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之曜抓起她的右手, 摁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胸膛上,他赤着眸子死死盯着沈琉璃白皙光滑的脸,咬牙切齿的声音,似从牙齿缝里挤出:
“沈琉璃!”
他恨声地直呼其名, 而非温和恭谨地称她大小姐。
他带着她的手, 在自己坑洼的皮肤上游/走, 一字字, 磨牙允血般吐道:“你数数, 我身上无数道伤,有多少是拜你所赐?又有多少屈辱, 是出自你的手笔?”
葱根般的玉指轻轻蜷缩了一下,柔软手心触摸到的是如老树皮般烙手的痂痕,鲜少有完好的皮肤, 随着手的移动,每触到一处伤疤, 沈琉璃的心便跟着一颤。
每一道都是他日后报复她的根源。
白嫩细滑的小手,男人骇人可怖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刺激。
沈琉璃缩了缩手,却被傅之曜抓得更紧。
少女的手白得晃眼, 触之光滑无痕,唯有虎口处残有微小的薄茧, 这可能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瑕疵。
清辉月色下,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骑/坐在一个少女身上,
落在旁人眼中, 大致是与暧/昧风月之事联系在一起, 世风日下, 伤风败俗之类的吧。
可沈琉璃并没有羞愤欲死的感觉, 也并没有被傅之曜故意羞辱的恼怒,有的只是震撼,无与伦比的震惊。
虽然,梦中她见过他的身体,也感受过这具遍布伤痕的身体带给她的折/辱和挞伐,可对于现实中的自己而言,总有一种雾里看花镜花水月像是旁观他人人生的错觉。
远没有设身处地带给她的震/动更甚。
对于如今的傅之曜来说,她是刽子手,是施虐者,是他痛苦的深渊,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自己的杰作,她竟莫名地生出一抹愧疚,感觉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本该万劫不复的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也从未真正觉得自己就是坏人,对她而言,杀人不眨眼、满手沾满血腥方能称之为坏人,而她除了打骂人,双手也沾过鲜血,可却从未亲手沾染过人命。
然而,面对傅之曜绝世无双的脸,与糟粕一样无从下手的身躯,沈琉璃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坏人,坏透了。
这个男人本该是风光霁月,关山雪般惊才绝艳的美男子,羡煞世间人的眼,抚琴弄诗,就如那日牢房读书的清雅,令人高山仰止,又或者出仕为将,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尽显男儿的盛世风流。
不该是现在跌落泥潭任人践踏,也不该是未来那个杀人如麻的疯子暴君。
仇恨的种子已经深埋,沈琉璃能做的就是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尽量让仇恨埋的浅一点,再浅一点。
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掌包裹着,移至心口处,那抹鲜红刺青上。
鲜艳欲滴的‘璃’字竟是这具可怖身体上唯一的颜色,极亮极红,如冲破黑暗的那束唯一的光亮。
“嗯?”傅之曜褪去温和的眸眼,此刻犹如世间最锋利的箭刃直直射向她,薄唇翕动,“沈琉璃,你可数清楚了?”
分明是一双阴鹫无情的厉眸,带着冰雪,可沈琉璃却敏锐地察觉到隐藏在眸底的伤痛和悲情。
沈琉璃怔了怔,移开眼望向皎洁的弯月,硬起心肠道:“傅之曜,你少赖我,你在冷宫生活了将近十年,来我侯府不过大半载,有多少陈年旧伤是在冷宫留下的,别想算在我头上,我不认,不认!”
话音刚落,沈琉璃的身子陡然变得僵硬。
只见傅之曜俯下身,骤然覆盖在她身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她养的白猫儿一样将脑袋蹭在她颈间。
严丝合缝的距离,生出了几分旖旎。
过分了啊。
沈琉璃气得涨红了脸,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就要将他掀翻,蓦地感到颈间一片湿糯,似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滴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沈琉璃瞳孔骤缩,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在哭?
未来的大魔王、大暴君竟会哭?
极度压抑的犹如小兽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晚异常清晰,呜咽低泣就在耳边,声声入耳,直叩灵魂最深处。
不论是梦境,亦或是现实,这都是沈琉璃第一次听到傅之曜哭,不管他遭遇何种打击,被人欺辱的奄奄一息,他都可以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哪怕梦境中被她在脸上施墨刑刺奴,哪怕后来被人剁掉一根手指,他亦是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他现在却在哭,真的哭?
