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齐晋二六六年冬,医者仁心
【易开栾】
易开栾听说琴仙岛上住着一名神医,世间万种疑难杂症在“鬼医圣手”手中都不是问题。毕竟他多年求医未果,看着自己两条快要废了的双腿,于是决定拄着拐杖前往琴仙岛碰碰运气。因为双腿已经到了只要走一步就会有如万蚁噬心般疼痛的地步,出门走路如果只靠自己支撑,便走不了远路,他的双腿顽疾比三年前更加严重。
靠着这样两条如同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废腿。就根本别想还能撑到琴仙湖去,于是易开栾从屋子里慢慢杵着拐杖走出来,叫上了自己的邻居,希望邻居可以帮帮自己。
邻居是真好心,便一路扶着他,还帮他雇了马车,来到了城东琴仙湖。
传闻琴仙湖有一种魔力,会使人在湖里迷失,大雾弥漫的时候,很难让人辨清楚方向,若非得到琴仙指引,无缘之人将永远找不到琴仙岛的入口。
易开栾被扶着走到了琴仙湖渡口,可是他们来到了这里,却为下一步犯起愁来——因为这里是个没有船只的空头渡口,没有船就没办法渡到对岸去,也就没有办法去寻找传说中的琴仙岛。
正在那里发愁着,易开栾便看见一名市井打扮的男人走过来,穿着普通的麻布衣服,头发干枯凌乱,留着细碎是胡渣,眼窝深陷,有很重的黑眼圈,吊梢死鱼眼,一看这状态就不好惹的样子。
可是很神奇的是,这渡口本来不见一艘船的,也就是易开栾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家伙身上一错神的功夫,湖面上就多出了一艘木船,那死鱼眼一脚踩在船帮上,回过头来打量着易开栾:“你要上来吗?”
这船并不大,但容纳三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不过邻居推辞着,说自己就把易开栾送到这里,渡过去之后的路就靠易开栾自己了。
估计是这小百姓怕了那死鱼眼一副见谁都要杀的样子,要是一同上了船,易开栾这瘸子模样还拖自己后腿,本来气氛就诡异得很,他可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易开栾倒不在意那么多,他跟着死鱼眼上了船,驶进了绿色的雾气之中,全程那死鱼眼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易开栾也不敢随意发话,于是沉默了几乎有半个小时,木船停靠在了一座小岛岸边,死鱼眼下了船之后就消失在了林子里,留下易开栾一个人艰难地撑着拐杖从摇晃的木船上下来。
等到易开栾刚一离开木船,那木船就消失不见了。
三年前,易开栾在恙城结识了程也,程也小伙子年轻气盛、侠肝义胆,非要拉着自己结拜兄弟,不过疫病爆发之后,易开栾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最坏不过就是病死在了这场疫病之中,易开栾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徒增叹息。
只是他骗了程也,骗程也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这件让他多少有些为难。因为事后才觉得,无非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他其实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易开栾。但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更多。他去看过大夫,大夫告诉他,他的失忆是脑震荡造成的。
他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是怎么和脑震荡扯上关系的,只是心里有个疙瘩,他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之前的人生糟糕透了,所以才想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忘掉,这样他就能彻底以新身份生活。
可是越想忘记自己的名字,却越记得牢。
【付清萍】
当赵哀绕过竹林,远远瞧见木屋坪前冒起了滚滚浓烟,吓得他以为付清萍的小木屋出了什么事,说时迟那时快,他跑过去的速度仿佛比豹子还快,结果跑到跟前却发现付清萍只是在烤鹅。
“你是不是要吓死我?”赵哀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喘着大气,瘫在地上,本来就没多少气的他马上就要闭眼一蹬腿了。
“我烤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吗……”
“我以为你吃素……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生火。”赵哀长舒一口气,慢慢地坐起来,看样子是缓过神了。
“不吃肉还不如死,我给你熬药也是要生火的,你活得也太素净了,难怪提不起对生活的乐趣。”付清萍瞅着赵哀,拨了拨赵哀乱糟糟的头发。
他们的相遇是在六年前的麒麟山上,当时赵哀正在追杀他的目标,遇上来麒麟山采药的付清萍,而那一天,付清萍正好失去了她的师父。
付清萍与她的师父在麒麟山上走散,却意外地遇到了因为目标比较棘手也身受重伤的赵哀,于是付清萍找不到师父便拽着受伤昏迷的赵哀回了琴仙岛。
半个月之后,赵哀的伤口恢复过来,付清萍却听到了她师父那日便已坠崖身亡的噩耗。
赵哀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刚刚七岁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意外地比自己还要冷静。
不过她怎么可能不伤心呢,如果不伤心的话,也不会药都快熬干了也没有注意到吧,看到付清萍这样,赵哀便更加难受了,他原本就有抑郁症,连自己都安慰不好,怎么安慰这个小姑娘?
