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王妃洛氏素来自矜身份,在旁人面前从不肯面露半点担忧忐忑之色。也只有最近身最贴心的裴妈妈才知晓,这些一连数月下来,王妃忧虑甚重,几乎无时无刻不是心神不宁,身子骨也是每况愈下,每日里只是暗地里用药强自支撑,只怕万一自己病倒,没人能在兴宁王面前护住儿子。
去年此时,王妃一边要极力压制住府中的种种传言,免得兴宁王江廷烦心,尤其不能让在外公干的逸阳得知风儿跳秋水潭自尽之事,一边又费尽心思求助于逸阳的嫡亲姑母江贵妃,想法设法要寻个由头将逸阳在外任上多留些时日,只盼望着日子久了,就能教逸阳淡了对风儿的心思。虽说后来总算是让逸阳耽搁到了今年三月中旬才回京,可逸阳到家一听说风儿出了事,登时就如同失了魂魄,在王府里上上下下寻不到风儿的影子,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心急火燎地跑出府门,上马狂奔而去,霎时就没了踪影。再后来总算是知晓了逸阳是日夜兼程又回九离山去了,却是无论王妃是哄劝是训诫是哀求是威胁,逸阳就是不肯回来,偏偏还不肯说明半点原因。兴宁王江廷不料这个原本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竟然如此任性胡为,几番大发雷霆,险一险就要亲自带人冲上九离山去,捆了这不肖子回来当众打死,也是王妃每每拼命苦苦哀求才拦了下来。又幸亏江贵妃一向最是心疼这个唯一的嫡出侄儿,在皇帝面前说了许多好话,皇帝出面下旨,说既然兴宁王世子江逸阳突患重病,赐假安心归山静养且不限时日,总算是又一次压住了言官之口。
王妃眼巴巴盼不到儿子回来,偏偏儿子的回信每每也不过寥寥数语,所言不过就是自言不肖,不肯归家罢了,却总也不说到底所为何故。直到一个月之前,王妃百般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写信给秦正杰,恳请他帮忙规劝逸阳。秦正杰的回信言简意赅,事情却说得明白,王妃这才得知原来又是因为那个风儿!只不过王妃不曾料到,风儿竟然不是死在秋水潭里,而是死在了九离山上——风儿是在宣阳县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勉强回到了九离山,堪堪熬了数月,终于还是不治身亡。逸阳对风儿情深多年,见风儿死前极其痛苦,一时伤心过度,不忍离去。秦正杰规劝逸阳无效,只能在信中恳请王妃能够宽限时日,教逸阳能够渐渐出离伤怀之境。
王妃正望着桌上白石盆中青葱葳蕤的文竹,想着自己不能倾诉的满怀心事,忽听得房门骤然“咣当”一声给人从外推开,不由得身子一震,但随即便又回复镇定,正要开口问是“何人大胆”,却见一人已经一阵风似地进得屋来,奔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伸手抱住王妃的双腿便道:“娘……不肖孩儿逸阳罪该万死……”
王妃“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仔细辨认,惊得几乎当场晕厥。一旁的裴妈妈赶忙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妃,朝跪在地上的逸阳跺脚急道:“我的世子爷,娘娘这身子骨才略略安泰些,可万万禁不得这般惊动啊。”
王妃挣扎着推开裴妈妈,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逸阳的肩膀,哪里还顾得素日的矜持,连声音也直打颤:“儿……我的儿啊,当真是你回来了么……娘想你都快想疯了。”待得那抱住自己双腿之人抬起头来,王妃不由得又是无比心疼的“哎哟”一声,“你……你这是怎么了啊……儿啊,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裴妈妈如何不是也给逸阳的憔悴容色吓了一大跳,可还是赶忙连声劝解王妃:“娘娘千万莫急,世子爷没事,想是这一路上辛苦劳顿得狠了,他毕竟年轻体健,休养几日就不碍事了。娘娘千万且宽心,若是娘娘急得病倒了,王爷回来岂不越发要怪罪世子爷?”