沈琉璃的手寸寸缩紧,指甲深深地掐入傅之曜的胳膊,却顿了顿,没有推开他。
傅之曜抱着她的手亦是拢紧了几分,他的薄唇贴在她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
“沈琉璃,你这个黑心黑肝的坏女人,难道真的没有心么?人非草木,可你的心却如顽石,如顽石……”
沈琉璃眼里掠过一丝惊慌之色,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慌,直觉告诉她不能离傅之曜如此之近,这距离太过危险,她倒是不担心他做出那种事,因为现在的他根本没本事做,可就是害怕,害怕这样继续下去自己会沉入深渊,永世沉沦而不得解。
她抬腿便要踢开傅之曜,结果人家比他更快,先她一步,张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耳垂上。
沈琉璃吃痛之下,没有控制力道,一脚就将傅之曜踹飞了。
傅之曜狠狠地撞在柴堆上,而后又摔在了地上。
沈琉璃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白衣,扬手扔到傅之曜身上,这才伸手摸了摸刺痛无比的左耳,被咬破了皮,幸好没被咬残,她冷冷地看着掌心刺目的鲜红,气得身子直发抖。
狗男人真是属狗的,下嘴挺重的?
“你敢咬我,信不信本小姐现在就要了你的命?”沈琉璃顺手抽了一根木柴,当做鞭子就要往傅之曜身上招呼。
“今日……是我生辰?”傅之曜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看向沈琉璃,眼底的赤红褪去,变得黯淡无光。
他的唇角依稀挂着一抹苦笑,当真是又惨又可怜。
生辰就敢咬她耳朵?
沈琉璃捂着左耳,神色几经变幻,恨恨地丢了木柴,转身就跑了。
一时心血来潮过来看他,果然错错错。
看着那抹倩影逃也似地跑远,傅之曜邪佞地笑了,抬手拭了拭唇角的血迹,而后面无表情地将沾满鲜血的食指放进嘴里,吮/吸了一口,浓郁的血腥味钻入口腔,有他的,也有她的。
他穿好衣服,仰头看了半晌的弯月,便蹒跚着脚步,回了柴房。
找出火折子,点燃灯芯,屋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傅之曜坐在木桌边,摸索出一张纸条,将其置于火光上,映照出五个字迹:
卖惨、博同情?
沈琉璃会有同情心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一个女人手下被动了这么久,他也想掌控一回主动权。
所以,他翻身了。
没想到翻身在上的滋味还不赖。
他眸眼沉沉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方才那般温若暖玉的触感仍在,香香的,软软的,女人都这么软香的吗?就连耳垂上的细骨都是软的?
虽被踹了一脚,但他咬了她一口,值!
当晚,傅之曜难得好眠。
没有噩梦,没有耻辱,没有谩骂,没有抛弃,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安宁,还有一片蓝天白云,湛蓝的天空,纯白的云彩,原来这就是他的好梦。
当然,沈琉璃睡得便不怎么好了。
第二天一早,沈琉璃顶着严重的黑眼圈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白玉小巧的耳垂上,那抹深深的血痕牙齿印,杀了傅之曜的心都有了。
这个疯子昨晚倒底是在干什么?
难道真是异国他乡,无人问津的生辰,才会触景伤悲导致他情绪彻底崩塌,在她面前暴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
未来暴君的前半生的确可怜,但他的后半生一点都不可怜……反而可恨。
她抬手抚了抚受伤的耳垂,气笑了:“狗,真狗,怎么就这么喜欢咬人耳朵?”
梦中被傅之曜虐的时候,他也极喜欢咬她的耳朵,每每新伤未好,又会添新的齿痕,两耳之上布满了牙齿印,她耻于见人,会放下长发将双耳上的伤遮掩,可他却总喜欢拨开她的发,将这些印记露出来,每到这时,他就会心情大好,甚至会让她少遭些罪。
有时,他也会盯着她白璧无瑕的脸发呆,手会无意识地摸上他自己的脸,她知道他其实想毁了她的容貌,把她加诸于他的耻辱和惨痛,悉数还给她。
他甚至拿了匕首在她脸上比划,不知为何,最终却是放弃了。
她问他为何?