这会儿心郁气结,头晕眼花的,一口气供应不上来背过气去,咣当一声重重地栽在地上。
巨大的响声也终于把付清萍拉回了现实,她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赵哀,又看了看已经干掉了的坩埚,付清萍叹口气,赶紧放下蒲扇,把坩埚从火上拿起来,再走到赵哀身边把赵哀拖进了房间里安置好。
没有了师父的陪伴,本来就很安静的付清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不过幸好还有赵哀陪伴着她,即便赵哀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每次还要麻烦付清萍这个小了自己二十岁的小姑娘,本就严重自我怀疑的赵哀就更加羞愧了。
他们俩的关系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我今天带给你一个人。看起来腿脚不利索,应该是来找你看病的。”赵哀说。
“那你怎么不把他带过来?你把人丢在哪里了?”付清萍取下烤鹅。
“我不喜欢他,就没有给他带路。”赵哀倒是直爽得很。
他身上的问题可不止是自卑抑郁,还有对于人群与社交过于消极和避世的态度,他讨厌热闹、讨厌人群,总是最大可能地避开与陌生人的对话,付清萍是这几年来赵哀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或者还有一种从潜意识里油升的父爱和对救命恩人的感恩,让他只有在面对付清萍的时候才能完全放下戒心。
可是拄着拐杖的易开栾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们,不过当付清萍刚一看到易开栾的时候就怔住了一下。
但好在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只是微微愣了一秒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赵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自然易开栾也没有。
不过易开栾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据说“鬼医圣手”是一名六十高龄的老者,看到付清萍的以后还以为这个小姑娘是圣手的孙女。
于是易开栾还很亲切地和付清萍打招呼:“我是来向鬼医圣手求医的,小姑娘,请问你是圣手神医的孙女吗?你能带我去找爷爷吗?”
付清萍听了僵了好一会儿,然后弱弱地说:“这里只有我一个略懂医术的黄毛丫头,‘鬼医圣手’是什么奇怪的外号?”之后看向了唯一可能到处乱说的赵哀。
“我是没办法,他们都在问我,问得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就随便说了一下。”赵哀看着付清萍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这件事,明白过来之后悲伤地叹了口气。
付清萍耐心地将易开栾请到了室内,查看了易开栾的腿疾情况,便背着篓子就要出门。
离开那座小木屋之后,付清萍第一次是真的情绪失控了,她坐在一片无人的林子放声痛哭起来,当她看见易开栾那张脸的时候,无望而不敢置信的情绪被压制着她透不过气来,她和师父在麒麟山上采药的时候,就见过这张脸,他和师父发生过冲突,当时就吵得特别厉害。
她想上前把师父拉走,可是师父之前就已经警告过她,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管师父,采好之后就一个人先回到琴仙岛,等师父回去。可是半个月后,等来的却是师父的死讯。
金银花、玄参、甘草、艾叶、红花、当归、合欢……总之相干的不相干的,付清萍都决定多采一些储备,就算不给易开栾,赵哀也是需要的。
她漫山遍林地循着,找到虎杖蓼草的时候蓼草旁边正生长着一簇鲜艳的曼陀罗,仇恨顿时又涌上心头,曼陀罗是毒药,只需要加进易开栾的药中,就能够慢慢地杀死他,为师父报仇……
易开栾得到付清萍第一次施针治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琴仙岛上,但是一般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腿脚不方便的他也不能走到哪里去,无所事事只能待在屋子里等。
琴仙湖的湖水绿得很透彻,没有一丝杂质,但如果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而且只有一个人,连搭话的伴都没有,心境不一样了,看着湖水也就不一样了。
这种绿,很容易让人心慌失措,让人走火入魔。
赵哀并不是一有时间就往琴仙岛来,他只是过来喝药的,或者说,如果不是付清萍规定他必须一个月至少来一次,他也只想窝在他的弹丸之地,沉沦在仓库般的黑暗之中。那种绝望痛苦的情绪涌上来,连对付清萍的牵挂都敌不过。
而付清萍老是背着篓子往外跑,整天整天地找不到人,按她的说法就是漫山遍野都是自助餐,所以不能浪费时间辜负亟待采摘的草药的心意。
不知道付清萍一个人住在这小岛上是不是也一天到晚不归家,易开栾无聊的时候就去偷偷看看付清萍晒的药。他倒不懂那些草药,只是凑近看一看,不会去翻动,天天这么一出打发时间。
因为几乎是一个人待着,也等不到付清萍回来吃饭,所以有时候饿了,易开栾还要自己找东西吃。易开栾真的不懂付清萍,那么小一个小姑娘,一个人能在外面吃些什么呢?她的草药自助餐也不能饱腹不是吗?
