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天阁只有三层,虽还称不上“手可摘星辰”,却因籍由其下有高峻的人工堆土和假山,又兼西侧有地势低洼的秋水潭相衬,也颇有些“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的气势。此时,这绝高之处在一片乱空飞雪的背景映衬下,面向秋水潭的一侧,绮窗雕柱之旁,正亭亭立着一个凭栏远眺的女子。
那女子如飘然若举的广寒仙子,似乎全然不惧寒冷,身着单薄的云海天青交领广袖长衣,衣上绣着一对比翼高飞的白头大雁,下头配着曳地的梨花白轻绡宫裙,一握嬛嬛楚腰上束着黛绿色百合如意绦,挂着一枚羊脂白玉比目双佩,而那女子翘首远目,衣袂当风,一双纤纤素手上,正捧一朵银色的并蒂莲花,分明就是魏家秀深小姐投缳自尽前两日自绘的那副小像上的模样!
那女子显然已经听见了逸阳的脚步声,缓缓转过头,轻轻一笑,柔声问道:“江公子,你看我这一身妆扮如何?”
正是盛装的黄姨娘!
逸阳一见她这一身装扮,便已经心下陡然一沉,猜到她必定与魏家颇有渊源,此时听她开口便称呼自己做“江公子”,心下更是一凛,也盯住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女子,并不作答,冷冷反问道:“你为何要做此妆扮?”
黄姨娘不由得连连冷笑:“难道说,我这身打扮,江公子瞧着竟会觉得眼熟不成?”顿了一顿,故作惊讶,一手捧着那并蒂莲花,另一只纤手轻轻一摊,着意摆出个极为优雅的姿势,曼声说道,“这就怪了,江公子怎么可能会觉得眼熟呢?这身衣裳,在去年王妃娘娘的寿宴上,江公子最最宠爱的风儿姑娘也就只穿过那么一回呢。可那个时候,江公子并不在这兴宁王府里,而应该是正跟随着太子爷走到了随州地界,怎么可能瞧见过这身衣裳呢?哎哟,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最重要的给落下了:那天风儿姑娘给王妃娘娘贺寿的时候,可不只是特意穿了这身衣裳,还特意用一条半寸宽的白色缎带在脖子上缠了两道,说是要挡住她脖子上给瓷片划过的伤痕。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呢,却是为了看上去更像是个自缢身亡的吊死鬼。”她故意将“吊死鬼”三个字说得极重,不免就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逸阳只觉得自己的心朝着万丈悬崖下狠狠跌落,猛地上前两步,森森然问道:“是你故意算计风儿?你为何要害她?”
黄姨娘全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寒意,用手不住地缓缓摩挲那银色的并蒂莲花,听他问完,似乎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掀,原来那并蒂莲花竟是个巧夺天工的香炉。香炉一打开,那怪异的香味陡然浓烈,让逸阳的眉头更皱得紧了。
黄姨娘并不回答逸阳的问题,嘴角上的冷笑反而愈发深了些:“不知这个香炉上的并蒂莲花江公子是否喜欢?这可是风儿姑娘费心费力特意预备的寿礼,在寿宴上,还是她亲手敬献给王妃娘娘的呢。王妃娘娘一见之下喜欢得不得了,当场就晕了过去。”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黄姨娘的眼中满是得意之情。
“你是魏家的人?你到底是谁?”逸阳又朝前逼近了两步。
黄姨娘却仍旧并不回答,自顾自地闲闲合上香炉,目光始终死死盯在逸阳脸上,一双柔媚的眸子里闪出瘆人的光亮:“这香炉里燃着的香叫做‘返魂香’,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里,说它‘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江公子,我家小姐已经亡故两年了,我到如今才寻到这‘返魂香’,你说,这死了两年的人,还能不能‘返魂’呢?”见逸阳不语,黄姨娘心中愈恨,“想来,就算是这香当真有传说中的奇效,江公子心里也并不在意我家小姐能不能‘返魂’,是不是?江公子在意的,只是那个风儿还能不能‘返魂’。”黄姨娘嘴角的笑容越深,她眸子里射出的光就越冷,“旁人不晓得,我倒是清楚得很,江公子此番回得府来,就是因为那个风儿已经死了,而且,还死得很惨。江公子此来是要来寻根问底,想查出是哪个在背后算计了你那心肝宝贝。”她缓缓离开雕栏,走到阁门旁,似乎有一刹那的迟疑,随即,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开了紧闭的雕花木门,只见阁内正中是一张黄花梨攒牙子两卷云琴桌,只是这琴桌上摆放的不是古琴,而是一块灵牌——魏家小姐魏秀深的灵牌。
黄姨娘一步步朝那灵牌走去,边走边轻声呢喃:“小姐,我那苦命的小姐。”她拼命忍住几乎要涌出眼眶的泪水,走到灵牌前,将香炉小心翼翼放在琴桌上,缓缓跪下,伸手拿起地上的一沓纸钱,轻轻放在一旁的炭盆上,看着那随纸腾起的赤红火苗,咬牙一字一句道:“小姐,那‘返魂香’若真能助你魂魄归来,就请你听雪慧亲口告诉你:小姐,那个害死你的贱人如今已经遭了报应,真真是老天开眼,一路助我为你报仇雪恨,果然叫那夺人夫君的贱人最终不得好死,落得个千刀万剐死无全尸的下场!”
逸阳并没有走进阁中,只愣愣瞧着那黑漆灵牌,好半晌,才沉声咬牙道:“你既然是魏家小姐的丫鬟,就该知道,辜负魏家小姐、害她自尽的都是我江逸阳,若该遭报应,也该是我江逸阳,随便你们魏家如何对付我,我江逸阳都无话可说。只是风儿何其无辜,她从来也不知晓半点你家小姐的事情,且自从她见到你,风儿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之处,你为何要算计陷害她?”