他的原话是:“对着一个容貌丑陋的女人,倒胃口!”
沈琉璃烦躁莫名,忽然抓起妆台的香粉盒,恼怒地砸在镜面上,白色粉末模糊了镜中少女的面颊,也看不见少女耳上的齿痕,方觉憋闷的胸口稍微好受了些。
但也不过幼稚的掩耳盗铃之举。
沈琉璃生了会儿闷气,便扬声将绿竹唤进屋,吩咐道:“你暂且放下手头的活计,这些天专门盯着傅之曜,汇报他每日的行踪,算了,他顶多只能在柴房内外活动,没什么好汇报的。”
挥手又让绿竹出去,可小丫鬟才踏出房门,就又被她唤了回来。
“还是盯着吧,将他的生活起居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我,诸如每天做了什么,干了什么,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反正事关他的一切,本小姐都要知晓。”再是心烦意乱,也不能彻底撒手。
“是,小姐。”
沈琉璃揉了揉眉心:“三五天汇报一次即可。”
“好的,奴婢这就去。”
绿竹晃着头上的双环发髻,快步出了门,妥帖起见,又在门外站了片刻,见沈琉璃真没补充交代的,便找了小本本和笔去盯梢了。
五天后。
绿竹抱着小本本,愁眉苦脸地跨进花溪院,对比桌上摆满各种涎口水的美味佳肴,觉得小姐质子夫君实惨,太惨了。
绿琦坐在桌边,正在给沈琉璃布菜,扭头见绿竹对着菜肴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眉头顿时一皱。
“绿竹?”
绿竹猛然间回神,走到沈琉璃面前,毕恭毕敬道:“小姐,奴婢过来汇报质子殿下的起居生活,小姐是要现在听,还是用完膳再听?”
沈琉璃喝了一小勺赤枣乌鸡汤,抬眸看见绿竹手中的小本本:“放这儿,我自己看。”
绿竹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小姐,要不还是奴婢念给你听。”
“放着,本小姐又不是不认字。”
绿竹犹豫了一会儿,便将小本本放在桌上:“如果小姐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奴婢。”
沈琉璃不以为然:“笑话,本小姐岂会需要你一个小丫头解惑?”
说着,便搁下汤勺,翻开小本本,顿时傻眼了。
什么圈圈,点点,叉叉,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啊,怎么比她写的字还难认?
沈琉璃镇定自若地端起汤碗,装腔作势道:“咳咳,本小姐感觉腹中饥饿难忍,你在旁给我念着,我一边喝汤,一边听,两不误!”
绿竹笑着点点头,拿起小本本念道:“第一日,质子殿下劈了六捆柴,挑了八缸水……”
等等,他怎么在劈柴挑水?
沈琉璃觉得头有些晕。
没等沈琉璃反应过来,绿竹继续道:“管事的林大柱给了质子殿下两个窝窝头,但质子殿下没吃。”
等等,窝窝头?
那是人吃的吗?怎么比在牢房里还惨?
前面三天都是劈柴挑水吃窝窝头,傅之曜几乎没什么话,人家管事的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四日,质子殿下似乎身体不舒服,只劈了两捆柴,挑了三缸水,林大柱嫌弃质子殿下活儿干的少,就只给了一个窝窝头,还骂骂咧咧地踩了质子殿下两脚,踩的是……脸。”
“傅之曜被踩脸了?”沈琉璃觉得碗里的汤也不香了,磨磨牙,甚想踩那个林大柱百八十脚。
绿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琉璃的脸色,道:“林大柱说是奉小姐的命行事,定不让质子殿下好过。”
沈琉璃抚额,头更晕了:“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绿琦提醒道:“小姐,以前事关质子殿下的事都是红玉代为传禀的。”
是了,她下令将傅之曜扔到柴房自生自灭,红玉见她如此讨厌傅之曜,定然会以她的名义暗示底下行事的人,让傅之曜的日子过得再艰辛些
沈琉璃揉了揉眉心,郁闷地只想就此长眠不起。
以傅之曜睚眦必报的本性,这些仇这些怨多半也是算在她头上。
道路阻且长,吾辈……甚难哪。
“对了,你刚说傅之曜身体不舒服,怎么回事?”