长年累月一个人住在这里,真的不会疯掉吗?
他就站在草药架旁边站立着,突然下意识地浑身一个激灵,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水面一片漆黑,自己也没有掌灯,一切光源就只有月亮。
他回头一看,就看到杀气沉沉般的付清萍,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妹子……你回来了?”易开栾抖抖搜搜。
付清萍没有说话,放下了篓子,递给易开栾用叶子包着的半只烤鸡,然后扶着易开栾坐下,坐了开水,加入中药,用这药汤给易开栾泡脚。
然后坐在易开栾的对面,就一直紧紧地盯着那一桶药汤。
“你在想什么?”
“你这双腿再晚一些时日,便真要废了。”
“那……易某多谢小神医。”也不知道付清萍想听什么话,易开栾心里酝酿着,就是嘴笨,也说不出其他。
“我在你每天喝的药中加入了乌头、曼陀罗、钩吻、藜芦、半夏、天南星……”
“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懂啊……只要能治好我的这双腿的,你加什么都可以。”
“但这些远远不够,如果要更快治愈你的腿疾,最好是用到砒霜。你这开裂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砒霜溶解进了水里,会从你裂开的伤口渗透进你的血肉,还有五脏六腑。”
“你……你在说什么?”易开栾听着听着觉着不对劲了,他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他被付清萍威胁了,无论是曼陀罗还是砒霜,可都是毒药!
付清萍对他的敌意忽然肉眼可见,他吓得赶紧把脚从桶子里抽出来,两条腿踩在地上,皲裂的伤口又被撕扯开,疼得易开栾摇摇晃晃。
他不小心碰翻了桶子,浑身一股阴冷之气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趾头,他身后的那把椅子也跟着倒下,霹雳哐啷的,整个场面都失去了控制、好不热闹,房间里的一切能动的物品,像是锅碗瓢盆什么的,全跟着摔在地上:“你要杀我?谁要杀我?”
可是付清萍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张矮凳上,即便桶子已经洒了,她的目光还盯在原来的位置,但这时,那里只剩下一滩水渍。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
“你到底听了什么传言?”
任易开栾如何辩解或者挑拨,付清萍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等到易开栾冷静下来的时候,付清萍才站起身来,一脚揣在易开栾的膝盖骨上。
易开栾吃疼,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付清萍这才边拿巴掌按着易开栾的脸将他仰面按在地上,边拿出针包取出数十根针刺进易开栾的四肢,然后将裹着地上打翻的药汤的毛巾继续盖在易开栾两条难看的腿上:“这药很珍贵的,你不要给我浪费了。”
“你要杀我!”易开栾像是被点了定穴,只能无能狂怒,根本都动不了:“这药里有毒!你要毒死我!”
“我要真下毒,你当天就死了,砒霜的毒性你不会不知道。”
易开栾不敢说话了,小姑娘长得这么标致,怎么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呢?
“你杀了我师父,报仇是我的决心。但你是病人,救你也是我的本分。我要把你的腿治好,再堂堂正正地杀了你。”
“我根本不记得!”易开栾气势弱了许多。
“不记得不代表你没有做过,你不想找回你的记忆吗?说不定你的失忆就是因为这件事造成的——那天,你和师父发生了争执,一起落下山去,你失去了记忆,而我的师父失去了生命!”
易开栾在付清萍面前处于绝对的弱势,他说什么都是他理亏,因为人家小姑娘虽然厌恶自己,却没有假公济私,嘴上说的是加了毒药要毒死自己,却还是拿着珍贵的上好药材来治疗自己的腿疾。
易开栾彻底冷静了一下,反思起来,刚刚却是自己心胸狭隘、关心则乱了,这小姑娘要杀自己,何必再忍着这两个月,第一次为自己治疗的时候就可以杀死自己……
“你的腿疾太严重了,要先用玄参、当归、甘草、忍冬配置固安汤给你慢慢调养,半年之后再用虎杖增骨,这种调理会温和一些。”付清萍若无其事地为易开栾的双腿做着热敷,好像刚刚与易开栾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矛盾。
“半年?”易开栾嫌治疗时间太长,他在这里呆了两个月就已经要疯了,哪能想到还要四个月。
“花半年时间治你大半辈子的腿疾,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付清萍将易开栾扛到了床上,然后开始整理起那些乱七八糟摔在地上的东西。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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