王妃这些日子以来,无一日不是望穿秋水地盼着儿子归来,可一想到自己夫君的雷霆火爆脾气和逸阳的不忠不孝大罪,又是无一日不担惊受怕心如油煎,如今好容易亲眼见到儿子就在眼前,王妃只觉五内如焚,咬牙在儿子背上捶了两拳:“你……你……你这混账……”又一把紧紧搂住儿子,抽噎哭道,“你……你叫娘可拿你怎么办……”
王妃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又是气恼又是担忧,一时也不知要说出些什么才好,却不料怀中的儿子突然挣脱,朝自己纳头便拜,边拜边哭道:“娘啊,儿子不肖,儿子混账,儿子此番是来拜别娘亲的,娘亲……儿子只能等来生来世再报答娘亲的生养大恩罢……”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是淌下血来。
王妃的脸色刹那间一片雪白,嘴角一阵微微抽动,嘴唇就渐渐变成了紫色。裴妈妈一见情势不好,一时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来一把揪住逸阳骂道:“世子爷你这是糊涂油蒙了心还是被鬼迷了心窍?那个风儿纵然在你眼里千好万好,难道就能教你丢下亲爹亲娘于不顾么!娘娘日日夜夜地揪心扯肝地惦记着你,时时刻刻都为你操碎了心,你就忍心一回家来就说出这等没人伦没礼法的混账话么?你做出那许多不忠不孝的事情,若不是娘娘想方设法护着你……”
王妃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狠命咬牙强自支撑着,赶忙拦住裴妈妈的话头,颤声道:“你赶紧……去取最好的红伤药来……再打些温水……快去。”一手死命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手却急着抚在儿子头上,“快别跪着,地上凉……额上疼不疼……你这孩子,什么事情都好说,不许作践自己……”一时忍不住,眼泪还是簌簌而下。
逸阳并非不孝之人,此时心中一阵酸楚排山倒海而来,跪在地上并不起身,咬牙哽咽数声,方垂头哑声道出自己的伤心之事:“娘……娘……风儿她死了……风儿死了……太惨了,当真的太惨了……儿子的心都碎了……儿子对不住她……”
王妃素知逸阳一向沉稳矜持,此时亲眼见儿子如此痛彻心扉的神情,听着儿子言语间喉头哽咽的泪音,自然明白秦正杰信中所言非虚,为了儿子,只能狠命压住自己心中的难过,反倒劝慰儿子:“娘知道,你心里难受。”重重吸了口气,忍着泪又道,“当初,原本是娘亲口应下你,你不在家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替你护住风儿,如今……你心里埋怨娘。”
逸阳赶忙抬头道:“不,儿子从来也不曾生出半分埋怨娘亲的想头,儿子只想知道这当中的所有原委,求娘成全儿子。”
王妃看着满脸泪痕的儿子目光恳切眉头紧皱,默了好一阵,方长叹一声,道:“好,你起来,娘一一说给你知道。”伸手用力拉起儿子,自己的手却是不住地微颤,“你离京一个多月之后,有一日将近三更天时分,卢妃怒火冲冲跑来我这里告状,说是逮住了风儿勾引碧阳的证据:有人在半夜里,亲眼瞧见碧阳从风儿房中出来,穿了你衣裳□□出府,卢妃随即前去查看,就在风儿居住的屋中,搜出了碧阳的全套衣裳和随身不离的青玉箫。卢妃性子急躁,又是气得昏了头,做事只图一时痛快,当时就带人将风儿大张旗鼓地关进了祠堂旁的小跨院。此事闹到如此地步,捂也捂不住,娘没奈何,申斥了卢妃几句,又怕卢妃私心从中做手段,就连夜另派了稳重些的孔妃,会同平素与风儿还有些交情的黄姨娘一道儿过去查问,还叮嘱她二人,若查明不过是个误会,就赶紧将风儿仍旧放回西院里去……”
