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之泽(十)
闻言,君卿敛脑中“轰”地一片空白,怔了好半晌,忽然露出一抹惨笑,断断续续地道,“……他……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做……”说着,他依稀间想起微王曾希望自己对醉玉忘情之言,蓦然间惊惶之色布满了双眼,“难道……他是为了我那句谎言而故意要考验我才……”
云姬见到他自责到极点的神情,这也是她头一次看见君卿敛如此失措的模样,就见他望着自己失神地喃喃道,“……我该怎么做……难道……我真是错得离谱?”
是他不该提早前去想提醒醉玉姑娘还是不该在那里露面只身挡住函王?是他不该欺瞒微王还是以他的身份做这件事太过托大?他不过是微王身边的一名奴隶,他不该忘记这件事。
“有些事,在我们生存的这种环境下,一定会有人被牺牲的,你若想两者都保住,恐怕比登天还难,再者,那人若如我所想,最后也不可能跟醉玉姑娘在一起,牺牲掉醉玉,对对方而言,未必是坏事……”
君卿敛睁大眼睛看着云妃,这番话从一名女子的口中说出来着实让他吃惊,可云姬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清澈分明,她似是看透了这复杂诡谲又百变的环境,而自己身在局中,早已混沌不请。
“你只要知道,你没有做错,至于微王,他的决定不是我们有资格去置喙的,就算他再珍惜你和爱护你……”她顿了顿又道,“何况我非常清楚,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男儿志在四方,又怎么会如女子那般贪恋这份庇护呢?他越是对你有占有欲,你就越是有志难舒,而你对他有几分感谢,就有几分怨叹不是吗?”
君卿敛因她的话再度愣住,喃喃地道,“我以为……”
云姬了然地一笑道,“你以为你藏得很好?谁都看不出来?”
君卿敛垂眸,低低地道,“小时候意识不到,现在每长一岁,就愈有一种求死的心愿……只因我已经能看到我的将来,如果只是这样,活着对我而言,不过是行尸走肉……微王对我好的同时,也是在禁锢着我的一切,我根本不需要这一切,也许,这次我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抱有如此私心吧……”
“别的女子求都求不得的心意,可在你眼里却视之如敝屣,说起来,这是你的不幸,又何尝是微王的幸运呢?”云姬幽幽地道。
“我带着奴隶的烙印,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会被捉回来,也许,只有一死我才能在来世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君卿敛很少露出真实的表情来,但此时此刻,他再也藏不住,所有的心灰意冷都浮现在了眼底,夹杂着因病而缠绕的一抹倦怠之意,一丝不漏地映入云姬眼里。
云姬喟然长叹,“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太过聪颖,将一切看得太清,便泯灭了活着的希望。”
君卿敛因她的话仔细看着她,忽地问,“你呢?云夫人,我知晓你一直有一个心爱的人深藏在心底,那根琉璃珠制成的发簪你从来不戴,只是将它握在手里,若是你愿意,我想助你离开这里去找那个人,你跟我不一样,我有信心能助你离开此地。”
云姬闻言一怔,她很清楚君卿敛是认真的,是因他不想什么也没留下就死去,就像这次的事一样,他豁出一切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卿敛,你不能轻易放弃,我年华已经老去,就算真的能离开,我也不会再去见他,但你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外面的海阔天空任你翱翔,只要有一丝希望,你就不能放弃。”
“因何?”君卿敛低低地问。
云姬垂眸,半晌才答,“因身份桎梏,因我已为人妇,因当时我也与醉玉一样,但我却从不像她那样贞烈决绝,因而才会活到现在。”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你想保护他,是你不愿他因你而引起纷争。就像醉玉——”
君卿敛的话却被云姬打断,“不用再说。”她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对他道,“卿敛,听我一句,到你再也无力去握住希望之时,再言放弃不迟,尤其是生命,活着,才存在希望,而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君卿敛一时怔忡,但那时的他,还年轻,尚无法完全领会云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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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屋中,一时静谧,夜的颜色慢慢淡去,却因夜明珠的关系丝毫没有影响到廊屋内的两人,好半晌,里面又响起君卿敛低而沉静的嗓音。
“兴许……在别人眼里,一名歌姬的性命微不足道,就算她曾经名满京华,最终依然成为过眼风云,除了她死去的当天,第二天人们就有了新的谈资,而对微氏一族却丝毫没有影响,仿佛它的一切都是对的,说起来着实可悲,醉玉姑娘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却连一丝最轻微的涟漪都掀动不起,我想唯一被影响到的人,应该就是绝少命了。”
“对君公子你呢?难道也没有半点影响?”应皇天问。
君卿敛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片刻后才道,“我本来也以为对我的打击会很大,但我却因为这件事重新认识了自己,和对死亡的态度,而云夫人说的都是对的,醉玉姑娘死了就是死了,死后留不下任何东西,连绝少命在多年后也将她淡忘,反而是对君某的恨意一直心心念念,而君某可以在现在死,也可以在将来死,反正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又为何要自己亲手将自己的希望掐灭呢?”