“小姐,依奴婢这些天的观察,质子殿下可能是饿的,或许吃一顿饱饭就好了。”绿竹凑上前,建议道。
“那就让他吃……”沈琉璃拍案而起,一顿,话锋硬生生地拐了弯,“吃甚么吃,不干活哪儿有饭吃?让他再挑一缸水,本小姐勉勉强强将今日剩下的饭食,赏给他!”
见绿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沈琉璃推了推她:“还不快去。”
“是是是。”
绿竹脚底生风似地跑到柴房,将沈琉璃的原话稍加修饰变成了:“质子殿下,我家小姐说让你挑一缸水,便管你一顿饱饭。”
沈琉璃跟过来,就站在柴房不远处,听到绿竹传的话,事儿还是那个事儿,可意思却完全不一样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夸了句,真是个小机灵鬼。
约莫过了片刻,傅之曜便出了柴房,拿起墙角的扁担,又去拎水桶,可因为身体虚浮无力,他根本拿不动。
绿竹看不过去,帮他拎起两只大水桶,跟着他去挑水。
索性水井不远,就在柴房外的小院中央,傅之曜甚是吃力地从井中打水,脸色异常苍白,绿竹瞧着他饿的头晕眼花甚是虚弱,当即帮人帮到底,豪气道:
“质子殿下,你且去旁边歇着,奴婢帮你挑。”
傅之曜白着脸笑了笑,不好意思道:“绿竹姑娘,这如何能麻烦你?”
“没事儿,奴婢被卖到侯府之前,便在前主家做过一段时间的粗使婢女,一缸水难不倒奴婢,奴婢有的是力气。”
绿竹手脚麻利地抢过傅之曜手中的井绳,傅之曜敛了敛眸,并没任何阻止的动作,依言去了旁边屋檐下坐着。
低垂的眸光隐隐瞄向别处,神色莫名难辩,不知想什么。
从始至终,没再吝啬一个眼神给帮助他的小婢女。
直到绿竹抹了把汗水,说了声:“终于挑满了。”
傅之曜这才看过来,对着绿竹礼貌地道谢:“多谢绿竹姑娘。”
沈琉璃隐匿在暗处,凉凉地笑了一声,便让绿琦将午膳送到柴房,顺便再加一道长寿面,便转身往柳氏的院子走去。
……
傅之曜这两天身体不适,确实是饿狠了的缘故,窝窝头太硬难以下咽,而他吃了会腹疼难忍,得不偿失,只有迫不得已之时,他才会将窝窝头泡在水里,勉强吃两口果腹。
单靠窝窝头,他根本无法活下来,幸而有个在后厨帮工的小伙计会偷偷地给他带些吃食。不过,那名小伙计这几日休假,他才会饿到如此境地。
也正是得了小伙计的接济,他才得以在侯府熬到现在,比起危机四伏的冷宫,在这里他只需应对沈琉璃一人即可,其他人对他大多只是漠视,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原本以为挑一缸水,获得的不过是顿普通的饭食罢了。
当逼仄狭小的柴房,那张小小的四方木桌上,摆满了五六道菜,剩下的仍装在食笼里无地儿摆放时,傅之曜目光动了动,他没想到竟是这般丰富,远超他的预期。
他转头,扫了一眼绿琦手中的食笼:“剩下的便不必摆出来了,我吃不完,免得浪费。”
“质子殿下,其余的几道菜奴婢可以不摆出来,可这碗长寿面是小姐特意吩咐后厨加做的。”
说着,绿琦便将热腾腾的长寿面端了出来。
但显然没地放,绿琦扫了一圈室内,发现除了矮小的桌子便只有墙角的木床,这位质子殿下过得着实心酸憋屈,正犹豫着是否将面碗放在床上,傅之曜便伸手接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我端着吃便是。”
“质子殿下,请慢用。”绿琦行了个礼,便带着食笼与绿竹一道离去了。
简陋的屋子里,饭香四溢。
尤其是手上的长寿面,奶白的面条,金黄色的汤汁,旁边点缀着几大块褐色牛肉和青翠欲滴的菜叶,面香和肉香,浓浓交融,引诱着蠢蠢欲动的味蕾。
长寿面,生辰宴上的必备吃食。
傅之曜怔愣之间,并未立即动筷,而是摸出一根银针,在面汤里搅了搅,而后又在其它每样菜里戳了戳,直到确定银针没有变色,他才拿起筷子,尝了口面条的味道。
虽然,他的身体早已百毒不侵,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
