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最终也是风平浪静地结束。
这些天里王桓多数留在宅子里,祁缘每隔几日便来为他看脉。天气渐渐回暖,生活亦稍落安稳,王桓身体也就渐有起色。
只是身子利索了,某人心中便也忍不住又惦记起那金樽浊酒来了。却没了玉嫣替他时常送来,他便只能软磨硬泡地让青樽替自己跑这一遭。
提起玉嫣,近来玉嫣行踪的确隐秘,少有见人,牌子挂上了也只是会见一二相熟客人。
佳人萦绕心头,却难以鹊桥相会,祁缘心中早已郁闷不止,又每次来到王桓处,见他大病方愈又酒瘾重来,不由得愠怒烦闷交加,免不了又是一番嗔痴啰嗦。
再说那日淮南府中一场闹剧,个中过程虽血泪交加,但谢宁的禁足令最终还是在谢蓁蓁不情不愿之下给解了。
谢辽与王桓后花园一日谈话后,谢蓁蓁见谢自己父亲明知王桓重新回来深有筹谋,却在他与谢宁来往次事上并无多作阻挠,也便心中再愤愤不平,但始终尊者亦无多言,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加之王桓那日离开之前,也难得与谢宁一番肺腑,陈情由正陈述身为王府独子,身负的是继承之责,如今更不再年少,应犹始学有进益。过去胡闹皆因他王桓而起,若如今又以自己而落下将军府后无继人的骂名,他只会终日惭愧而不得安生。
谢宁见如今王桓既已回来,且父亲也没多话,一直以来的担忧才得放下。
说起他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王桓一番话后,也开始提起心肝跟随谢辽出入军中,学习治军之道。
有时入宫陪伴谢文昕一二,谢文昕见谢宁虽有练兵之程,谈话中却从不涉及朝廷之事,而如今许卓为仍在朝中一手遮天,就算王桓还在谢宁身旁,但谢宁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尽管顾虑犹然,但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又想起了年少时的亲近,也渐渐放下了先前对谢宁的抵触。
三月第一道春风终于将怡都城里赖死不走的去年余寒吹散,岷江边上杨柳依依,城里各处鸟语花香。
三月初五,昨夜小雨,晨起微有凉意。
清晨的冷风吹过庆律寺,寺外薄雾弥漫,一狱吏手上甩着一个快掉漆的食盒,行色匆匆地往寺门走去。
门前的守卫站守了一个晚上已经又累又困,这狱吏刚跑到他面前时,他觑了他一眼便将他拦下,傲慢地说:“你手里提着的是啥怎么这么香?给我瞅瞅,爷我守了一晚上,连粒米都没下肚皮的,可把我饿死了!”
这守卫边说着,边就伸手要去抢那食盒子,谁知那狱吏却慌慌张张地将食盒子往怀里一抱,将身子往旁扭开,不耐烦地说:“把你那猪蹄子给拿开!这是给你的吗?也就知道伸手就抢!也不瞧瞧这是给谁买的,要少一块,等会儿何大人可得把我/干/死!”
守卫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便给那狱吏把门给开了,瞥着那狱吏走远了,他才往旁边地上唾了一口,愤愤不平地低声嚷嚷道:“还不都是许卓为养的狗,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呸!”
庆律寺八层高,其外部设计却简单,寺中心以螺旋状楼梯往上,每层对外则是包围式楼层。
狱吏快步地走到三层,路过关着简中正的牢房时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却只能靠着抬头窗户照进来的那点亮光模糊看到一个将头埋在双膝间的身影。那狱吏也不做逗留,快脚就往旁边的明室里走去。
称为明室,却只三面墙身半开放的暗房,东面墙上留有镂空窗洞,晨起有光而透亮,日暮以西沉漆盲。
明室中放破损四方木桌,桌子四周只有三边各放跛脚掉漆木椅。
狱吏到门口处便见何联正坐于桌边,桌上烛台燃灯,红烛烧得只剩半指高,何联正借着那明灭晃动的烛光低头看着桌上摊开平放着的狱目册。
狱目册详细记载着每一位被关进庆律寺的人的名字,罪状,以及审判过程中疑犯的一言一行。
狱吏见何联目不转睛,食指在纸上缓缓划过,脸色却如铁般发青,他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连忙将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刚将食盒放到桌面打开盖子,何联微微抬起眼皮瞄了里头一眼,皱了皱眉,沉声说:“这不是船头老王家的?”
狱吏面露难色地说:“大...大人,这...这小人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我也就是跟往常一样,天没亮的我就往船头那边跑去了。谁知那老王今天竟没开铺子,我都还往他家上敲门去了。他家的夫人出来哭着给我说这老王昨儿个忽然就病倒了。我这儿不赶紧的就跑去了满新楼,让里头厨子先给大人您做上一份儿一样的...”
何联斜睨狱吏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也没再多说,点了点指头示意狱吏将那菜肉包子拿出来,他伸手抓着一个包子就往嘴里送去,然后又低头继续看着狱目册。
狱吏见何联没有责怪,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他正拿起水壶要给何联的茶杯满上,何联这时忽然微微抬头,目光凝在他手上,沉声问:“老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病了?”
狱吏一听,顿时便来了精神,他连忙说:“何大人您这么一问,这说来可真是件怪事儿!”
