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杨桢刚好搁笔,吹了吹墨迹,起身让开主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写好了……你看看吧。”
    齐珩也不客气,径直在他让开的座位上坐下,低头飞快扫过奏章,眉头微微皱起:“你这是请罪的折子?”
    杨桢理直气壮:“不然呢?”
    齐珩微微一哂:“知道的你是请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上门踢馆——那帮倭寇在你眼皮底下建了一座蓬莱仙岛,你这个江南统帅连丁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有理了不成?”
    杨桢面无表情:“那能怪我吗?朝廷每年只拨那么点军费,玄武出海一次就烧得差不多,我再有能耐,能凭空变出银子吗?”
    齐珩:“……”
    这倒是事实。
    昭明圣祖虽是女子之身,却是从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她在位期间,对兵事及四境驻防极为重视,又有武靖公聂珣这层关系在,几乎是将一干武将捧在手心里宠着。历数昭明与熙元两朝,武将的待遇就如坐了朱雀升空一般,进出朝堂都能横着走。
    然而,自打先帝年间,朝中“重文抑武”和“优抚四邻”的论调逐渐抬头,虽有昭明圣祖临终前“兵不可撤”的手书压着,先帝与当今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裁撤兵权,但军费缩水已是板上钉钉。
    “陛下说了,这两年年景不好、国库不丰,要先紧着百姓来——我还能怎么着?让江南军与民争利不成?”杨桢悻悻道,“可不是只能勒紧裤腰带了?”
    齐珩仔细想了想,觉得换成自己在杨桢的位置上,似乎也没更好的法子,只得沉默不语。
    “其实江南和西北两地还是好的——西北前两年刚经过战事,当今短了谁也不敢短了西北驻军,还指望着他们守住国门呢。江南又是鱼米之乡,实在不行,我让将士多垦几亩军田,也能支应过去,放眼四境,最苦的还是辽东一带,”杨桢叹了口气,从矮案上捞起茶盏,当空一抛,再稳稳接住,“他们那儿不仅远离中原、气候苦寒,稍好些的地都被那些个豪门士族占去,自昭明年间有所抑制的土地兼并之风,颇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也难为赵尔行这些年能把辽东守得固若金汤一般。”
    齐珩身为四境统帅,对各地守将的了解只会更详尽,闻言,他手指下意识捻动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惦记别人?”半晌,齐珩冷冷地说,“要是这一关过不去,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都得吃挂落,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龙座上那位的心气抚平了吧。”
    杨桢拋茶盏的动作一顿,皱眉道:“有这么严重吗?你不也说了,那天看到的人是假冒的——老子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朝中那些个打嘴仗的还能硬给我栽派罪名不成?”
    齐珩心说:别小看这帮打嘴仗的,白的都能被他们说成黑的,何况你手上干不干净还真不好说。
    他将杨桢写的折子团成一团,随手丢到一边,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沉吟片刻,匀了匀笔墨,口中兀自道:“言官说什么还在其次,我只是觉得许时元的反应很不正常。”
    杨桢思忖了一会儿:“你是说,他赶去的时机太巧了?”
    “不止,徐恩允选的老巢窝点也很微妙,”齐珩淡淡地说,“那地方位于浙闽两省交界处,又孤悬海外,根本就是个三不管地带。哪怕朝廷要问罪,也有你这个江南统帅挡在前头,许时元躲在你这棵大树身后,照样好乘凉。”
    杨桢将这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猛地将茶盏拍回案上,“砰”一声响,偌大的帅帐跟着震了三震:“你是说……许时元可能和倭寇有勾结?”
    齐珩笔势一顿,白纸上随即晕开一点豆粒大的墨迹,他微皱了皱眉,将手书撤下,又重新换了张纸。
    “私通倭寇是何等罪名?没有真凭实据,不能信口开河,”齐珩低声道,“不过朝中皆知,许时元是焦阁老的人,又对江南统帅的位子虎视眈眈。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先参一本,你的处境势必很被动。”
    杨桢:“所以你才让我先发制人,主动上疏请罪?”
    齐珩运笔如飞,将请罪折子一气呵成,一边细细检查,一边随口道:“这些年,参你的折子能把勤政殿淹了,当今却始终雷声大雨点小,可见还是信任你的——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再好好认个错,态度诚恳点,当今应该不会过分严惩。”
    他逐字逐句检查过三遍,将白纸揉成一团,隔空抛给杨桢:“照着抄一遍!”
