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一天，傅闻声在七点不到醒来。
和过去的绝大多数日子一样，他起床洗漱，然后准备下楼。推开浴室的门时，忽然发现刚才还凌乱的床铺已经被整理过了。
何笙女士喜欢家中整洁，所以他从前一直会叠，搬出来后不再有这方面的要求，就顺从了那么点可有可无的偏好。
傅闻声歪了歪脑袋，知道家政来了。
空气中漫着一股咖啡的香气，搀着丝丝缕缕的百合花香。傅闻声将目光投向电视机柜，空了一段时间的位置现在又重新摆上了花瓶。
好像还是个新的。
一把百合花插在里面，盛开着其中两朵，粉红色，剩下的全是花苞，绿叶上还沾着水珠，就像早晨一样清新。
傅闻声走到餐厅。
他的鲜虾沙拉被装到了餐盘里，摆在餐桌主位前，边上多了一个蛋托。傅闻声往厨房看了眼，乾和之围着白色的围裙，站在咖啡机前，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等乾和之端着马克杯走到餐厅，他才看到乾和之的成果。
一杯拉过花的咖啡，一张笑脸。
送了咖啡后，乾和之摘了围裙，仔细叠好，收进抽屉里，然后一边收拾桌面和厨具，一边和他商量要早退的事。
好像是第三次了，傅闻声这么想，这位同学如果在东知上课的话，三次无故迟到早退，他的平时成绩就别想要了。
但傅闻声开口，说的却是，“知道了。”
乾和之只到二楼打扫了一圈，乒铃乓啷的，然后立刻急吼吼地向门口跑，“我得去赶公交了，上班快迟到了，祝您用餐愉快，再见先生。”
“砰——”
乾和之没注意好力道，关门的动静很大。
巨响过后是猝不及防的安静。
反差叫人难以适应。
傅闻声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乾和之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中，那人穿过满院的绿荫，小跑到111栋的大门口，然后在门口回了头。
傅闻声站在窗帘的后面，被挡着。
乾和之回头没有看到人，表情似乎有些遗憾。
傅闻声看见了，但没有动。
直到乾和之从黑色大门离开，傅闻声才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别墅，整理过的卧室，新鲜的花朵，和丰盛的早餐。
精心的背后写着无尽的麻烦。
傅闻声一口喝掉半张笑脸。
这不是他的早晨。
傅闻声在上午九点四十分抵达东知大学，门口的智能识别系统扫过他的车牌，给他放了行。汽车驶过林荫，阳光明明灭灭地落在车顶。
傅闻声在最南边的一栋教学楼前停车，落锁，上二楼，时间九点四十七分。等他把自己的电脑放上讲桌，连上设备调试好，铃声刚好响起。
这是傅闻声在东知当讲师的第一年末，他在逐渐淡出事务所工作之后受邀来到这里，家里两位长辈都很高兴，项齐还是更喜欢他留在事务所。
傅闻声这学期的课主要有两门，在周四周五两天，分别是专业必修和选修课。必修课主要是他在讲，问题不大，但选修案例课的学生表现很少能令人满意。
傅闻声短暂地思考过给案例课加一点限制，比如专开给三年级的学生，那境况大概会好一些。然后他给三年级的学生上完第一节课，就否定了这种想法，认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第一节下课铃声响起，傅闻声收声，让学生休息。
前排有学生抱着书走到他身边来，问问题之前先和他聊天，“傅老师，您和贾老师怎么突然换课啦，我们刚才好多人差点跑错教室！”
“贾老师今天临时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傅闻声只说了这样一句，然后点了点学生手上的课本，问有什么问题。
“哦哦哦。”学生愣愣地应，翻开书，指着其中一处，问是不是写错了。
傅闻声看了一眼，“你看一看课本的出版年月。”
这位同学立刻端起书往前翻，看清之后，就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嘿嘿，我傻了。”
傅闻声的目光扫过，“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了，谢谢老师，那我回去了。”
“不客气，去吧。”
然后又有学生跑到讲台边，问他能不能把课件往前翻两页，说是刚才忙着记他说的内容，没来得及拍那一页课件。
傅闻声就听着指挥往前翻。
他的课件其实很干净，只简洁地列了一些知识点，作为他讲课的中心线。辅助解释的简单案例基本口述，复杂的才会呈现在课件中。
他上过其他老师的课，那种将一切知识点都详尽罗列下来的授课风格不适合他，傅闻声绝不允许整个教室中最累的居然是他自己。
傅闻声看了一眼教室后墙上的挂钟，讲解完最后一个部分，动作停了下来。台下的学生看见他的动作，跟着收了书，合上电脑。
这个学期走到尾声，同一个教室里的学生和老师多少养成了一点默契。
“傅老师！今天不能第一个走了啊！留下来给我们签名！”后排的一个男生开始嚷，手上还在疯狂地记着笔记。
“就是！就是！”
“铃响了我厕所都不去！就守着你！”
讲台下学生们开始一齐打趣他，然后哄笑。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傅闻声掐点下课的本领至今仍令他的学生叹为观止，以至于他们不需要特意去看还有多长时间下课，只要看到老师的发条突然松了，就知道今天的课该结束了。
实际上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所以傅闻声本来没准备留下，但他从这些年轻的学生眼中看出了幼稚的威胁意思，好像他真的跑了他们能拿他怎么着似的。
