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白石城,依然是白石宫,只是一夜过去,换了主人。
福灵一进宫门,就看到了荷花。
荷花跑过来行了礼,笑说道:“樊将军嘱咐我,在此恭候郡主到来。”
福灵喜出望外,一把抓住她手:“老天垂怜,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荷花用力点头,“郡主也好好的。”
福灵一手拉着荷花,一手拉过独孤娘子为她引见,独孤娘子对荷花拱手道:“多谢你照看郡主。”
荷花红了脸,摇着手说道:“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给了郡主都是应该的,何况我也没做什么。”
三人说着话进了房中,福灵亲自动手,帮着独孤娘子卸了甲胄,让荷花拿一些吃的来。
独孤娘子笑道:“吃喝倒在其次,我最想洗澡。”
荷花的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忙笑说道:“可以一边洗澡一边吃喝。”
福灵笑说好主意,荷花便指派着人准备。
独孤娘子泡在浴桶中,桶沿上搭了小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骆驼奶,香软的点心,几碟风干的果子。
“怪机灵周到的。”福灵笑着拍一拍荷花,坐在她身旁,与她一起为独孤娘子擦洗。
独孤娘子也不忸怩,由着二人忙碌,她只管吃喝。
吃饱喝足满足叹气,突伸手抓住福灵的手,覆在了肚子上,福灵呀的一声瞪圆了眼:“在动,你肚子里在动。”
“我舒服了,她也舒服了。”独孤娘子笑道。
“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福灵笑问。
“我觉得是女儿。”独孤娘子笑道,“动的时候又温柔又文静,好像怕我疼似的。”
福灵兴奋不已:“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
其实福灵想说廖恒一定也喜欢女儿,却不敢提起他的名字。
独孤娘子沐浴罢自去歇息,福灵也舒舒服服泡个澡,吃一些东西,趴在榻上发呆,想念边城大将军府上房窗下的大炕,冬日通着火灶,热乎乎的,夏日里风送清凉,院子里一对沙果树果实累累,明庚早起时在树下舞剑,翩若惊鸿皎若游龙。
分开不过一个时辰,竟有些想他了。
进了城将她送进宫门,早有人在候着,一见到他忙忙跑过来,说是樊将军正等着禀报军务,他放下她骑马走了,也不知忙到何时才能过来。
手托着腮咬着唇笑,慢慢红了脸。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荷花进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小姑娘。
两三岁大,白嫩圆胖,穿粉色衣裤,头上一对双丫髻,红樱桃般的小嘴嘬着大拇指,一双丹凤眼里满是困意,茫茫然看着福灵。
福灵忙起身问道:“可是胡兴的女儿?”
荷花点点头,笑说道:“樊将军亲自审问了久闾后两位贴身的侍女,孩子就藏在国师书房后一座阁楼中,那侍女说国师不喜读书,甚少进书房,是以从未发现。”
福灵一声叹息,招手道:“小家伙困得厉害,抱过来放在榻上,让她睡吧。”
杏花刚把孩子放下,独孤娘子进来了,看见孩子两眼放光,坐到榻上一瞬不瞬盯着,笑对福灵说道:“太惹人疼了,给我吧,跟我女儿做个伴。”
“不行。”福灵毫不留情拒绝,“这孩子我得留着。”
“你不给我的话,我女儿就得孤零零一个人。”独孤娘子手抚上腹间。
福灵想问她,你就不指望廖恒回来了?看一眼荷花,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装糊涂道:“怎么会是一个人?你可以再生啊。”
独孤娘子蹙了眉头,福灵顾左右而言他:“将玉茹姑娘带过来吧。”
“带她来做什么?”独孤娘子不解道。
“荷花好好的,孩子也找着了,不必再留着她了。”福灵轻描淡写道。
不大的功夫,独孤娘子手下两员女将带了胡玉茹过来。
胡玉茹一脸清高孤傲,昂然站着,突一眼看到荷花,咬牙骂道:“背主求荣,吃里扒外的贱人。”
“玉茹姑娘错了,你我并非主仆,我只是云居寺的小尼,静慧师太派我暂时服侍你而已。”荷花笑道。
“你如何会认得金福灵?还跟她这样熟?”胡玉茹质问道。
“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早在京城时就与郡主认识。”荷花笑道。
“你是她派到我身边的奸细,对不对?”胡玉茹尖声道。
“我是奸细没错,却不是郡主派我去的。”荷花笑道。
胡玉茹抖着唇问道:“难道是明庚哥?他不相信我?”