柳氏正在里屋拨弄着算盘珠子,盘点各院的开销用度,见田地铺子的利润比上月提高了近两成,便盘算着沈琉璃每月的药钱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其他各方面的支出,正好将这笔多出来的利润填补给花溪院。
柳氏出身名门,清贵之家,虽不喜侯府的妾室庶子庶女们,但也不会小家子气故意去磋磨她们,只要别骑到她头上,别挡着她的女儿,倒也不会在吃穿用度上拿捏她们,不会故意苛刻,但也绝没有多余的。
算完侯府各院下月的预支后,账面上仍结余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柳氏毫无悬念地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留给沈琉璃,最少的那份留给记在她名下的沈安。
若不是沈安这个庶子算在她名头下,恭敬有加地唤她声母亲,对她也还算有心,也不可能有沈安的份。
柳氏不小气,却也不大肚,无利不起早的事,她可不做。
搁了算盘,柳氏仰面靠在贵妃椅上,神情略有些疲倦,陈嬷嬷见状,便上前替她按摩起颈肩,力度适宜,不轻不重。
“还是你的指法最得我心。”柳氏舒服地感慨道。
陈嬷嬷笑着道:“熟能生巧,这么多年,能不有模有样吗?”
“这么多年?”柳氏闭上眼睛,心有所感,“我身为侯府女主人,不辞辛劳操持中馈,管理后宅之事,让侯爷从无后顾之忧。他顺心,可我这心里总是膈应。”
“夫人是觉得侯爷说话不算数?”
“男人情到浓时,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情淡了,怕是就随风而逝吧。”
沈茂曾说她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沈家唯一的女主人,她便以为自己会是他心里的唯一,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哪知是她和他的认知有所偏差。
他确实给了她侯府女主人应有的尊敬和殊荣,让她掌管之权,就算府内妻妾生了口杂,亦是全权交与她处理,哪怕是他最宠的云姨娘,也只是私下里宠着,面上不会让她逾了规矩,至少面子上不会宠妾灭妻。
但沈茂的感情终究是没给她,或者说,曾经给过一段时日,后面又没了。
如今,府内虽只有一妻两妾,相比一般显贵之家的后宅妇人,已算少的。可她知道他远不止这些女人,行军作战之外,会有几段露水姻缘,未曾收入侯府罢了。
沈安便是沈茂露水姻缘的结果。
陈嬷嬷尽职尽责地当个倾听者,夫人并非想听她的建议和开解,只是纯粹想发发牢骚罢了。
“我们女人辛苦替男人掌家,光鲜亮丽地替他张罗各路人情往来,但终究不能像他们男子一样自由,大多时间都被拘束在后宅相夫教子,争宠献媚。
不知为何,我这段时日忽然觉得颇累,以前因为对琉璃有所指望,倒也不觉得,抓住侯府的官家之权能让我们娘儿俩衣食无忧。如今她得了这糟心窝子的心疾,我这心突然就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懈怠了下来,对任何事都显得意兴阑珊,兴致不高,最大的愿景便是希望能找到医治琉璃心疾的神医,可希望何其渺茫!”
偏偏沈琉璃那丫头没心没肺似的,压根就没将心疾放在心上。
心态比她这个做娘的好多了。
天际忽然盘旋着一只信鸽,扑楞着翅膀落在窗棂上。
陈嬷嬷快步走过去,抓起信鸽,取下爪下的竹筒信,激动道:“夫人,有神医的消息了。”
柳氏猛地睁开眼睛,急道:“快拿来,我看看。”
陈嬷嬷将信递给了柳氏,微有些担忧:“只是……神医好像是……陈国人。”
“如今萧陈两国休战,边境无战事,找个陈国神医来上京城治病怕什么。”柳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只晓得神医能治她女儿的心疾,哪管神医是哪国人。
陈嬷嬷点到即止:“可侯爷毕竟掌握着沈家军,若侯府与陈国人有所来往,难免遭人……”
“傅之曜不也是陈国人?”