那裴妈妈虽说被王妃故意支使了出去,可心里到底不放心王妃的身子,取了药三脚两步急急火火又回到王妃屋门口,听了听屋里面王妃还在与世子说话,声调不高,语声平和,这才略略放宽了心。她并不敢贸然进去,便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王妃唤自己,赶忙捧了药进得屋来。见逸阳坐在王妃身边的凳子上,垂着头皱着眉并不言语,王妃的面色依然泛白,眉间也微微皱着,便赶忙规规矩矩也低了头,听得王妃吩咐她:“裴妈妈,世子一路风尘劳顿,此时先去西院里梳洗更衣,你亲自跟去,去吩咐宝意和宝心仔细伺候,世子额上的伤要千万小心敷药。第二件,你去亲自指点小厨房里预备些点心汤水送过去,务必盯着世子好歹吃些。一个时辰之后,将孔妃、卢妃、黄姨娘,还有当日所有跟着孔妃、卢妃、黄姨娘去审过风儿姑娘的那些丫头婆子,连带当日只要是见过风儿姑娘的,都悉数带到我这里来,一个也不能少。”
逸阳跟着裴妈妈走到西院门口,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一年前临别之时,那个站在这个垂花门前、裹着月白色披风的小小身影,此时却是再也见不到了。而那时风儿含着泪痴痴望着自己的模样,就如同四年前她拉着暮宇的手、笑闹着跑下九离山去的背影一样,珍贵得永生永世再不能够重现。
那时二人依依惜别,逸阳也几乎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挥手,直到高大的山子石挡住了那个小小的月白色身影后,还是恋恋不舍地又退回几步,最后又朝风儿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屋去,千万莫要受了风寒。当时,逸阳虽然不舍,可心里却也只是盼着能早些回来,便能和风儿重逢于此,却哪里能料到,只这样挥手一别,就此已经成了二人此生此世的永诀。
虽然五个多月之后,自己日夜兼程赶回九离山,还是见到过风儿一面,可当时,病骨支离的风儿被庄太师叔祖捏住喉咙提在半空里,却是自始至终也不曾睁开过眼睛朝逸阳瞧上一眼,更不曾发出过一点声音,她的脸孔苍白枯瘦得瘆人,雪白的寝衣在风里几乎是空荡荡地飘动,若不是她的身子因为窒息而痛苦抽搐,逸阳几乎以为……不,那一刻太可怕了,逸阳几乎不敢想象那数月之内风儿到底又经历了什么。
为了哀求庄师叔祖不要再囚禁风儿,逸阳在“乾朗光澄”门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换来的却是庄可为的一串冷笑:“好好好,既然是你打定了主意要坏我的规矩,我这个辈分又不好与你这等小辈计较,也罢,李拒,去叫秦正杰过来,叫他来瞧瞧他教出来的懂事好徒弟!天宝,从今日起,你也不用每天再巴巴地跑去给那孽障送吃送喝,让她自生自灭,早了早好,咱们大家彻底清净省事!”
直到秦正杰赶来也跪地相求,逸阳连连磕头,指天发誓在庄师叔祖彻底解决了杨朝客和阿修罗众之前再也不提及风儿之事,庄可为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要生生饿死风儿的成命。
逸阳救不出风儿,只能在山上一日又一日地苦苦等待煎熬。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升仙崖上那比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惨烈的一幕……
逸阳眼前一阵眩晕:难道说,风儿早就已经知道,在这门前的别离将是她见到逸阳的最后一面,所以,那时她才会那样痴痴地凝望着自己?所以她才会说出“我在这里总觉得害怕”的话来?而自己当时为何就那么麻木不仁?若是自己当时不离开风儿,或者,自己将风儿送回九离山去,风儿是不是就不会惨死?
裴妈妈不敢催促,只好也停下脚步,在一旁等着,看宝意和宝心并肩迎了出来,赶忙朝她二人悄悄摆手,示意她二人不要出声。直到见逸阳回过神来,裴妈妈才又示意她二人上前行礼。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