“你值得相信吗?”福灵一笑,指指榻上的孩子:“这是你的侄女,你可要抱一抱她?”
胡玉茹切了一声:“我最讨厌孩子了,又脏又臭又闹腾。”
“这孩子长得像你,你要不要看上一眼?”福灵又问。
胡玉茹眼睛都不抬:“你想怎么处置我,下手就是,用不着假惺惺的。”
“我不是假惺惺,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有没有人性。”福灵笑笑。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胡玉茹哼了一声。
“有的话,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孩子在这世上还能有一位亲人。没有的话……”福灵顿住,唤一声荷花道,“抱着孩子去你房里睡吧,你也歇着去,我这儿需要人的话,可吩咐独孤将军手下的女将,你尽管放心。”
独孤娘子点点头,对荷花道:“去吧,有我呢。”
荷花抱着孩子向外走去,经过胡玉茹身旁时,胡玉茹依然没看孩子一眼,双手被捆着不能打人,猛得飞起一脚踹向荷花,荷花伶俐躲过,抱着孩子出了房门。
胡玉茹气咻咻看向福灵,福灵笑笑:“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你既没有人性,那就留不得你了。”
胡玉茹一声嗤笑:“你敢杀了我不成?”
“有何不敢?”福灵朝独孤娘子伸手道,“借簪子一用。”
独孤娘子拔下头上长簪递了过来,福灵握在手中,缓步来到胡玉茹面前。
胡玉茹看她手中发簪,分明是一把锋利的小剑,不由后退一步,扬起下巴问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福灵抬起手,想着蔡骧临死前那一幕,小剑尖端指向胡玉茹的心脏。
胡玉茹骇然愣住,福灵道:“我不像你爱折磨人,我会给你个痛快。”
“金福灵?你敢杀人?”胡玉茹不置信看着她。
福灵手下一用力,小剑刺破她的衣服抵上皮肉,胡玉茹惊得连连后退,后背撞上墙壁方才站住。
她退一步,福灵进一步,她停下的时候,福灵手腕下压,小剑刺进皮肉,胸前传来尖锐的刺痛,胡玉茹被痛意所激,恶狠狠看着福灵:
“金福灵,我双手被绑,右肩有伤,你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我们比过,骑马舞剑,我一样不会输你,还有我的箭术,你只怕连弓都拉不开吧?”
“我不和你比,我为何要和你比?”福灵一笑,手下猛然用力,长簪若利箭,狠狠插入胡玉茹的心脏。
胡玉茹脸上僵住,愣愣看着插进胸前的长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福灵一咬牙,长簪拔出,鲜血喷溅而出,晕染着胡玉茹胸前的衣衫,染红了她身后的墙壁和脚下的地板。
她沿着墙滑倒下去,大睁着眼看着福灵,目光中满是不甘,大张着口喘息着说道:“金福灵,我竟然会死在你的手上,你的手上,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头歪向一旁,没了声息。
福灵没有看她,缓慢转身,步伐僵硬走回榻边,咚得一声坐了下去。
独孤娘子唤一声来人,吩咐她们把胡玉茹尸身抬走,将地板和墙壁擦洗干净。
看福灵呆愣坐着两眼发直,轻轻抽出她手中长簪,拿过帕子仔细擦拭。
默然半晌后,福灵终于开口,颤声说道:“我杀人了。”
“吓着了?”独孤娘子奇怪问道,“那你为何唤要亲自动手?”