黄姨娘根本不理睬逸阳,只是接连拿起几沓纸钱,在炭盆上焚化了,又拿起灵牌前的白玉玲珑酒壶,在一只小小的白玉酒杯里倒了一杯,轻轻洒在地上,咬牙切齿恨道:“小姐你看,那个害死你的负心薄情郎他就在这里。”她转向逸阳,满面的怨毒神色让逸阳只得避开目光,“小姐你看,那个害死你的负心薄情郎他就在这里。我想方设法把自己卖到他身边,每日里忍着满心的愤恨伺候他,我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下药毒死他,可以在他睡着的时候用刀刺死他。”
黄姨娘又倒了一杯酒,她胸口不住地起伏,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却在逸阳目光渐渐要再转回来之前,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倒入自己口中。
酒咽下喉去,黄姨娘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她的面容因为悲愤至极而有些扭曲,颤抖的声音也带着些诡异:“小姐,那个负心薄幸的无情郎,我不杀他,因为就算杀了他,也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杀了他也不足以偿还他欠你的一条命!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瞧着他自己生不如死!”看着逸阳皱眉冷冷瞧着自己,黄姨娘咬牙发出一串瘆人的冷笑,“姓江的,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记清楚了我,我是魏小姐的丫鬟雪慧。这名字是我们小姐给我起的,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亲人!当年我才七岁,我亲爹赌钱输急了眼,要把我卖了还账,我亲娘不肯,他就揪着我娘又踢又打,最后将我娘一脚踹倒在地上,踩着我娘的手,硬是把我从我娘的怀里拖出去,丢给人牙子卖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能见过我娘!我给卖去一户人家做了丫头,挨打挨饿熬到了十四岁,那家六十多岁的老爷看上了我,要纳我做妾,我寻死觅活不肯相从,那家主母就叫来人牙子,要将我卖入青楼为妓。我想尽办法逃跑,不想又给人牙子抓回去,一路上那个人牙子将我又是抽又是打,我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死了之,幸亏菩萨保佑,被我家小姐遇到。小姐见我可怜,就花了双倍的价钱救下了我。姓江的,我们小姐那才是菩萨一样的好人,对我就像对妹妹一样好。老天爷要是不聋不瞎,就必定该好好保佑我们小姐长命百岁一世好命。可偏偏就遇到了你这个煞星!
我那可怜的小姐,自从见过你的一幅小像和你给你娘贺寿抄写的经文,认定你又有才学又有样貌,就芳心许定,若是能够嫁一个你这样的‘如意郎君’,此生足矣。可巧不久之后,你家竟然到魏家来求亲,我家小姐欢喜得什么似的,独自坐着都偷偷在笑。及至你家三媒六聘,两家定下婚约,我那痴心的小姐就每日里都盼着望着,非君不嫁,生生等了你四年!
为你误尽青春也罢了,到头来,却只等到你这薄情郎不顾婚约在先、竟然私自另娶了那个又呆又傻的病秧子,退婚羞辱了我家小姐!可怜我家小姐,捧着你已然另与他人成亲的退亲书信,当时便哭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不吃不喝,忧思成病,到后来竟……竟一条白绫,就为了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白白断送了自家性命!我那苦命的小姐,从来都是一片善心,从来没有做过半点恶事,到头来却是老天不公,让她痴心错付伤心至死,怎么就让她这等菩萨样的好人遭了恶报!
江逸阳!世子爷!你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何要算计陷害那个害死我家小姐的贱人!你说那个贱人无辜,那我家小姐又何辜?!你若是一心只要与那个贱人双宿双栖,又何必要与我家小姐定亲?你说那贱人不该遭报应,那我们小姐又做错了什么?!她为何就该平白无故被你们这一对无耻的奸夫□□害了性命?这到底是谁算计陷害了谁!”雪慧用力挺了挺腰背,努力平复渐渐急促的呼吸,嘴角更浮上了一个癫狂的笑容,“小姐去了,雪浮也自尽随着她去了,可我不甘心,我要替我们小姐讨回这个公道!姓江的,那个卖我的人贩子是我安排好的,黄月儿这个名字也是我故意要比照着你们家江夣月的忌讳起的,给那贱人下药昏睡的是我,给你和宝心宝意下药的也是我,我就是要逼你纳妾,我就是要搅得你跟那个贱人、你跟你全家都个个鸡犬不宁。我还要给那贱人和你亲弟弟牵线搭桥,哼,我不过就拿了那贱人的帕子丢在你五弟去过的地方,再随便传出去几句什么话儿,就能叫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相信了那贱人与你弟弟素有奸情。姓江的,说来也真是可惜,你那个心肝宝贝竟然是个油盐不进的木头脑袋,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给他俩找机会,哼哼,可谁想到呢,你留着那贱人的清白身子,你那花心弟弟也没能得着,最后竟然是便宜给了青楼里的嫖客。世子爷,你的风儿姑娘在妓院里可当真是如鱼得水,出尽了风头,扒光了衣裳当众叫价,一个初夜就卖了五百两银子呢。”看到逸阳面露惊愕,雪慧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努力再一次挺了挺腰背,更加提高了尖利的声音笑道,“五百两啊,还真是不少呢!听说出这个价钱的,是个那妓院里一贯最喜欢玩儿雏妓的老嫖客。我还真没想到,那个病秧子的一副破烂身子竟然如此值钱,想来应该是物有所值罢,那嫖客一定是兴尽而归呢。”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