傅闻声有些好笑，最后还是顺了他们的意思，留在教室里，为他们在书本的扉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送上简单的祝福，直到被下一节课的老师统统赶出了教室。
新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傅闻声刚好回到自己的车上，准备等附近两个明显迟到了正在拼命赶路的学生走干净了，再开车离开。
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玻璃，傅闻声扭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现在很明显，他被发现了，草率地置之不理并不是好的应对，他看着女生递给他一盒巧克力。
傅闻声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吃一堑长一智，他这次颇有先见之明地给车上了锁，车窗也只留了一道缝隙。
等他回去给车窗贴上膜，他就无懈可击。
傅闻声留的缝隙很窄，窄到只够他们听清彼此的声音，因此那漂亮的巧克力最终也没能从车窗塞进车里，傅老师一身轻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他和项齐在事务所附近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项齐对傅闻声说起最近，“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你家了，阿姨电话里还叫我不要光顾着工作，忽略身体健康，赞美何姨，我爱何姨。”
服务员送上两小盅汤，项齐笑眯眯说了句“谢谢美女”，又继续骚扰傅闻声，“我都没去过你新家，等我手头的案子结了，要不要请我去蓬荜生辉一下？”
傅闻声喝了口汤，“你要来的话，周日上午来吧。”
项齐对这个具体的时间点感到好奇，“为什么是周日上午？”
傅闻声很坦然，“刚好家政来，你前脚弄乱，他后脚就能收拾。”
项齐，“...”
这一碗汤敬我们走到尽头的友谊！
傅闻声下午回到周密园，从书房的抽屉里找出了家政公司的合同。虽然现在普遍采用网上签约的形式，但傅闻声还是保留了一份纸质的。
签合同的时候，家政公司问过他，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对家政人员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傅闻声拿出手机，下载家政公司对应的APP，登入个人信息，找到派遣记录。
APP派遣记录显示的公司派遣员工只有一位，是和乾和之一起到周密园来过一段时间的那位阿姨，姓徐。
傅闻声虽然不太记得清对方的相貌，但直觉应该和记录中显示的是同一个人。这位徐阿姨不知道怎么带着乾和之一起，后来又让他一个人留下。
傅闻声在合同上翻到甲方权利部分，认为现在的情况完全符合“未经甲方同意，以第三人代为提供服务”的情形。
所以他现在享有解除合同的权利，并且不用为此承担违约责任。傅闻声平静地扫过合同条款。只要他向家政公司发出通知。
主张违约的存在也没有太大的难度，他只要调出对应时间的家庭监控，或者直接让欢天喜地做家务的乾和之签个他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傅闻声的动作和目光静了片刻。
太麻烦了，片刻之后他这么想，他讨厌麻烦。
傅闻声决定退一步，于是考虑起向家政公司提出更换一个员工来他这里打扫。他向前翻了两页合同，觉得这个想法的可操作性强一些。
傅闻声做好决定，就收起了合同，走出书房。
他准备回房间洗个澡，忽然接到了电话。接听键刚一划开，对方亢奋的语气便在他耳边炸开，“先生！老师傅准备开始做您的秋千了！刚才给我拍了张照片看他选的木料！我觉得很好看！我把照片发给您！您要是觉得没有问题我就和师傅确认了！”
傅闻声眨眨眼，把下意识拿远的手机贴回耳边，“你决定就好。”他说这句话几乎说出了惯性。
对方的热情显然没有因当事人的不上心而冷却，“好的先生！”发出了几句没有意义的感叹词之后，再一次向当事人表示，“做出来一定会很好看的！”
傅闻声走到房门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大概是终于听出了傅闻声的语气不对劲，乾和之忽然收了声音，小心翼翼起来，“啊抱歉，我光顾着告诉您这个好消息，您是不是在忙啊...”
傅闻声的脚步停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并不心虚地又“嗯”了一声。
乾和之立刻开始用气声说话，“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先生再见！工作顺利哦！”
电话挂断，傅闻声多看了一眼屏幕上“家政”两个字，然后把手机放到了一边的架子上，关上了卧室的门。
没一会儿，浴室便响起了水声。
太阳西沉，一层阳台的窗帘自动拉上，切断了室外的光。楼下顷刻便暗了下来，像在这寻常的一天中，未曾亮起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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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