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楼高，碧柳如烟，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在这融融的春日午后，带着暖意的梨花香悠悠飘入城外的一家酒垆，和着微醺的醇醇酒气，让鬓上肩头沾着梨花花瓣的酒客们愈发飘然欲醉。
一身白袍的杨朝客临窗而坐，左手拈着一只玲珑海棠独山玉杯，正自斟自饮。他右手中缓缓摇着一柄缀了蓝田白玉扇坠的二十四骨佛竹雕骨泥金折扇，明丽的日光照在他袖口满绣做延绵凤眼纹的金线上，不时闪出星星点点的淡金色耀眼微芒。
酒至半酣，忽然耳边传来有人悠悠然曼声念诵：“独酌花间酒半甄，无赖梨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杨朝客醉眼微抬，只见一个书生的青莲色身影，正缓缓朝自己走来。杨朝客微微一笑，随意将手一挥，漫不经心随口道：“有情争似无情苦，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语调慵慵然，语声却是金石般好听。
这一切都仿佛与二十年前那一幕偶然的初遇一般无二，不过只是中间多了二十年不可言说的岁月而已。
飒飒梨花深处，周遭只有花影婆娑，一对玉人执手相对而立。
“你说什么？”杨朝客刹那间瞪大了眼睛，“玉儿么？你当真带了我女儿来？”
一身书生打扮的水盈微笑望着满面惊讶的杨朝客，好看的唇角弯得恰到好处，声音也分外柔媚：“你急什么？是你的，终归就还是你的，哪个也夺不走。”她伸出纤白的食指，轻轻点在杨朝客仍然清秀的薄唇上，不许他急着张口不住追问，眉头轻蹙，故意薄嗔道，“杨郎，你好生心狠。我那时给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黑牢里，听玉儿说起她曾与你滴血认亲，方才得知你竟然就是她亲爹爹，又听她亲口说秦正杰为了带她回九离山竟与你刀剑相向，我头一件事想着的，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她逃出来见你。我为了你连性命都顾不得，你如今得知了女儿，便只顾了她不顾我。”
杨朝客“喷儿”地一笑，一双俊俏非常的桃花眼微微一斜，露出个极为耐看的不屑神情：“你一向都不是个小气性子，怎么如今反倒要与我女儿争风吃醋？”说罢，也伸出自己白皙纤长的食指，轻轻勾了勾水盈点在自己唇上的食指，忽地一把握住那手指，凑在自己唇边柔柔亲了一口，坏坏笑道，“盈盈，既然老天让咱们总算能够再得相见，那你就嫁给我、给我生个咱们的孩儿可好？到时候你跟咱们孩儿每日里都在我眼前争风吃醋，一定有趣得紧。”
饶是水盈一向多谋，也全不料这个让自己魂萦梦牵的男人突然就在谈笑之间说及婚嫁之事，而自己的王女身份却偏偏正是不能失去处子之身，心中不由骤然狠狠一痛，却只得狠命生生压住，面上并不露半点声色，只由着杨朝客捏着自己的手，轻轻笑道：“你当真想娶我？”
杨朝客眉眼含笑，趁机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你不肯？”
水盈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衣上熏的淡淡龙涎香气，忽然想起十八年前，他也曾这样搂着自己，也是闻到这样教人心怡的龙涎香气味，让水盈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爪抓扯揉捏，痛不欲生——就是那一晚，是另一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躯体，替自己与这个男人在红绡帐中温柔缠绵。而自己，却是彻夜站在寒冷的西风里，苦苦思念着这一缕淡淡的龙涎香气。
终究还是舍不得推开他。
但终究也还是得按照计划行事。
左右都是不得已。
“杨郎——”水盈将头轻轻贴在杨朝客肩上，望着他衣襟上精美的金线刺绣，轻声说道，“我被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十七年，也苦苦想了你十七年，每一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每每快熬不住的时候，我就重复一遍发下的重誓：为了你，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找秦正杰和庄可为报仇雪恨，此仇一日不报，我就一日不与你双宿双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哽咽，颇教人几乎不忍卒闻。
“盈盈，你别难过，我与你联手便是，这就着手安排报仇之事。”杨朝客猛地双手握住水盈的双肩，似乎早已急不可待，“你手下还有多少人？咱们再杀上九离山去就是。”
水盈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喜还是痛，轻轻摇头道：“如今时机还不成熟，我不能让你为我以身犯险。”一双妙目泪光盈盈地望向眼前这个仍旧玉树临风的男人，此时目光中的期待却当真是发自内心的，“杨郎，你肯等我么？”
杨朝客虽然急于得到女儿，但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水盈打动，伸手又将她搂入怀中：“盈盈，为了你，多少年我都肯等。”
水盈贪婪地深深吸了吸那淡淡的龙涎香气，在心中对他说了句：“杨郎，你等我。迟早有一日，我一定要生一个属于我们两个的孩儿。”于是，再开口时，就终于转入了正题：“杨郎，你对我如此深情，我……我实在不忍瞒你，还是告诉了你罢。”
杨朝客听她语声不对，不由得心下一沉，开口就问道：“什么？莫非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不成？”
水盈抬起泪光闪闪的眸子，声音也有些黯哑：“是。”看杨朝客正目光咄咄地望着自己，似乎是狠狠下了决心，叹了口气，才又继续道，“你想想，平白无故的，秦正杰怎么会忽然就将玉儿也关入后山的地牢之中？我见到玉儿的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筋骨俱废病入膏肓，想来不几日就要一命归西。我那时并不知晓她是谁，还以为她是被抓住的我道中人，听她昏迷之中，口里反反复复只是不住地念叨着‘娘救我’，我一时心下不忍，就冒认作她娘亲，听她断断续续说出些经历，我才知晓她是你的女儿。眼瞧着她已然是命在旦夕，我一时情急，只好将我残存的修为过了八成在她身上。此举虽说好歹救下了她的性命，却不料等她再醒过来之时，就已经像变了个人一般，莫说是她之前告诉过我的陈年旧事，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都再也记不得了。”
