物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觉得说出来会让你们担惊受怕,就想等你们先休息够再说。”
冬弥着实没料到,再加上余六的死亡,蓦然间恐惧在她心头扩大,原本并不轻松的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只感觉生机越来越小,死亡的阴影反而四处笼罩。
此时她没由来地又想起王浚跟她说的那番话,在死亡面前,生存的欲望似乎一点一点变得大起来,而原本一心想要求死的心情却因为此时面临的种种危机显得越来越无足轻重,那时怀抱着那样心意的她在现在的自己眼中,忽然间变得可笑起来,而且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她就变得更想安全离开这里,谁都不愿意因为一时的赌气和冲动而害死自己。
“那……我们会怎么样?”她此时不禁要问。
“余六既然已经死了,那我们更加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记住无论做任何事都不要落单,另外,也不要走远,这两点至关重要,听明白了吗?”王浚叮嘱道。
冬弥点点头,离靖亦道,“嗯,我知道了。”
这一夜,不安的气氛在隐隐约约中浮动,因为提到尸骸成堆,冬弥也不敢去看一眼余六的尸体,她此时坐在火堆旁,虽被火堆烤得热烘烘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很冷似的,王浚像是看出了她的惊惧,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般地对她说,“冬弥,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害怕,但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冬弥“嗯”了一声,却仍然抱紧自己,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火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王大哥,刚刚我突然想到,不知道我的未婚夫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都不害怕,一心一意想去侍奉风神?”
王浚听了她的话,不由一怔问,“你先前不是说,他不是自愿成为祭品的?”
冬弥垂下头来,低声道,“那是因为我不愿承认,也是因为只有我固执地认定他是我的未婚夫,其实在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身为祭品这个事实了。”
王浚微微吃惊,此刻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是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心地善良得要命,我们村子一个月就要行一次祭,而每一年都会选择一个人送入湘水,他很热爱这片土地,因此在十六岁那年就自愿成为祭品,他说这是为了保护村庄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有时候总是为了爱上他的自己而感到悲哀,因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根本比不过他的村庄,也比不过那个任性的风神,说着想要杀神这样的话,其实是我疯狂地嫉妒着她……”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才看向王浚,又道,“王大哥,我……是不是很自私?只考虑自己,一点也不为村庄考虑?”
看着她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王浚忽地道,“那又如何?”
“咦?”冬弥反而一愣。
“为自己考虑并没有错,如果为自己考虑而伤害到了别人,那才是错的事,不是吗?”
“可、可是……”
“你只是没有你未婚夫那样伟大的情操和高人一等的觉悟,不用说是你,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肯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王浚又道。
冬弥沉默下来。
“所以,不必因此而感到自私的自己有多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保命都还来不及,又何须去考虑对与不对、是与不是这些问题呢?”
这一番话让冬弥逐渐感到释怀,她一直跨不过的原来是自己这道坎,无处发泄的她只能自暴自弃,以至于险些在湘水上送了性命,但此时此刻,求生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已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这使得冬弥开始对先前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却又不肯屈服,然而性命就如同王浚说的,一生只有一次,应该珍惜才是,是以她翻来覆去只不过是在跟自己交战,最终,王浚点醒了她,直到此刻,她才幡然醒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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