“我总是心软,总是觉得明庚残忍,即便他杀的人该死,我还是觉得他残忍。”福灵呆呆说道,“我就想着,我不如杀个人,手上沾了人血,就不会那么心软,以后再面临险境的时候,就算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独孤娘子摇着头笑:“你为了大将军,可真是用心良苦。”
说着话唤来人,命她们服侍福灵洗净双手换了衣裳。
福灵喝几口热茶缓慢回魂,终是忍不住问独孤娘子:“廖恒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她说道。
福灵心中一喜:“写什么了?”
“说他以后要留在京城辅佐文毓郡王,侍奉于父亲膝下,不再回来了,让我保重。”独孤娘子道。
“你回信了吗?”福灵忙问。
“人都不回来了,何必回信?”独孤娘子低了头。
福灵无奈,想一想又问:“他就写了这一封信?”
“就这一封。”独孤娘子道,“还捎来两盒香膏,说是玉门关风沙大,抹上这香膏可防止皮肤皴裂。”
“看来他心里有你。”福灵雀跃道。
“郡主也有两盒,二夫人徐夫人程夫人都有。”独孤娘子站起身,“我睡去了。”
福灵追了上去:“我陪着你。”
二人脚抵着脚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门外有女将禀报道:“大将军回来了,正找郡主呢。”
福灵一跃而起,拍一拍独孤娘子道:“你也困了,赶紧睡吧,我走了啊。”
“我还不困……”独孤娘子话未说完,人已跑得没了踪影。
福灵一路小跑,到了廊下,一眼看到他站在房门口等她。
穿戴一新神清气爽,扬唇冲着她笑。
福灵跑过去一头扎进他怀中,问道:“吃过饭了?”
他抱住她,嗯了一声。
“沐浴过了?”
他又嗯一声。
福灵轻嗅着笑道:“真香。”
他亲亲她头发:“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她牵着他手进了房中,开始动手动脚。
他僵着身子不动,福灵挨挨蹭蹭说道:“分开五个多月了,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吗?”
“我想你。”他一边说,一边无奈躲避。
“你躲什么?”福灵甩开他手,红了眼圈。
他说个我字,手足无措看着她,软着声音央求:“别哭。”
“那你为何躲着我?”福灵嚷道,“你信了胡兴的话,以为我跟他有什么是不是?”
“不是。”他连忙说道,“是我腰间受了些伤,郎中说伤口愈合前不能同床。”
“受伤了?怎么受伤的?”福灵急忙摁他坐到床上,撩起衣裳去看,腰间有一个圆形的伤痕,大概指甲盖大小。
“伤口不大,可是扎得有些深。”他放下衣裳,“郎中说,再刺得偏些,我就得断子绝孙。”
福灵啊了一声,又去撩衣裳,急道:“是谁伤了你?是不是胡兴?可这也不像剑伤啊,倒像是……”
盯着那伤口琢磨着,突然掩了唇,惊恐说道:“难道是我磨的那根小棍?”
他没说话,福灵想起昨夜里听到滋得一声轻响,分明是扎中了,又想到他带着伤背着她一路疾奔,其后上马疾驰,整整一夜不曾停歇,白日里也没治伤,没事人一般,全心顾着她。
“那根小棍本来是预备着自尽用的,或者刺胡兴几下也成,怎么偏偏刺中了你?我可真是没用。”福灵泪水涟涟,自责不已。
“别哭了。”他为她抹着眼泪哄她,“郎中说养些日子就好。”
“你答应我,以后不可拼命,任何时候都要先顾着自己。”福灵看着他。
“那你也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想着自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他也看着她。
福灵点了点头。“我与胡兴没什么的,你信与不信,我只说这一次。”
“我信。”他说道,“胡兴最厌恶光头的女人,厌恶到看一眼就哆嗦。”
“你也知道?”福灵好奇道。
“我自然知道。”他笑笑,“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山间偷看小尼姑洗澡,被老师太逮住了,老师太将他带到尼寺里,罚了他半个月。”
“罚他什么?”福灵扑闪着眼。
“罚他侍奉老师太。”他说道。
福灵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你跟他一起偷看了?”