“你说……她也不记得她是我女儿了？”杨朝客隽秀的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
“不，她应该知道你是她的亲生爹爹。”水盈默了一默，才又道，“只是——她只记得她是我的女儿，一时一刻也不肯离开我。我只好告诉她，她是你同我的女儿，因为她这些日子要跟我回到岛上，她如今叫做‘水无昔’，对外就说是水凝和你的女儿。”
“随你怎么说，她都是我姓杨的女儿。”杨朝客慢慢放开水盈，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我到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子骨血，无论如何也得留在我身边。”
杨朝客如此反应虽然也早在水盈的意料之内，只是此时此刻亲眼得见，水盈心下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恨意，脸上却只是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伤心之色：“杨郎，只要她确确是你女儿，是你与林芳伊的骨血，那旁人还能将她剔骨换肉不成？就算她一时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可这血脉却是无论如何也夺不去的，她如今命也救了伤也好了，你又急个什么呢？倒是我为了救她，生生将我自己仅存的功力又废去了八成，到如今也只恢复了一、两成，又有谁关心过我的生死安危？我如今为了复教大业不得不重现江湖，反倒落得个要靠她随身保护的下场，若是没有她在我身边，倒不知我已经死过几回了……”说到伤心处，眸中泪珠愈发盈盈，却只是狠命忍着就是不肯落下。
杨朝客见她如此，也觉自己方才言语失当，随即嘻嘻一笑，一把又搂过水盈，柔声哄道：“罢了罢了，都是我的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至诚心意，我该死我该死。”随即又故意轻嗔道，“盈盈，你当年若是肯嫁给我，给我多生几个孩儿可有多好？又何至于教我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玉儿这千顷地里一棵苗？”
水盈心中不由得一声冷笑：就是这一棵苗，也不该给你留下！可恨水凝那个贱人，竟然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诡计偷梁换柱，生下的孩子竟然不是秦正杰的而是杨朝客的！天涯海角，就是掘地三尺也必得将那个无耻贱人抓回来，将她千刀万剐都不解我心头之恨！面上却仍旧还带着黯然伤怀的神色，由着杨朝客搂着自己，幽幽道：“你的心意，我自然都是明白的。你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孩儿，难免不是格外在意些。何况玉儿那孩子也确实是可怜，她亲口跟我说，这些年来她在秦正杰手里受了许多苦楚虐待。”一声叹息，眼光避开杨朝客，似是心下十分自责难受，“当时眼见她命悬一线，神智早已不清醒，我情急之下只顾了救她性命，结果……我也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为何会让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我想了许多法子，却都没能让她记起旧事来。”听杨朝客“哦？”了一声，看他风流情致的桃花眼目光脉脉地望着自己，才又道，“杨郎，终归你是她的亲生爹爹，或许，看到些旧日的物事，或许能让她记起旧事也未可知，那你们父女两个……”
“盈盈。”杨朝客打断水盈的话头，双臂加力，将她搂得更紧些，薄薄的唇轻轻蹭在水盈耳边，柔声道：“你凡事都为我打算，我杨朝客自不会负你。等你肯嫁给我，生下咱们两个的孩儿，我必定会加倍地疼爱。”
无昔跟随水盈来到青州，二人却并不进城，只在城外一间不起眼的小客店先住下。
水盈一早独自出去之后，无昔便闭门在房中修习内功，直到日色西斜之后，才按照水盈之前的吩咐，出离了客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青州城。
走进城门之时，天色已经擦黑，街上行人不多，无昔一眼便瞧见大街旁有个一身土黄衣衫的高瘦老者，昂然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青骢马上，正是之前在十地弥卢岛上见过的护法罗崇恩。与岛上拜见水盈之时不同，此时的罗崇恩腰背笔直，面容不怒自威，身后还跟着八名整肃精干的灰衣随从，个个也都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
罗崇恩也瞧见了一身红衣的水无昔，便跳下马来，朝她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无昔此时并没有戴面具，尚带着些稚气的小脸上，神情却是冷冰冰的，见罗崇恩先朝自己行礼，便也行云流水地回了一礼，却半句客套言语也没有。罗崇恩便也不多话，见无昔是步行而来，便将自己手中的马缰甩给身后的随从，也徒步在前引路。
一路走到一座雕梁画栋的宏大宅院墙外，一个灰衣人赶上前去，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门上叩打两下，那角门随即便打开，里面开门的仆从一见罗崇恩，赶忙先躬身施礼：“见过罗捕头。”
一众随从都停在了角门之外，只罗崇恩引着水无昔走进一重又一重的院子，一直到走进这府衙的后花园。
罗崇恩引着水无昔，故意一路沿着当年的路径走，特意经过当年关押杨明玉的那个假山入口，其间一直在暗中仔细观察着这个分明就是杨明玉的水无昔，却从始至终也不见她的神情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她仿佛确实是头一回来到此处，周遭的一切全然引不起她心中的任何细小波澜。
罗崇恩暗自纳罕，难道——难道她就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头一阵未能奏效，罗崇恩便按照水盈和杨朝客的吩咐，引着无昔走入当年给玉儿姑娘养伤的“明秋庭”之中：“王女与杨大人外出尚未回府，不过之前王女已然吩咐过属下，先请魅鸑修罗在此间安置歇息。待王女一回来，属下必定立刻就来告知魅鸑修罗。”见无昔微一颔首，便又回身朝门口高声吩咐道，“你们都进来伺候姑娘。”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