话音刚落,柳氏便反应过来傅之曜虽是侯府女婿,但同样也是质子,只不过从冷宫换到侯府而已。自傅之曜住进侯府,沈茂几次更换守卫,隐藏在暗处的暗哨更是比平时多了数倍,傅之曜的一切行为依旧受到监视,沈茂对于琉璃对傅之曜做的那些事儿,心知肚明,只不过漠视,不说破罢了。
傅之曜做了侯府的女婿,却不能真将人当女婿,总不能让人觉得他在侯府比在皇宫过得还逍遥自在吧。所以这个度甚难掌握,沈茂才会由着女儿胡来,影响实在闹得太过恶劣,也就不痛不痒地痛斥女儿两句。
她在放纵琉璃,是溺爱,可沈茂何尝不是对女儿疏于管教?
她皱了皱眉,道:“我会同侯爷商量过后,再安排神医来京事宜。”
随即,柳氏提笔写下一封信后,绑在信鸽脚下,鸽子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个时辰,沈茂应是在练武场,柳氏迫不及待地出门,想立刻同沈茂商量神医的事。
神医早一日来京,女儿就少受一日的罪。
柳氏刚跨出门槛,就见沈琉璃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精气神儿不佳。
柳氏一惊:“琉璃,怎么了?”
沈琉璃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猛地扑到柳氏的怀里,软软地抱住她:“娘,女儿昨晚做了噩梦,好可怕哇,我都快吓死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原来是做噩梦。
柳氏笑着拍打着她的背,安抚道:“你害怕的话,娘就陪你睡几晚?”
“女儿是大姑娘了,如何能同娘同榻而眠?何况,万一爹想宿在女儿房间,怎么办,不妥不妥。”
柳氏:“……你想如何?”
沈琉璃抬起眸子,可怜巴巴地瞧着柳氏,嘟囔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找娘的呀。那个噩梦好可怕,好可怕,娘你不知道,在梦中,我被烈火焚烧……”
“打住!梦境皆是相反的,你昨晚做了噩梦,说明你现实中的生活则是美梦,你看看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如何顺畅,成了亲依旧住在侯府,群奴环婢,你就偷着乐呗。娘能一年回两趟娘家就不错了,你天天赖在娘家,这日子还不够逍遥?”
“娘,日子美哉,可也架不住天天晚上做噩梦呀。”沈琉璃巴巴地望着柳氏,伸出莹白的指尖,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你看看我,小脸蛋憔悴了不少,胭脂水粉都遮掩不住,再这样下去,女儿就要成妙龄少女变成黄脸婆了。”
柳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琉璃,恨恨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赶明儿让傅之曜搬到你屋里,有他陪着,我不相信你还能做噩梦?”
“不……好吧。”沈琉璃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声音软糯。
“有何不好,他是你夫君,搬回来与你同住,天经地义。”
沈琉璃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眼神飘忽:“可我对他不好,与他同住一屋,我感觉不自在,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脾气……动手。”
“那就让他搬到你隔壁屋去。”
沈琉璃眸光闪了闪:“我讨厌他,我才不会请他回来住,也绝不会向他低头。”
若说柳氏还看不出沈琉璃的用意,这么多年可真就白活了。
柳氏哭笑不得,自己要替丈夫打理偌大的侯府,还要去插手女婿回屋睡觉的问题。
自己这个女儿性子傲,自尊性强,要让她对着男人低头示好,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女儿要是真的强烈反对傅之曜回花溪院住,怕是早就暴跳如雷了。哪里还会同她在这里软磨硬套,使小性子?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柳氏又用力地戳了戳沈琉璃的脑门,“娘倒是十分好奇,你为何突然想改善夫妻关系了?”