    杨桢展开纸团,一边瞻仰靖安侯手书,一边啧啧感慨:“你这请罪折子倒是写得声情并茂,该不会写过太多次,有经验了吧?”
    齐珩没搭理他。
    只听杨桢话音一转,突然收敛了笑意:“你替别人请罪时说的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想不明白了?”
    齐珩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忘恩负义,他刚费劲巴拉地替他拟完一篇请罪折子,这货就反手一刀捅进他要害。刹那间,靖安侯只觉得自己还没好利索的内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不由摁了摁肋下。
    杨桢:“我听说,兵部批复的公文下来了,人已经正式调入你麾下?”
    齐珩淡淡“嗯”了一声。
    杨桢:“她没把桌子掀了?”
    齐珩想起江晚照一巴掌打翻茶杯的决绝,不禁苦笑道:“要不是身子没好利索,她能把营帐给拆了。”
    杨桢:“……”
    他寻思片刻,觉得这确实是那姑娘能干出来的事。
    “所以你到底打算怎样?”杨桢忍不住问道,“她这些年也算鞠躬尽瘁,如今落得一身伤病,你就不能放人一马?非把人家最后一口气都榨干不可吗?”
    齐珩沉默片刻,皱眉道:“我没这么想过。”
    杨桢:“那你怎么想的?”
    齐珩一只手拢在案下,无意识地摩挲短刀刀鞘,半晌道:“她身子不好,我想带她回京城,请御医瞧瞧。”
    杨桢:“……”
    他将这波澜不惊的一番话仔细咂摸片刻,捕捉到一丝隐而未发的意味,不由面露惊骇。
    这世道,什么东西但凡沾了“御用”的边,都金贵的了不得——好比宫中御医,虽说不是不能给宫外之人看病,可能请动御医的都是什么人家?不是权势滔天,就是出身豪贵,哪有给个草莽女子看病的道理?
    她哪来这么大面子,又是凭什么身份?
    杨桢越想越不对劲,凭着对齐珩小二十年的了解,后知后觉地想到某个耸人听闻的可能性。
    杨桢:“等等,你不会是对那姑娘……”
    齐珩飞快一抬眼,目光冷淡到近乎漠然,将杨将军未竟的话音堵了回去:“怎样?”
    杨桢:“……”
    不敢说下去了。
    齐珩本就心事重重,瞅见这货一脸惊骇、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由越发烦躁,干脆站起身,甩袖往外走去。
    杨桢回过神,赶紧叫住他:“子瑄!”
    杨桢和齐珩向来不对付,虽不至于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针尖对麦芒总是免不了的。他称呼齐珩,要么是公事公办的“齐帅”,要么是戾气逼人的“姓齐的”,少说有三四年没正经八百地叫过他的表字。
    乍一听到这声“子瑄”,齐珩竟觉得颇为新鲜,不由顿住脚步,略略偏过脸。
    杨桢用舌尖将上下牙关挨个舔过一遍,终于开口道:“你要是没那意思,就别做这些模棱两可的事,人家也不需要你补偿什么,你让她一个人清清静静待着,比什么都强。”
    齐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良久没开口,就在杨将军打算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时,他终于言简意赅地反问道:“若我有那意思呢?”
    杨桢:“……”
    他刚张开的嘴被自己嘎嘣一下闭上,感觉风太大闪了舌头。
    就这么一瞬的迟疑,齐珩已经拎着佩剑,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齐珩在杨桢的帅帐中耽搁了大半个时辰,等他好容易打发了那讨人嫌的发小,“顺路”拐到江晚照的营帐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齐珩:“……”
    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的混账东西就不能安生待着吗?