何联缓缓抬头,脸带疑色地看着狱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何联来了兴趣,狱吏顿时兴奋,可他转瞬又故作神秘之态,稍微凑到何联跟前,伸手挡在嘴边,低声说:“咱这怡都城里最近不一直在闹鬼嘛...这沅陵侯府的,亭国侯府的...这船头老王啊...就是被这些鬼给吓死的!”
“胡闹!”何联顿时一掌拍在桌面,脸起厌烦之色,瞪了那狱吏一眼。
谁知那狱吏却急了,他说:“大人这我可真没骗您啊!大人您这些日子都在寺里忙着您是不知道,早些日子那沅陵侯府闹的鬼还没抓到呐,这会儿子刚被满门抄斩的亭国侯府里也闹鬼了!”
何联不由得皱眉,很快又冷声说:“鬼神之说不过就是骗骗无知妇孺,你都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还信如此荒诞之话,简直不知所谓!”
“哎呀,大人,这老话都说了,这鬼神的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毋要信其无不是?”这狱吏急得直跺脚,他又探头向前,说,“今天这老王他家的娘子跟我说,说这老王,昨儿个晚上的,是被那些冤鬼一路追回家里头的!”
何联一听,那眉心皱得又紧了些,狱吏见何联没有打断,便连忙继续说:“他娘子还说啊,这些冤鬼都是知事儿的!而且啊,也都是生前在咱这儿受到过委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头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您就好老王做的那包子,每日风雨不改就是要吃上一笼,所以便缠着老王,让他将他们的冤屈都弄进这包子里一同送进来,好让他们喊冤...”
“放屁!”何联这时忽然猛地一掌打在桌面上,接着顿然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狱吏,冷声骂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张小破桌子被他一掌拍下差点就要散架,那狱吏被何联猛然一下子吓一大跳,脸色“唰”地发白,顿时趔趄往后退开了两步,幸好马上扶在了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何联站起后一直厌烦地盯着他,随后一手将那狱目册愤然合上,余光瞟了那食盒里还剩下的几个包子一眼,脸色却越发难看,他骤然大袖一挥,边转身离开边冷声说:“不吃了,都拿去喂狗吧!”
何联前脚刚走出这明室,那狱吏才“呼”地长舒一口气,谁知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铁链相撞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沙哑的嘶声传来:“我要见陈圳!让我见陈圳...让我见陈圳...”
狱吏闻声连忙跑到明室门口,一见却不由暗暗吃惊,那发髻松散蓬头垢脸的简中正正双手死死抓在牢房的铁栏上,嘶声裂肺地对着路过的何联哀声低吼:“我要见陈圳...”
简中正身上素白的里衣早已破烂,上面还沾满着深褐色的血迹,头发凌乱地盖在脸上,他双手扼在铁栏上的动作就像一只被抓的野兽在野蛮地挣扎。
他一边哀嚎,一边不停地用力摇晃着铁栏,他手脚上的铁铐刮在铁栏上,发出了阴森空洞的铃铃响。
何联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他蓦地往后退出一步,回过神来时回头极其厌恶地瞪了简中正一眼,这正要往外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何联缓缓回头,狱吏借着两旁墙壁上挂着的烛台发出的昏暗烛光,隐约见到何联脸上阴冷的神情,此景此经之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是片刻,何联忽然对着简中正冷冷地抽了抽嘴角,随即立刻转身急匆匆地便消失在回旋梯口。
那狱吏瞧着何联背影渐渐消失后,他又看向那依然攀附在铁栏上的简中正。
简中正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从铁栏的缝隙伸出耷拉而下,他绝望地对着何联离开的方向在低声喃喃哀嚎,却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狱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恻隐,转而却骤然改上冷漠。他转身走到桌子边上,将剩下的那三个包子丢到一个破了口的瓷碟上,端着便走到了简中正的牢房前。
他居高临下地漠视了仍旧对着外头哀声连连的简中正,少顷,他轻轻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后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简中正见到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牢房里,一时不知其意,骤然转身抬头,隔着已经被不知道什么粘稠物粘在一起垂在脸前的头发,一双惶恐不安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狱吏。
狱吏面无表情,缓缓弯身,将那碟包子放到地上,淡淡地说:“何大人赏你的,吃吧...”
谁知这狱吏话声未落,简中正却忽然发疯似的一脚将那碟包子踢开,然后猛地跳起往牢房角落里落荒逃去!
狱吏微微皱眉,目光沉疑地看着简中正忽然的异样。
只见简中正缩在那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两只手凌乱地交织在一起,他惊恐万分地盯着散落在狱吏脚边的包子,忽然哆嗦着喃喃道:“与我无关...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
狱吏心起怀疑,缓缓往简中正那边走去,简中正却一直盯着那三个包子在不停地发抖。
他又颤抖着说:“我也不想的...我没有害你...我没办法...”
这时候狱吏已经走到他面前,狱吏慢慢地蹲下来,正想伸手拿开挡在简中正面前的几缕头发。
谁知简中正却猛地抬头,像猛兽一样瞪着狱吏的双眼,忽然带着哭腔嘶哑咆哮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王砺...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狱吏慌忙吓了一跳,这还没回过神来,简中正忽然又像十分担忧一般,骤然双膝跪在自己面前,痛苦地哭喊道:“陛下...臣无能...但臣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更加没有想过要背叛典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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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日落茶水铺前二公子候小王爷
(居然就30号了,今年都是怎么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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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