沈琉璃摇头如拨浪鼓:“娘,我没有,我就是觉得将人放在身边,方便下手!”说着,便比了一个扬鞭的手势。
柳氏黑了黑脸:“还是别让傅之曜回你院中住了。”
“谁稀罕,不回就不回。”沈琉璃负气似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了,将使性子拿乔的事做的驾轻就熟。
她本就经常在柳氏面前耍小脾气撒赖皮,这都不叫事儿,改善傅之曜的生存环境是头等大事。
柳氏颇为无奈,揉着眉心去了练武场。
还没开口,沈茂便已明了柳氏来此的目的:“夫人,可是最近找寻神医的事有着落了?”
柳氏一愣,暗讽:“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前脚刚知道,你后脚就得知了。”
沈茂将手中的长矛丢进兵器架中,爽朗一笑:“女儿是夫人的心头肉,我自然会多加关注。”每一只入侯府的信鸽,都会有专人截获盘查一遍,才会重新放飞。
柳氏哼了哼:“我准备将神医请到侯府,只是神医是陈国人。”
沈茂自是希望女儿心疾痊愈,琢磨了一下,道:“不急,夫人找的神医若是普通陈国人倒也没事,怕就怕陈国细作会趁机混入。这件事,还是容我找个机会,在圣上面前提一下,小心些为好。”
傅之曜是陈国质子,身份本就尴尬,如果侯府再来了陈国人,难免会被人揣测些东西。
柳氏点了点头,见沈茂额头全是汗水,皱了皱眉,旋即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神医是陈国桃花谷的谷主,谷中规矩,只治病救人,不问世事纷争,我们找的是专攻疑难杂症的神医,细作难不成还能伪装成治病救人的杏林高手么?不过承恩侯府地位特殊,稳妥些,我没意见。”
沈茂闻着绣帕上袭人的香气,心神一动,伸手握住柳氏的手:“夫人,女儿的事都是你在操心,我虽然也着急琉璃的病情,终究是军务繁忙,每日东奔西走,对女儿做的终是没有你多。”
“夫人,你辛苦了。”沈茂握着柳氏的手,紧了紧。
这番话说的柳氏心里熨帖,面色越发的柔和,准备关切问候沈茂几句吴侬软话,却不经意扫见男人腰间露出的璎珞娟帕,脸色顿时一沉。
一把甩开沈茂,转身就走了。
沈茂莫名其妙,直到看到腰间露出的娟帕,这是云姨娘准备的擦汗帕子,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老夫老妻的,还拈酸吃醋。
……
柳氏气闷了一会儿,想到沈琉璃这个讨债的,便准备去瞧瞧傅之曜。
结果脑子突然卡壳了,这位女婿出了地牢住哪儿来着,直到问询了下人,才知道傅之曜被沈琉璃丢到柴房住了。
住柴房,总比关在地牢,三天两头被虐打强吧。
当柳氏发现傅之曜住柴房,不仅要劈柴挑水,还朝不饱夕的,油然生出一种感慨:做她女儿的夫君真是一件可悲之事。
可柳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自然是偏的。
傅之曜吃饱饭有力气干活,就又被管事的揪出来劈柴,刚劈了几根,就见柳氏来了柴房,当即一愣,放下斧头,又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手上的灰,方才温和行礼道:
“夫人怎会来此?”
柳氏环视了一圈周遭堆成山的柴堆,惊讶:“这些都是你劈的?”
“是。”傅之曜腼腆地点头,唇瓣隐含着一抹雀喜,“不过今天已没剩多少了,估计到天黑便能收工,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可以早些休息。”说着,指了指小院另一侧堆积的木头。
柳氏顺着傅之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觉这孩子傻得可怜,多得堆成小山似的木头,这就叫没剩多少?
唉!这哪里是给侯府找了个女婿,分明就是找了个佣人帮工。
她叹息一声:“从现在起,这些都不需要你做,也不必再住柴房,收拾东西回花溪院住吧。”
傅之曜错愕了一瞬间,旋即低了低眉,神色黯淡而沮丧:“大小姐,不会允许的。”
大小姐?