“君公子的初衷是为救人,却因人心难测之故,导致了意料之外的结局。”应皇天道,“不过我却认为醉玉姑娘是代替绝少命而死的,在那种情形下被发现,绝少命就算不死,恐怕也会少去半条命。”
“应公子说得半点都不错,但原本此事跟我毫不相干,现在却多出了一桩恩怨,而我成了害死醉玉姑娘的罪魁祸首。”
“君公子宅心仁厚,敢作敢当,令应皇天佩服,此事在我看来,绝少命的胆小畏死和微王的疑虑猜忌才是导致醉玉姑娘自尽的最大原因。”
“应公子不用替我开脱,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无法改变。”君卿敛道。
“所谓世事难料,便是如此。”应皇天道。
君卿敛此时看着应皇天,不由地道,“没想到应公子年纪轻轻,却看得如此开阔,若那时的我有你这般视野,恐怕就不会如此自作聪明了。”
应皇天却摇摇头,道,“身在局中,谁又不是如此呢?”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里一片漆黑,显得扑朔迷离,就好像是暗藏一出布局那样。
君卿敛不由被这样迷离的黑色所深深吸引,一时并未出声,便听应皇天又道,“方才君公子总算提到了云姬,听起来,二十年前云姬也如醉玉姑娘一样身陷那样的处境,只是情况没有那么复杂,微王只是单纯看中她而纳她为妾的。”
说到云姬,君卿敛的神情愈发复杂,他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并未想到云姬会那样做……”
应皇天注视他,道,“会帮助你离开微王,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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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君卿敛万万没想到的事。
那件事就发生在去年秋天,距离醉玉自尽那年已将近七年。
秋狩结束,周王大宴群臣,除了微王、函王还有散伯王、裘王等贵族全部到场,这样的场合,君卿敛现在已是难得随行,而他既然去了,自然毫不意外再度与绝少命在宴会上碰面,自醉玉死后,绝少命整个人都变了,他在函王面前收敛了本性,看起来温顺乖巧,偶尔才会为了讨好函王故意与其他侍宠争风吃醋一番,只是眼神之中那一抹极端的风致变得不再单纯,而是藏着一种深深的心机,再加上这几年的磨练,使得绝少命的美混合着一种无论男女都无法抵御的妖孽之气,函王身边大多是这样的人,绝少命尤其出色,因此现在函王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仿佛离不开他一样,据闻他在函王府里也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他的聪明就在于知道适可而止,同时又将分寸掌握得极好。
而君卿敛,一样是自那年之后,微王的身边除了他之外,多出了另外一个人来,便是他曾言要送予函王的凤怀惜,现在在微王府中,大家都知道君卿敛的地位不如凤怀惜,只不过每每被人们提到,凤怀惜仍然排在君卿敛之后,这使得凤怀惜一直对君卿敛怀着妒恨之心,总想要胜过他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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