“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见面抱着我就哭,一边哭一边说,又逼着我发誓,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跟谁都没提过。”他皱了眉头,“这会儿一想,似乎从那以后,他对我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亲密,有时候又疏远。”
“他怕你泄露他的秘密,于是跟你亲密,他又怀疑你告诉了旁人,于是跟你疏远。”福灵道。
他点点头:“其实当初他只要跟我提一句,告诉我他讨厌我,不愿做我的朋友,我又怎会纠缠他,可他从未说过。”
“你还当他是朋友吗?”
“曾经是朋友。”
“可他临终前都不放过你。”
“不过是一些没用的狠话。”他笑笑,“他向我认输了,而且,他相信我。”
“他怎么认输的?”
“他说成王败寇。”
“他怎么相信你的?”
“我答应照顾她的女儿,他则痛快赴死,否则以他的性格,定会垂死挣扎。”
“男人间的友情真是看不懂。”
“女人间的,我也一样看不懂。”
福灵趴在他怀中,仰脸看着他: “明庚,我把胡玉茹给杀了。”
“你杀的?”他诧异道,“你自己动的手?”
福灵点了点头,在他胸前比划着:“我借了独孤将军的簪子,一下子刺进去又拔/出/来,她很快就断了气,我没有折磨她。”
“找人勒死就算,你又何必手上沾血?”他揉揉她头发。
“我想让自己变得残忍一些。”福灵道。
他愣了愣,随即笑问道:“为了我吗?”
福灵点点头,他抚着她的短发:“我今日对久闾后说的话,你相信吗?”
“相信啊。”福灵枕上他的肩头。
“只有你会相信,独孤娘子与樊将军邹开他们,都知道我在胡扯。”他说道。
“为何?”福灵不解道
“因为他们都明白,只要是敌人,无论老弱妇孺,我从来悉数诛杀,一个不留,以绝后患。”他说得云淡风轻。
福灵打了个寒战,默然片刻问道:“你为何要胡扯?”
“其时我军已是疲惫之师,阿那弥带领的三千守军则斗志昂扬,我必须打击对方气焰,助将士们一臂之力。”他说道。
“那,是谁放走了久闾后?”福灵问道
“是廖恒,当时经过一场大战,他正疲惫不堪,久闾后给他看了襁褓中的孩子,他一时糊涂心软,就信了她的鬼话,放走了她。后来我们杀进狄国王宫,遍寻不见王后和太子,他才醒悟过来。我对他执行军法,打了三十军棍,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久闾后为何会将你错认做廖恒?”
“都是满身血污形同鬼魅,她自然分辨不出,我能说出当年细节,由不得她不信。”
福灵不解看着他:“可是,你放过了胡兴的孩子,她一样可能带来后患。”
“当时我手中的剑就要斩落下去,想到你在身后看着,我停了下来,想了想你会怎么做。”他亲亲她的眼,“所以,你不必让自己变得残忍,你只要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会约束自己。”
“你是为了我吗?”福灵仰起脸亲吻他的额头。
他点头:“我曾经杀人如麻,却从不后悔,被人叫做魔王,我也毫不在意,可我不想让你厌恶我或者惧怕我。”
“你为了我,会变得仁慈吗?”福灵亲吻着他的脸。
“就算不会仁慈,我愿为了你,收敛杀戮之心。”他轻声说道。
“郎中有没有说,不能亲亲?”福灵唇贴上他唇。
“没说。”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一切静谧,二人彼此靠近,肆意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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