丈夫对妻子的称呼,就像是下人对主子的称谓。
柳氏又叹了口气。
她清楚沈琉璃对傅之曜所做所为,这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可沈琉璃同样无法接受一个卑贱懦弱的质子成为夫君,见自己彻底与四皇子无缘,深受刺激之下,自然会将怒火全部转嫁到傅之曜身上。
看着如此温顺懂礼的傅之曜,柳氏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她知道沈琉璃做的不对,不是一个温婉的好姑娘,可这是她女儿,哪怕做了很多有失身份的事,有了母亲这层身份,她自然是偏袒维护女儿的,不想她不痛快。
其实她也想将沈琉璃教成名门闺秀,知书达理,舞文弄墨,调脂抹粉,可一朝被她祖父带偏了,爱上了鞭法刀剑,沈琉璃便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拉不回来,也再也教不了了。
或许,女儿本性就不适合成为上京城千篇一律的贵女吧,可这也不算特立独行,品行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败坏,可那又怎样,自己亲生的,只能认了。
还能塞回肚重生一回吗?
“这是我的意思,你回去住便是,她不敢……”柳氏一顿,面色有些尴尬,沈琉璃要是不敢,傅之曜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处境,她勉强笑了笑,“放心,她不会为难你。”
视线落到傅之曜略显陈旧的衣裳上,柳氏拧了拧眉,琢磨着改日好歹得给女婿做几套新衣:“算了,你也无甚可收拾的,直接回花溪院。”
傅之曜立在原地,没有动,面上却划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见状,柳氏便让陈嬷嬷将傅之曜领到花溪院。
一踏进花溪院,傅之曜便觉得眼前一亮,不同于灰暗的柴房和地牢,这里光线明亮,花团锦簇,阵阵花香扑鼻而入,清幽而雅致。
成亲那日,傅之曜曾做为新郎官在这里短暂停驻过,后来,便再也不曾踏入过。
因为,沈琉璃不允许。
傅之曜只随便扫视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跟着陈嬷嬷去了正屋。
陈嬷嬷躬身道:“小姐,夫人让老奴将质子殿下带过来,说殿下毕竟是小姐的夫君,哪有一直住柴房的道理,府内流言四起,让小姐善待质子殿下,没得凭白让别人看了小姐笑话。”
“什么?娘竟要我善待傅之曜?”
沈琉璃抬眸看向负手而立的傅之曜,像是没听懂陈嬷嬷的话一般,冷哼道,“陈嬷嬷,你莫不是诓骗于我?赶紧的,打哪来回哪儿去,我这屋子没这个人的地儿。”
“这……”
陈嬷嬷想到柳氏的嘱托,沈琉璃就是死鸭子嘴硬,随即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道,“小姐,这都是夫人的吩咐,老奴也是遵命行事,小姐莫要为难老奴,质子殿下老奴带到了,至于人如何处置,端看小姐如何安排?如果小姐实在心有不满,请自去向夫人说明情况。”
沈琉璃托着香腮,撅了撅樱红的小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娘非要将傅之曜塞回来啊?那……那就住隔壁的房间呗,反正主屋是不可能的。”
陈嬷嬷见沈琉璃没再坚持赶走傅之曜,便回去复命了。
沈琉璃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绿琦和绿竹对视一眼,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此刻,屋里只有沈琉璃和傅之曜。
四下安静。
沈琉璃取了一把桃花折扇在掌中把玩,展开又合上,重复循环。
她觎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傅之曜,想到那晚发生的事,啪地一下将折扇置于案上,本想刻薄挖苦他几句,结果人家见势不妙,麻利地道歉认错了。
“大小姐,那晚是我失了智,唐突了大小姐,大小姐要打要骂,我绝无任何怨言!”态度诚恳,眉眼温和。
这般低眉任错的模样,全然不同于那晚疯子一般的傅之曜。
行啊。
黑切白,白切黑,变换自如。
沈琉璃冷笑:“你那叫唐突吗?我看分明就是亵/渎!”
傅之曜抿了抿唇,作低头不语状。
又是这副温顺得油盐不进、任君打骂的木头样,要真是块木头,沈琉璃倒也觉得没什么,可偏生是装的。
暴露过真性情后,还能收敛本性伪装,脸皮真是磨砺地够厚重。
“要不,你让我咬回来?”
沈琉璃玩味地勾了勾唇,这个天杀的祸害,害得她心潮起伏,不收点利息,似乎不划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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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