    不过这一回,齐帅还真是冤枉了江晚照,她其实并没走远,就在江南大营附近的小河边,吃力地洗她那身面目全非的女装。
    那衣裳是她闯贼窝时穿着的,一路连滚带爬,沾了不少脏污,倘若此时上身,别说忽悠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乍眼看去简直能和天桥下要饭的称兄道弟,换成旁人,大概早就扔了。
    但是江晚照舍不得,因为那是王珏一针一线亲手裁制的,连袖口和衣襟的小碎花都是她辛辛苦苦绣出来的。
    她吃力地洗了大半天,足足用了二两皂角和草木灰,依然没将胸口那块血迹完全清洗干净。许是蹲得久了,血液都沉在脚下,乍一起身,江晚照眼前炸开大片金花,手指一哆嗦,那件宝贝衣裳便被水流冲走,转眼飘出了一丈多远。
    江晚照吃了一惊,忙追出去,腿脚踩进冰冷的溪水里,冻得微微一激灵。然而她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死死抓住那件衣裳,指尖攥得发白,就像抓着自己在这世间最后一分念想。
    谁知那衣裳一角被水底石头刮住,江晚照又用力过猛,拉扯之下,衣服固然被她拖了上来,但是衣襟也“撕拉”一下,扯开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江晚照:“……”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盯着那条豁牙咧嘴的裂痕瞧了半晌,胸口突然涌上一股缘由莫名的委屈。
    大约人活一世,就像荒原上的那把野草,有的脆些,风一卷就折了,有的韧些,能经住冰雪雨露、风刀霜剑。可不管是脆是韧,总归是□□凡胎,有一个承受极限,超出这个“限度”,再坚韧的草叶也会分崩离析。
    好比此刻的江晚照。
    等她回过神时,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而她甚至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哭——怒火中烧的怨毒不能持久,在烧干了五脏六腑间的精气神后,便自动化为一把冰冷的死灰。她也不十分悲伤,因为自觉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泰半是自找的,并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那么为什么哭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就是停不下来。
    那一刻,江晚照最后一点力气都被突如其来的泪水消耗得干干净净,她茫然地盯着溪水流去的方向,忽然有种自己半辈子都活到狗肚子里的错觉,好不容易套上的铠甲被人不由分说地扒下,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压着她脖颈,逼她低下头,看清自己。
    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说:看吧,你就是个地上爬的蚂蚁,不管如何自不量力地挣扎,那些人只需一根手指,就能将你所有努力都碾成渣渣。
    这让她不由得万念俱灰,几乎失去了继续往前的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想:要不我干脆逃走吧?随便制造一点“意外身故”的痕迹,让那些人以为我死了,然后逃得远远的,找个山明水秀的角落,把剩下的一点时日舒舒服服过完不好吗?
    何必跟这些“心怀丘壑”的大人物混迹在一起,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越琢磨越觉得可行,几乎制定出一份完整的“借尸还魂计划表”,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江晚照下意识抬起头,就和拎着佩剑的靖安侯看了个对眼。
    江晚照:“……”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
    齐珩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大约将她哭眼抹泪的怂样都看了去,脸色一时颇为复杂。江晚照瞧见他,就如当众放屁被逮了个正着,想想就觉得耻,还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恶心感,噎得她眼泪都不想流了。
    这姑娘仓促地抹了把脸,抱起洗衣盆,就要眼不见为净地走人。
    齐珩下意识道:“等等……”
    然而江晚照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脚下犹如施展了轻功,一晃眼就不见了。
    这混账东西身子骨还没好,多走几步就发飘,谁知跑起路来倒挺利索。
    齐珩一个“等”字刚出口,江晚照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他后半截话音便只能仓促咽回,对着空流而去的溪水怔怔出神。
    “算了,”良久,他垂落眼睫,半酸不苦地想,“她眼下正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再说吧……反正时日还长,慢慢来就是。”
    靖安侯征战多年,从来杀伐决断,万万料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尝到“作茧自缚”的滋味。他有心找江晚照把话说开,奈何这辈子打过仗、杀过人,唯独没试过坦诚心声,总觉得舌头上像是栓了一道千钧闸门,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末了,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明日复明日的“慢慢来”。
    然而他没想到,有些人压根没想给他“慢慢来”的机会。
    一天后,卫昭紧急来报,说江晚照从江南大营中消失不见,彼时齐珩和杨桢都在帅帐中,闻言,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不见了,”齐珩无意识地捏紧笔杆,指尖猝然发力,生生在木头笔杆上捏出一道三分长的裂痕,“什么时候的事?”喜欢海盗女王养成记请大家收藏:(663d.com)海盗女王养成记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